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清声》正量部

5、第 5 章

　　G-7天文台B-7垂直通道内，死寂无声。
　　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巨石崩裂、钢筋扭曲，在无形之力下自行开辟通路——所扬起的尘埃，正带着浓重的铁锈与混凝土的腥味，缓缓沉降。厉凛的战术手电光柱穿透这片浑浊，照亮了前方那条幽深、勉强可供一人直立行走的孔道。
　　他怀中的孩子，那个名为夜莺三号的神秘存在，此刻正虚弱地倚靠着他，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呼吸微弱几不可闻。先前那道清澈空灵的旋律，此刻也变得有些黯淡，如同风中残烛，却依旧顽强地萦绕在他们周围，形成一层薄薄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保护层。
　　厉凛的心，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迅速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占据——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怜惜，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烈的保护欲。
　　夜莺三号……他远比自己想象的，甚至比夜莺计划的创造者们所预期的，都要强大，也都要……脆弱。那种瞬间瓦解物质结构的力量，无疑是恐怖的，足以让任何知晓其存在的人或势力都寝食难安。但这份力量的代价，似乎也同样巨大。
　　没事了，别怕。厉厉凛低头，声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怀中的孩子能更舒服地靠着自己，同时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拨开他额前被汗水濡湿的、过长的黑发，露出一片光洁但异常苍白的额头。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仔细地观察这个孩子。剔除掉那些超乎想象的能力和神秘的身份，他本质上，仍旧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在黑暗与孤独中挣扎求存了七十年的，被世界遗忘的孩子。
　　凛队！鸢的声音猛地将厉凛从短暂的思绪中拉回，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特遣队已经抵达B-7通道上层入口！他们携带了高精度的生命探测仪和回响追踪器，正在进行下探准备！我……我最多只能为你们干扰他们的设备五分钟！五分钟后，他们就能精准定位你们！
　　五分钟！
　　厉凛的眼神骤然凌厉起来。他抱着怀中几乎陷入昏睡的孩子，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条由夜莺三号用尽力量开辟出的通路。
　　通道内部比他想象的要稳定一些，但依旧充满了未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类似地底矿物的潮湿气味，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几近枯萎的植物腐败的味道。这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鸢传输过来的G-7天文台地下结构图，此刻正以三维形态清晰地展现在他的战术目镜上。他选择的这条路径，是通往最深处那个被遗忘的摇篮实验室——一个在天文台主体建设之前就已存在的、独立的地震隔离生态研究区。根据资料，那里曾试图模拟一个完全封闭的小型生态循环系统，为早期星际殖民构想提供数据支持。但因为技术瓶颈和后续天文台项目的上马，它很快就被废弃，甚至在净化协议中都未被提及，仿佛一个不存在的角落。
　　这正是厉凛选择它的原因——隐蔽，且可能拥有最基础的、能够被重新激活的独立维生系统。
　　他抱着孩子，在狭窄崎岖的通道中快速穿行。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经过精确计算，既要保证速度，又要最大限度地避免对怀中虚弱的生命造成颠簸。偶尔有松动的石块从头顶坠落，或是有潜藏在暗影中的、被此地特殊环境滋养出的异变回响试图侵扰，都会被他提前感知，并以最简洁高效的方式排除。那柄常年悬挂在他腰间的、闪烁着幽蓝色寒光的特制高频震荡粒子刀，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无声的致命轨迹。
　　而那个孩子，似乎也感知到了厉凛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坚定而可靠的气息。他虽然虚弱，却不再像最初那般紧张。他那微弱的旋律，如同有意识般，更加紧密地贴合着厉凛的精神力场，偶尔，当厉凛的精神力消耗过剧时，那旋律甚至会主动分出一丝极其纯净的能量，融入厉凛的感知，带来一丝清凉的慰藉。
　　这种奇异的共生状态，让厉凛心中再次涌起波澜。他与夜莺三号之间，似乎正在形成一种超越语言的、基于生命本能的……羁绊。
　　大约在黑暗中穿行了近十分钟——这十分钟对于厉凛而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因为他能清晰地听到，鸢通过不断变换的加密算法传递过来的、关于特遣队追击进度的警报——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微光。
