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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起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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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要点啥?”穿着蓝色工装围裙的男人声音洪亮,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跟冬天里的一把柴火一样,烧着后劈里啪啦,驱散了林薇不少的警惕。
林薇的目光扫过货架,最终拿了角落里的矿泉水和最便宜的两个面包。“这个,还有这个。够了。”她的声音依旧干涩,似乎是很久没上油的齿轮,动起来吱嘎吱嘎。
男人麻利地扫码装袋,动作干净利落。
他看着林薇略显苍白的脸和风尘仆仆的样子,尤其当目光落到怀里那个紧紧抱着的、边角磨损的帆布包时,粗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刚下火车?还在找地方落脚?”他问得直接,没有太多试探的意味,仿佛这就只是邻里间的寻常询问。
林薇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附近便宜的小旅馆倒是也有几家,就是条件......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可能......不太适合。”男人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
视线落在林薇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上,话锋一转,“你应该不是来旅游的吧,找着活儿干没?”
林薇摇头,她用不着干活,她还有钱。
男人沉吟片刻,大手在围裙上抹了一把,像是下定了决心。
“我这店里,缺个夜班帮手。活儿不重,就理理货,看看店,收收钱。一天一结,按小时算,现钱。啥时候想走,提前说一声就成,绝不拖欠。”他说话快得像连珠炮,带着北方人特有的爽脆劲儿,末了又补充一句,“管饭,关东煮管够,想吃多少吃多少。”
林薇呆呆地望着他,她本能地想拒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铺垫的善意,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薇沉寂的心头,只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便迅速沉底。
她没有太多惊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接受。漂泊得太久,对任何形式的收留都带着一种本能的、小心翼翼的防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感激。
她不想拒绝这个男人。
“......行。”她听见自己说,声音依旧很轻。
“那敢情好!”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叫我老赵就成。那今儿晚上就开始?先熟悉熟悉流程什么的。”他不由分说地拿过林薇手里刚买的矿泉水和面包,塞回货架,“这个算我的,当见面礼了。饿了吧?先给你煮份面垫垫。”
老赵的豪迈像一阵不容拒绝的风,瞬间裹挟了林薇。
她看着他在小小的后厨忙碌,煮面的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便利店的玻璃门,也模糊了窗外城市的流光溢彩。
夜班确实不累。
深夜的城市就像是被上帝按下了慢放键,偶尔有晚归的上班族、代驾司机或者喝醉的酒客进来,买包烟,买瓶水,买碗热乎乎的关东煮。
林薇安静地扫码、收钱、找零,动作从生疏到逐渐熟练。老赵大部分时间都在后头整理仓库或盘点货物,只是偶尔出来看看,递给她一瓶水或一个加热好的饭团,粗声粗气地说:“垫垫肚子,别饿着了。”
清晨,老赵会拿着店里面的折叠椅躺在门口,一边啃着包子一边跟林薇闲聊。聊聊他老家那边的雪,聊他早些年跑长途的见闻。
林薇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老赵不在意,也从不过问她的过去、她的生活。
“赵叔,”一天清晨,天蒙蒙亮,店里一如往常没有客人,林薇擦拭着收银台的台面,声音比往常清晰了点,“城里......这里,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能够好好看看的?”她在心里琢磨着用词,没有说“风景好”,也没有说“有意思”,只用了“好好看看”。
老赵正弯腰拖地,闻言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想了想:“嘿,那可多了!不过看你喜欢啥样的。”
“你要是喜欢热闹,去市中心步行街,乌泱泱全是人,遇到个假期什么的那叫一个人山人海;喜欢清净,我觉得你可能会比较喜欢这种的,西边有个老城区,青石板路、老房子,树也多,就是有点旧......哦对了!”
