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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棋中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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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次日的清晨,雪停了。
阳光透过沉渊阁高窗的云母片,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投下惨白的光斑。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未散的甜腻熏香一并混合着雪后清冽的寒气,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上官停岚醒得很早。
身侧锦褥冰凉,空无一人。她拥着丝被坐起,赤足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走到窗边。
推开一丝缝隙寒风裹挟着雪后特有的清新气息涌入 ,吹散了她颊边最后一丝睡意,也彻底吹散了昨夜那场短暂而危险的暧昧带来的些微波动。
镜中映出的人,依旧清冷如画。
她仔细梳妆,未施粉黛,只将如瀑乌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起,换了身家常的白云纹裙,素净得几乎融进窗外雪光里。
“小姐..去端着热水进来,眼圈还有些许红,声音压得低低的,“王爷...昨夜宿在书房了“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担忧和一丝替自家小姐的委屈。
上官停岚掬水净面,冰凉的水让她神志更清。她透过水汽氤氲的铜镜看向云袖。
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以后在府里唤我王妃。”一句提醒既是身份,也是界限。
云袖咬了咬唇,低头应“是,王妃。”
早膳设在沉渊阁偏厅。长条紫檀桌,菜
肴精致,热气腾腾,却透着些许冷清。
檀桌之上,谢知清已端坐主位。他换了身玄青色常服,金线暗绣云纹,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
他正慢条斯理地用银箸夹起一块水晶肴肉,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
上官停岚在他下首落座。两人之间隔着数步的距离,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妃昨夜...睡得可好?“
谢知清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目光却未看她,只专注地看着碟中晶莹的肉冻。
上官停岚执起细瓷汤匙,轻轻搅动着面前的一碗碧粳米粥,米香四溢。她垂着眼睫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尚可。谢王爷关怀。“声音清泠,如碎
玉落盘,同样听不出喜怒。
“这王府,规矩多,人也杂。王妃初来,
若有不明之处,可问卫风,或是...管家。”
他顿了顿,终于抬眸看向她,目光沉静,带着审视。
“府中中馈琐事,王妃若有兴致,亦可接手。”
这是权力,亦是试探。
作为上官家的女子,怎么不会深谙其中之道?
上官停岚明白就是他为了看她会不会趁机安插人手,掌控府中内务,给上官家铺路。
上官停岚抬起眼帘,眸光平静无波,直
视回去:“王爷费心了。妾身愚钝,于庶务并
不精通恐难担此任。府中诸事,还是依王爷旧例为好。”
她答得滴水不漏,却清晰地划开了界限一她无意染指王府权柄。
谢知清深眸中掠过一丝极快的光,辨不
清是意外还是满意。他不再多言,只淡淡道:“随你。”
一顿早膳,在无声的沉默和偶尔碗筷的相碰轻响中结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张力,无关情爱,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角力初探。
午后,初霁。
上官停岚带着云袖在王府回廊下散步,庭院积雪未融,红梅点点,清冷幽静。
行至一处临水的暖阁附近,忽闻一阵爽
朗的笑语传来。只见谢知清正与一人在廊下
对弈。
那人身着宝蓝色织锦常服,面容俊朗,气质温润,正是谢知清为数不多的挚友之一,靖安侯世子--沈知节。
“哈!砚声,你这步棋可够阴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沈知节落下一子,摇头笑道。
谢知清唇角微勾,指尖捻着一枚黑玉棋
子,姿态闲适:“兵者,诡道也。是你太过君子。
停岚看见谢知清愣了片刻,正欲绕行,沈知节却已眼尖地瞧见了她。
“哟!这位定是王妃嫂嫂吧?”