　　那是一种……带着生命气息的、柔和的绿色荧光。
　　厉凛心中一凛，加快了脚步。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表面布满了凝结水珠的生物合金闸门。闸门并未完全封闭，而是留下了一道仅供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那绿色的荧光，正是从门缝中透出来的。门旁的控制面板早已彻底损坏，但面板下方，用一种已经干涸的、类似苔藓汁液的颜料，画着一个极其简单的符号——一片蜷曲的嫩叶。
　　又是这种标记！
　　厉凛的心跳微微加速。他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从门缝中挤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即使是以冷静自持著称，也不由得在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们仿佛来到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地底深处的秘密花园。
　　这是一个巨大的、近似球形的地下溶洞空间，溶洞的顶部镶嵌着无数散发着柔和绿色荧光的矿石——那正是他之前看到的微光的来源。这些矿石将整个溶洞照耀得如同月夜下的森林，朦胧而静谧。
　　溶洞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湖泊，湖水清澈见底，散发着淡淡的、带着一丝甜味的清冽气息。湖边，生长着一些奇异的、从未在地面上见过的发光植物，它们的叶片和花朵都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在绿色荧光矿石的映照下，闪烁着梦幻般的光彩。
　　而在湖泊不远处，几座由透明合成材料搭建而成的、半球形的建筑残骸静静地矗立着——那应该就是曾经的摇篮生态实验室的主体。虽然大部分已经坍塌或被植被覆盖，但其中一个最小的、保存相对完好的半球形建筑，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能量波动。
　　这里的空气，清新得不像话，与G-7天文台其他区域那种充满了腐朽与绝望气息的空气截然不同。那道属于夜莺三号的旋律，在进入这个空间后，也明显变得欢快了许多，连带着他怀中那个孩子的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一些。
　　这里……厉凛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从未想过，在G-7天文台如此深的地底，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个几乎可以说是世外桃源的地方。
　　凛队……这里……这里的能量场非常奇特。鸢的声音也充满了惊讶，我几乎无法穿透这里的天然能量屏障进行有效探测。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的回响干扰几乎为零！简直……简直像是一个天然的静默区！特遣队的探测设备，在这里的效果恐怕会大打折扣！
　　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厉凛抱着孩子，快步走向那个保存尚算完好的半球形建筑。建筑的入口同样是一扇自动闸门，但似乎因为年代久远，早已失去了动力。然而，在闸门的一侧，同样用那种苔藓汁液，画着一片小小的、指向内部的箭头。
　　厉凛不再犹豫，用肩部猛地撞开了那扇虚掩的闸门。
　　建筑内部，出乎意料地整洁。虽然也布满了尘埃，但各种实验设备和控制台大多还在原位，并没有遭到严重的破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而最让厉凛惊喜的是，在房间中央的一个圆形培养皿中，竟然还顽强地生长着一株小小的、大约只有巴掌高的、类似蕨类植物的绿色嫩苗！它正努力地舒展着自己细嫩的叶片，贪婪地吸收着从穹顶渗透下来的微弱荧光。
　　这里，竟然还有活着的植物！
　　厉凛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孩子放在一张由柔软苔藓铺就的、明显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床铺上。他注意到，在这个小小的半球形建筑内部，同样有许多用石子、废弃金属片制作的小玩意儿，以及墙壁上那些稚拙的画作——星空、飞鸟、发芽的植物，以及……一个孤独的小人儿，在月光下拉着另一个更小的小人儿的手，走向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地。
　　看来，这里才是夜莺三号真正的巢穴，那个主观测厅的星空房，或许只是他偶尔前去眺望外界的场所。
　　感觉……怎么样？厉凛蹲下身，凝视着那个依旧闭着眼睛，但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的孩子，声音轻柔得仿佛怕惊扰到一片羽毛。
　　那个孩子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叹息，然后，他那只一直紧紧抓着厉凛衣角的小手，微微松开了一些。那道萦绕在他身上的旋律，此刻也变得如同摇篮曲般，悠远而安详。
　　他似乎……睡着了。
　　厉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开始迅速检查这个小型实验室的设备。正如他所料，这里拥有一套独立的、虽然老旧但设计精良的微型生态循环系统。大部分功能早已失效，但最核心的空气净化、水循环以及小范围温度调控单元，似乎还具备修复的可能。
