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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详的标记与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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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景深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精准地刺入周屿白紧绷的神经末梢。空气凝固成铅块,沉沉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埃的颗粒和令人窒息的寒意。档案室深处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此刻散发着致命的诱惑——那是通往海昇号真相的幽径,却也弥漫着林景深口中赤裸裸的警告:危险,不祥。
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锁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一个关乎生死,也关乎二十年血仇最终走向的抉择。
周屿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口腔里干涩得如同塞满了沙砾。脸颊上被林景深指尖拂过的灰痕仿佛还在隐隐发烫,带着一种被标记的屈辱感。他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惊悸和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恨意,目光迎向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被“危险”激起的好奇和一丝强撑的勇气:
“林先生既然将档案室交给我整理,无论年代多久远,无论是否……‘不祥’,都是职责所在。小心些便是。”他顿了顿,努力让语气显得平稳,“况且,尘封的历史,往往藏着最真实的脉络。作为助理,我想我有必要了解林氏航运的……完整历程。”
林景深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昏暗中,他那张过分英俊的脸庞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被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冷硬的线条。周屿白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的轨迹,如同冰冷的蛇信。最终,那薄削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勇气可嘉。”林景深的评价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他不再多言,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通往那片更幽深区域的道路。那姿态,如同为猎物打开了通往陷阱核心的门户。“小心脚下。有些架子年久失修。”他平淡地补充了一句,随即转身,迈着无声的步伐,朝着档案室的入口方向走去,高大挺拔的身影很快没入层层叠叠的档案架阴影之中,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
沉重的压迫感随着林景深的离去似乎减轻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死寂和无处不在的窥视感所取代。周屿白站在原地,直到确认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才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
他低头,看向自己刚刚冒险拖出来的那个深蓝色、印着褪色船锚标记的文件盒。它孤零零地躺在积满灰尘的阅览桌上,像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林景深那句“无关紧要的边角料”言犹在耳,但直觉告诉他,这个盒子,绝不会那么简单。
他走到桌前,没有立刻打开盒子,而是从旁边一个工具架上找到了备用的白手套和口罩戴上。动作谨慎,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他小心翼翼地拂去盒盖边缘的厚厚积尘,露出底下略显斑驳的硬纸板表面。盒盖上除了船锚标记和模糊的“L.S.M.”,还有一个用黑色墨水手写的日期范围:1998.07 - 1999.06。
周屿白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个时间点……正是海昇号沉没前一年!他父亲在最后一封家信中提及“船不对劲”、“货舱底层”的异常,就发生在这个时间段内!血液瞬间涌向头顶,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轻轻掀开了盒盖。
里面的文件同样陈旧,散发着浓烈的旧纸气味。船员轮班表、常规检修记录、港口装卸清单、几份关于“季风航线优化”的会议纪要复印件……内容看起来确实像林景深所说的“边角料”,琐碎而常规。周屿白一份份仔细翻阅,不放过任何一行手写的备注、任何一个异常的签名或日期。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陷入失望时,一份夹杂在几份港口单据中的薄薄文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张普通的货物申报清单复印件,申报船名是“海鸥号”(另一艘林氏旗下同期运营的货轮),日期是1998年11月3日。申报的货物是常规的纺织品和轻工业制品。引起周屿白警觉的,是清单最下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用非常细的蓝色圆珠笔,画着一个极其潦草、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小符号。
那符号……像一个被刻意扭曲、简化到极致的船锚轮廓。与他父亲家信碎片上,某个描述“货舱底层”时,在“底层”二字旁边无意识画下的那个潦草记号,有七分相似。
周屿白的呼吸瞬间屏住。一股电流般的战栗从脊椎直窜头顶。他猛地凑近,几乎要将眼睛贴在纸张上。光线昏暗,那蓝色的笔迹又极淡极细,被复印机的墨粉覆盖后更显模糊。他小心翼翼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个符号的位置,试图感受纸背是否有刻痕,或者墨水是否有特殊的渗透感。
就在这时——
“嗡……嗡……”
一阵沉闷的、持续不断的震动声,突兀地在死寂的档案室内响起。
声音来自阅览桌下方。周屿白悚然一惊,差点将手中的文件甩出去。他迅速低头,只见自己放在桌下椅子上的外套口袋里,手机屏幕正发出幽暗的光芒,伴随着持续不断的震动。
有电话进来。
这个认知让他瞬间头皮发麻。知道他这个新号码的人,屈指可数。难道是忠伯?林景深?还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巨大的不安攫住了他。他飞快地将那张印着诡异船锚符号的货物清单小心地折好,塞进自己西装内袋最深处。然后才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掏出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没有备注。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看了一眼档案室紧闭的厚重金属门,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那个执着闪烁的陌生号码。接,还是不接?