沈知节立刻起身,笑容满面地拱手行礼,“臣沈知节,见过王妃娘娘。久闻王妃天人之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阿砚,你好福气啊!”他言语爽利,带着真诚的赞叹,目光清澈,并无狎昵。
上官停岚依礼还了一礼,姿态端庄:“过誉了,公子气度不凡,温润如玉,想必,就是沈世子吧。”
“王妃嫂嫂慧眼如炬,今日阿砚得空,我便来找他下棋。”
谢知清也抬眸看向她。
她一身素净,立于雪光梅影之中,清冷得如同画中仙。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才出声道:“王妃不必多礼。知节非外人。”
沈知节是个自来熟的性子,笑着打趣:
“王妃嫂嫂莫怪我们聒噪,扰了你赏雪的雅兴。实在是阿砚这人,平日里跟块冰雕似的,难得今日被我缠着下棋,话多了两句。”
原来谢知清还有这么一面。
上官停岚挑了挑眉,微微颔首:“无妨。世子与王爷继续便是。”她无意寒暄,便要带着云袖离开。
谢知清忽然开口,突然来了兴致,“王妃留步,听闻王妃擅棋,可与知节手谈一局?”
上官停岚脚步微顿。
她回身,目光掠过棋盘上黑白交错的局势,最后落在谢知清深不见底的眸中。
这是又要试探?
沈知节棋艺不俗,在京城颇有名气。仰慕他的女子也不在少数。
他想看看她的深浅,更想看看她对与王府相关的人事,是积极融入,还是依旧疏离。
“妾身棋艺粗陋,不敢在沈世子面前献丑。且方才吹了风,略感不适,请容告退。”她再次行礼,理由得体,婉拒得干脆利落。
“王妃嫂嫂不必自谦,就是自家人一起弈棋打发时间罢了,坐下一起吧。”沈知节笑了笑,看样子是真的想和这位嫂嫂关系近点。
雪霁初晴,暖阁内,炭盆烘出融融暖意,驱散了窗棂外渗进的寒意。
沈知节笑容温煦,已起身让出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
上官停岚目光掠过谢知清沉静的面容,那深邃的眼底似有若无地掠过一丝探究。
她心知避无可避,便也不再推辞。
敛衽在沈知节方才的位置落座,素白云纹的裙裾如流云般铺开,与对面谢知清玄青的衣袍形成鲜明对比,恰似这棋枰上的黑白二子。
“嫂嫂请。”沈知节将盛着白子的棋奁推至她面前,言语亲切却不逾矩,“小弟献丑了。”
棋局重启。
沈知节棋风如其人,大开大阖,光明磊落,攻势如春风拂柳,看似温和却暗藏连绵不绝的后劲。
落子迅捷,常于不经意处布下陷阱,又于山穷水复时另辟蹊径。
上官停岚凝神应对,指尖拈着莹润的白玉棋子,落子轻缓却沉稳。她棋路清奇,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疏离与孤峭,往往于边角处经营,构筑看似薄弱实则坚韧的堡垒,偶有奇兵突出,却也点到即止,不求屠龙,但求自保。
沈知节起初尚存几分谦让,几手过后,眼中渐露讶异与认真。
这位王妃的棋力,远超他预想中养在深闺的世家女子。她的棋风,清冷、独立,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固执,像极了雪地里独自绽放的白梅。
他攻势愈急,上官停岚守得滴水不漏,然终因开局稍显保守,几处关键争夺中被沈知节算深一筹,一条苦心经营的大龙被拦腰截断,棋势瞬间倾颓。
“承让了,嫂嫂。”
沈知节放下最后一枚黑子,拱手笑道,语气真诚,“嫂嫂棋风清雅,布局精妙,只是……似乎过于求稳了。”
他点到即止,目光却带着善意的探究。
上官停岚看着棋盘上白子被分割的颓势,神色依旧平静无波,只淡淡道:“世子棋力高妙,布局深远,妾身不及。”
她坦然认输,并无半分羞赧或懊恼,仿佛输赢不过云烟过眼。
“再来一局?”沈知节兴致盎然。
“不了。”上官停岚微微摇头,目光转向一直静观未语的谢知清。
“王爷若有雅兴,不妨手谈一局?”
她的声音清泠,听不出是邀请还是试探,更像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提议。
谢知清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深潭般的眼眸锁住她清冷的面庞。
他唇角缓缓勾起,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弧度:“王妃相邀,敢不从命?”