　　他立刻从战术背包中取出专业的维修工具和鸢之前传输过来的零号素体维生参数资料——那里面包含了大量关于早期独立维生系统构建和能源匹配的方案。
　　时间紧迫，他必须尽快让这个小小的避难所恢复最基本的功能。
　　他首先将注意力集中在能源供应上。实验室原有的地热能源转换器早已损坏，但厉凛发现，溶洞顶部那些发光的矿石，以及湖水中那些奇异的发光植物，似乎都蕴含着某种特殊的、非常纯净的生物能量。如果能将这种能量导入实验室的备用能源接口……
　　他立刻行动起来。他从背包里取出几根高导性的能量收集纤维，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接入那些矿石和植物的能量场，然后将另一端接入实验室一个古老的备用能源转换模块。经过一番紧张的调试和数次失败的尝试，模块上的指示灯终于由红色转为稳定的绿色！
　　微弱但稳定的电流，开始重新滋养这个沉睡了数十年的小小实验室。
　　空气净化风扇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开始缓缓转动。几个早已熄灭的指示灯，也重新闪烁起微弱的光芒。
　　厉凛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毫不在意。他紧接着开始修复水循环装置，试图从那个地下小湖中抽取洁净的水源，并激活一套小型的营养液合成单元——他希望能为那个孩子提供比合成营养棒更适合他脆弱身体的食物。
　　鸢之前发送的早期教育模块简化版资料此刻也派上了用场。那里面不仅仅是知识的灌输，更多的是关于如何与一个心智如同白纸、又可能经历过创伤的特殊个体建立信任与沟通的心理学原理和行为引导方案。厉凛虽然不是专业的心理学家，但他惊人的学习能力和此刻内心中那份强烈的责任感，让他迅速吸收着这些知识。
　　他知道，让这个孩子活下去，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如何让他真正活过来，让他感受到安全、信任，甚至……快乐。
　　就在厉凛全神贯注地进行着修复工作，试图为那个沉睡的孩子构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摇篮时，他腕间的通讯器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代表最高警报级别的震动。
　　厉凛队！！！鸢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绝望，他们……他们发现B-7通道的异常了！特遣队队长……他……他亲自带着最精锐的小队下来了！他们启动了深层地质结构扫描和高敏度意识波纹追踪！我……我无法再进行有效干扰！他们……他们最多还有三分钟……不！可能更快！就会找到你们现在的位置！！
　　厉凛手中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实验室透明的穹顶，望向那片被绿色荧光照亮的、看似宁静的地下溶洞。
　　三分钟……
　　终究，还是无法避免正面冲突吗？
　　他看了一眼依旧在床铺上安静沉睡的孩子，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安详。
　　厉凛的眼神，在瞬间变得如同万年玄冰般，冰冷而……决绝。
　　他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工作而有些僵硬的颈骨，发出一阵细微的咔咔声。然后，他从战术背包的最底层，取出了一个被黑色防静电布包裹着的、沉甸甸的金属长条。
　　当他解开包裹，那柄他极少动用、甚至连鸢都只在传说中听说过的、通体漆黑、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恐怖气息的……湮灭重粒子束切割刃，无声地展现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下溶洞中。
　　刃身之上，一道道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纹路，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开始隐隐流动，散发出一种能够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感。
　　鸢，厉凛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不带一丝波澜，却又蕴含着足以撕裂一切的锋利，从现在开始，切断所有与我的常规通讯。启动静默协议，清除我们之间所有的通讯记录。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你都只需要记住一点——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沉睡的孩子，眼神中那份冰冷，在接触到那抹安详的睡颜时，悄然融化了一角，化为一丝极深极沉的……温柔。
　　——G-7天文台，不存在夜莺三号。只有一个需要被守护的……梦。
　　说完，他单手持着那柄足以令星辰颤栗的湮灭之刃，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那个小小的、刚刚焕发出一丝生机的实验室，朝着溶洞的入口，那个特遣队即将出现的方向，毅然决然地迎了上去。
　　他高大的身影，在绿色荧光的映照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尊孤独的、即将奔赴宿命战场的……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