他一拍大腿,“城南那儿有个小山包,不高,顶上有座挺破的小亭子。本地人嫌它破,不爱去。但是站在那儿啊,能看见大半座城,还有条河绕着城边流过去。天好的时候,风特别大,呼啦啦的,能把人吹透亮!就是路有点绕,不太好找。”
他描述时眼睛发亮,仿佛自己也站在了那山顶上吹着风。林薇默默记下了,“城南小山包”、“破亭子”、“风大”。
可能确实是累了,走得够久了,林薇在这里待了半个多月。
有时夜深人静,她会拿出那个硬壳笔记本。接连的旅行已经将它的封面磨得暗淡,微微弯曲的书页记录着一些潦草的字迹和简笔画:灰蒙蒙的海、歪脖子的老槐树、车厢里摇晃的光影、墨绿色背包模糊的轮廓……如今,又多了几笔——便利店的暖黄灯光,一个敦实的人影轮廓(旁边潦草地写着“老赵”),还有一座用简单线条勾勒的、山顶上有小亭子的山包。
没有多少文字,有的只是一些地名、一些日期,一些零散的、无法成句的感受碎片。
笔记本里,那片在火车上惊鸿一瞥的银杏叶书签,也静静躺在某一页,沉默着陪伴林薇的旅程。
但,旅途总要继续。或许告别才是人生真正的必修课。
老赵知道了林薇要走了,叹了口气,结了这些天的工钱,多给了两天的钱,送着人到了小街的路口。
“妮子,好好的。”大老爷们确实不太会说些煽情的话,憋了半天说了这么一句。
“嗯。你也是。”
确实如老赵所说,这小山包的风带着一股粗粝的劲头儿。呼啦啦地穿过旧亭子的木头柱子,发出低沉的呜咽。
林薇的头发被风吹的凌乱。她站在围栏边,远远地俯瞰下方。
钢铁的森林如同积木一般堆叠,城市在薄雾中逐渐苏醒,蜿蜒绵长的河流像一条银灰色的丝绸缎,环绕着城市。
开阔、通透,风灌满了她的衣服,似乎能吹散积郁的疲惫和尘埃。
“大半座城......还有河......”林薇喃喃自语,老赵的描述分毫不差。这里确实是能够“好好看看”的好地方。
她拿出那个硬壳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远处耀眼模糊的天际线、流水的走向、近处嶙峋的山石,还有身后欲坠的亭子。
林薇没学过美术,但她画出来的线条却带着种美感,很特别。她给老赵看过,老赵也说不清,只是说这是只属于她的记忆。
然而,当画完最后一笔,林薇握着笔,心中却悄然弥漫开一种熟悉的缺失感。
看过了,记住了,然后呢?停留在这里,像这破亭子一样,慢慢被遗忘风化?
其实答案清晰却又固执——还不够。她还需要走,需要遇见,需要寻找那个连她自己也无法清晰描绘的“有风的“什么””。
林薇深吸了口气,似乎想要将这座城市的风的味道刻进脑海。
几天后,在相邻的另一座陌生的城市边缘,一个嘈杂的长途汽车站。林薇背着包,买了张最便宜的、发往更加南边小城的车票。
候车厅里充斥着汗味、烟味和各种方言的吆喝。她习惯性地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就在她垂着脑袋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身影闯入了她余光的边缘。那身影背着包,正抬头望着指示牌,似乎在寻找方向。一个墨绿色的、和她一样带着旅途痕迹的背包轮廓。
林薇的身子猛地顿住。
林薇的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那个不远处的身影上。
是她。
那个她曾经两次相遇的女孩。
这次不再是前两次的匆匆一瞥,不再是记忆中逐渐模糊的轮廓。
她就站在那里,离她不过十几步的距离,清晰得如同从潦草的铅笔画中走了出来。女孩的侧脸线条分明,带着一丝旅途的风霜,眉头微蹙地看着站牌,眼神专注而带着些许迷茫。
迷路了?坐过了?
这一次,林薇没有移开目光。
或许是老赵的善意在她心防上撬开了一道缝隙,或许是山顶亭子里那阵风让她卸下了几分沉重,又或许,仅仅是这很多次的“偶遇”累积成了某种无法忽视的引力。
她突然好想去了解这个女孩。
女孩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束长久驻足在她身上的目光,转过头来。她的视线在人群中搜寻,然后,与林薇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她望着林薇,目光在林薇膝盖上合拢的笔记本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弯了弯,那是分明的笑意。很好看,很阳光。
女孩动了。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汇入人流消失,而是朝着林薇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脚步声在混乱中并不清晰,每一步在林薇心中却很是清晰。
“这位置......有人吗?”
“......没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再是当初初遇时的吱嘎作响,虽然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尝试连接的坚定。她甚至下意识地将自己放在旁边座位上的帆布包往自己脚边挪了挪。
女孩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卸下自己的包,放在脚边,坐了下来。
空间狭小,两人的肩膀几乎挨着。一种陌生的、带着体温的靠近,让林薇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瞬。
沉默蔓延了几秒,只有候车厅的喧嚣。
女孩的目光落在林薇合上的笔记本上,又移开,看向前方涌动的人潮。
“刚才......看你画得挺认真。”女孩再次开口,语气很随意,像是随意的闲聊,“这地方,画出来可能比看着还乱。”她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嘈杂的环境。
林薇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也习惯了,乱的地方也走了很多。”她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乱也有乱的......样子。”她试着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声音依旧很轻。
女孩侧过头,看向林薇。她的笑容好像更明显了些。
“也是。再乱的地方,看久了,也能找到点门道。”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林薇的帆布包,“你......也一个人?”
“......嗯。”林薇应道。这个共同的“状态”,像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搭在了两人之间。
广播里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然后是催促检票的播报,正是林薇要去的那班车次——“开往桐城方向的Kxxx次班车,请旅客到3号检票口检票上车......”
林薇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车票,准备起身。
“桐城?”旁边的女孩也听到了广播,目光转向林薇。
林薇点点头:“嗯。”她没问对方怎么知道,也许是听到了广播,也许是看到了她刚才掏车票的动作。
“那......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