震动还在持续,固执地打破着档案室的死寂,带着一种不祥的催促感。
最终,周屿白咬着牙,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在耳边,没有立刻出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略显油滑、带着点夸张笑意的中年男声传了过来,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档案室里却异常清晰:
“喂?是周助理吧?哎呀,久仰久仰!我是林振邦啊!景深他二叔!”
林振邦?!周屿白的瞳孔猛地收缩。林景深那位在资料里被标注为“野心勃勃”、“觊觎家主之位”的二叔。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号码?还直接打过来?
“二…二先生?”周屿白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面对家族长辈的拘谨,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忠伯的警告“少看少问少走动”言犹在耳,林振邦此刻的来电,无异于将他架在火上烤。
“哈哈,别那么客气,叫我二叔就行!”林振邦的声音听起来热情洋溢,却透着一股虚假的亲昵,“听景深说新招了个能干的助理,还是位大作家?年轻人前途无量啊!这不,二叔就想关心关心你,刚来还习惯吗?顶楼那档案室可不是人待的地方,又脏又闷,景深也真是的,怎么让你去干那活……”
周屿白握着手机,手心渗出冷汗。林振邦这看似关心的套近乎,每一句都带着试探。他谨慎地回答:“谢谢二先生关心。林先生信任,给我机会熟悉林氏历史,是我的荣幸。档案室……是有些旧,但资料很珍贵。”
“珍贵?呵……”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罢了。周助理啊,年轻人要懂得抓住机会,也要懂得……站队。跟对人,比埋头在故纸堆里强百倍。景深那孩子,心思重,城府深,跟着他,难呐……” 林振邦话锋一转,开始毫不避讳地挑拨离间。
周屿白的心沉了下去。这通电话,赤裸裸地暴露了林家的内部倾轧,也把他这个新来的助理直接卷入了漩涡中心。他必须立刻结束这危险的对话。
“二先生说笑了。林先生待我很好。我还在整理档案,怕灰尘弄脏了电话,您看……”周屿白尽量让语气显得为难又恭敬,试图找借口挂断。
“哦!对对对!看我,打扰你工作了!”林振邦像是恍然大悟,语气却毫无歉意,“这样,晚上二叔在‘云顶’有个小聚会,都是些朋友,热闹热闹。周助理也一起来吧?就当熟悉熟悉环境,认识些人,对你以后工作也有帮助嘛!地址我待会发你!”
这根本就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周屿白感到一阵寒意。拒绝,会立刻得罪这位二叔;答应,则等于主动跳进另一个未知的陷阱,而且很可能触怒林景深。
“二先生,这…我得看林先生那边有没有安排……”周屿白试图推脱。
“哎呀,景深那边我去说!就这么定了!晚上八点,‘云顶’牡丹厅,不见不散啊!”林振邦根本不给周屿白再推辞的机会,自顾自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忙音在死寂的档案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周屿白握着已经挂断的手机,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林振邦的突然插手,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深潭,瞬间搅乱了局面。晚上的“聚会”,绝对是鸿门宴!而林景深……他是否已经知道了?忠伯是否就在门外?
他猛地抬头,警惕地环顾四周。昏暗的光线下,档案架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仿佛潜藏着无数窥视的眼睛。那份深藏着诡异船锚符号的货物清单,此刻正紧贴着他的胸口,像一个滚烫的秘密。林景深警告的“不祥”,林振邦突如其来的“邀请”,还有这满室的秘密与尘埃……一切都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危险的网,将他越缠越紧。
他将手机塞回口袋,手指无意间再次触碰到那个深蓝色的文件盒。指尖拂过粗糙的纸板边缘,在船锚标记凸起的纹路上停留了一瞬。一种冰冷而坚硬的感觉传来。他下意识地低头,仔细摩挲那个标记所在的位置。
触感……不对!
船锚标记本身是印刷的,平滑的。但在标记下方的硬纸板盒壁上,指尖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印刷油墨的凹凸感。非常隐蔽,不仔细触摸根本发现不了。
周屿白的心跳再次漏跳一拍。他立刻将盒子侧过来,凑到一束从气窗斜射进来的光柱下,借着那微弱的光线仔细查看。
只见在那褪色的、印刷的船锚图案的正下方,靠近盒底边缘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硬纸板的纤维纹理中,似乎被人用某种极其尖锐的硬物——也许是折断的铅笔芯,也许是针尖——深深地刻下了一个几乎肉眼难辨的微小图案。
那图案比他在货单上看到的蓝色符号更加清晰,也更加……让人心悸。
那是一个被刻意简化、线条扭曲的船锚轮廓。但在这个刻痕的船锚下方,还多了一道横线!横线很短,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感,如同一个冰冷的……叉。
一个被划掉的船锚。
周屿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不是标记。
这是……警告!
是某个知晓内情的人,在无数年前,用尽最后力气留下的、指向不祥与死亡的……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