他起身,玄青的袍袖拂过紫檀棋枰边缘,在沈知节让出的位置坐下,取代了那片温润的宝蓝。
棋局再开。这一次,气氛陡然不同。
谢知清的棋风,与他的人一般,深沉难测。落子无声,却如渊渟岳峙,带着无形的压迫。
他开局并不咄咄逼人,甚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几手闲棋落在无关痛痒之处,似在随意勾勒。
然而,上官停岚很快便察觉到异样。他并非随意,而是在织网。每一步看似平淡的落子,都悄然构筑着更大的格局,封锁着她的出路,压缩着她的空间。
那无形的网,如同他周身弥漫的气息,将她困于方寸之间。
她凝神应对,试图寻找破绽。然而谢知清的棋路变化万端,时而如古井无波,时而又如疾风骤雨。
“王妃,好棋艺”,谢知清缓缓开口,目光由棋落在上官停岚身上,带着一丝打量。
在她即将突破时,他又轻描淡写地落下一子,将她的攻势化解于无形,又在她意图稳固时,精准地刺入她防线的薄弱处。
上官停岚的指尖在棋奁边缘微微蜷缩,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着清醒。
她感到一种被洞悉的微窘,仿佛自己的每一步意图,都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下无所遁形。
棋至中盘,局势僵持不下。
上官停岚的白子虽被压缩,却依旧凭借几处精妙的转换顽强支撑,形成几块孤棋相互呼应的局面。
谢知清捻起一枚黑子,并未落在众人以为必争的咽喉要地,反而轻轻点向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三三”位。
这一手,太过寻常,甚至显得有些……平庸。
沈知节在一旁看得微微蹙眉,以谢知清的棋力,这步棋显得有些失水准。
上官停岚也是一怔。这步棋非但未能加强自身,反而隐隐为她留出了一线生机。
她抬眸,目光带着一丝不解,撞入谢知清的眼底。
那里没有戏谑,没有试探,只有一片沉静的深邃,如同冬日里冻结的深潭,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他并未看她,只垂眸注视着棋局,仿佛那步棋只是无心之举。
上官停岚没有犹豫。
她果断地将一枚白子打入那处看似被放弃的缝隙。
这一步,如同在冰封的湖面凿开一个洞口,瞬间激活了原本气息奄奄的几块孤棋。白子气势陡涨,几处联络一气呵成,竟隐隐有反客为主、鲸吞中腹之势!
沈知节看得出神,方才那步“失着”瞬间变成了绝妙的引蛇出洞?应该说,更像是……不经意的“放水”?
接下来的棋局,节奏仿佛被上官停岚悄然掌控。谢知清的应对依旧沉稳,却不再有之前那种步步紧逼、算无遗策的压迫感。
他似乎在配合着她的步调,偶尔的“失误”恰到好处地为她铺平了道路,却又做得极其自然,若非沈知节这等高手旁观,几乎难以察觉。
最终,一局终了。黑棋大龙虽在,但白棋凭借中腹的厚势和边角的实地,竟以微弱的优势胜出。
“王妃棋艺精湛心思缜密,本王输了。”谢知清放下手中剩余的黑子,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落败的情绪。
他目光落在上官停岚脸上,那深邃的眼底似有暗流涌动,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赞许,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上官停岚看着棋盘上的胜负分明,指尖残留着玉棋的微凉。
赢得太过蹊跷。
她抬眼,再次看向谢知清。
他唇角的弧度依旧,眼神却已恢复成惯常的深沉,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相让”从未发生。
“王爷承让。”她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清冷,心中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这局棋,赢的是她,掌控棋局的,却始终是他。
“咳。”
沈知节适时地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笑着打圆场,“精彩,真是精彩!嫂嫂这后发制人,令人叹服!阿砚,你这‘大意失荆州’,可是难得一见啊!”他话里有话,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带着促狭的笑意。
谢知清瞥了他一眼,并未接话,只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
暖阁外,雪光映照着庭院,红梅点点,清冷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