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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宫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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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声。太常寺少卿捏着酒盏轻笑:“听闻蛮族称将军为'血罗刹',想必刀法别具一格。”他特意在“别具一格”四字上加重语气,引得周围几个年轻官员窃笑。
山鬼斜倚在鎏金凭几上,她未着朝服,玄色劲装外只随意披着墨狐大氅,可腰间玉带上悬着的虎符,却比任何华服都更刺目。玄色锦袍的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处一道狰狞伤疤。她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夜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留下黏稠的痕迹。
“赵大人。”刀鞘重重磕在青砖地上,“您去年不是上奏说'妇人执兵,国之不祥'?怎么...今日倒想开开眼界了?”
满殿哗然。赵元朗脸色涨得通红,手中酒水泼出些许。
兵部尚书李琮见状,阴测测地插话:“哎呀,将军何必动怒?不过是助兴罢了。还是说……”他意有所指地瞥向山鬼腰间横刀,“边关的战功,也需要些...特别的佐证?”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烙铁砸进冰水。山鬼缓缓直起身,玄铁靴底碾碎了几颗散落的珍珠。
“李尚书。”她突然笑了,“您家二公子在兵部挂职三年,连马背都爬不上去。要不要本侯现在派人去他榻边,问问他是怎么评说本将的'战功'?”
李琮手中酒盏“当啷”落地。他小儿子在青楼为争妓女跌断腿的丑事,竟被当众揭破。
“够了!”
清冷的女声如雪水浇下。翎溯不知何时已立于殿中,雪青官服上的鹭鸶泛着冷光。她指尖按在腰间蹀躞带的铜鱼符上,这是要行使丞相职权的姿态。
“陛下设宴是为庆功,不是看诸位斗嘴。”她目光扫过众人,“将军若不愿舞刀,谁也不能相强。”
山鬼却突然大笑,抬至唇边的酒杯落下,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酒液浸湿了衣襟:“丞相何必着急?”
她一把扯开碍事的大氅,“既然大人们想开眼界——”反手抽出腰间的横刀,寒光如匹练划过半空,“本将就教教你们,什么叫做'刀'!”
一声清越的刀鸣截断话音。山鬼的玄铁横刀已出鞘三寸,刀身暗纹如血线游走。
刀风骤起!
第一式“破阵”横扫,三丈外的青铜烛台应声而断。滚烫的蜡油溅在最近的席案上,烫得几个文官跳起来惊呼。
第二式“劈月”直劈,刀尖挑飞刘琮的鎏金发冠,“哆”地钉入他身后的《女诫》屏风。玉冠碎裂的声响中,山鬼的声音带着杀气:“刘尚书,您方才说'佐证'?”
第三式“流星”回旋,刀锋擦着赵元朗的耳畔掠过,削断他半截胡须。老头瘫软在地,□□渐渐洇出深色水痕。
山鬼收势而立,刀尖犹自嗡鸣。满殿狼藉中,唯有她站立的地方纤尘不染,仿佛有看不见的屏障将嘈杂与混乱都隔绝在外。
满殿哗然。翎溯的指尖在袖中掐进掌心——山鬼今日的刀,比往日更锋利三分。
“将军!”太监突然尖喝,“御前持刃,该当何罪?”
山鬼反手挽了个刀花,玄铁横刀在她掌心旋转如白莲绽放:"公公说笑了。"
刀尖突然指向御案上的仪刀,“陛下既赐本将'刀履上殿'之权,难道这麟德殿的地砖,比云阙关的冻土还金贵?”
死寂中,翎溯起身时雪青官服摩挲过案几的声响都清晰可闻:“将军醉了。”她指尖轻推过一盏醒酒汤。
“北境的刀,不该对着自己人。”
刀光倏地转向翎溯。横刀冰冷的平面贴上她脖颈,激起一片细小的颤栗。山鬼的声音带着酒气喷在她耳畔:“丞相错了…”刀身缓缓下移,挑开她官服最上方的交领系带,“边关的刀,只分该杀与不该杀。”
“所以?看了这么久丞相终于舍得开口了?”山鬼甩了甩刀上的蜡油,“还是说,您也觉得本将该给诸位大人…助助兴?”
翎溯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能看见山鬼额角暴起的青筋,能闻到她身上铁锈般的血气——这不是做戏,是真正的暴怒。
“将军可知,今日之举会连累多少女子?”翎溯突然压低声音,“太学刚通过的女学生名额,工部新设的女官职位...”
山鬼的刀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翎溯不退不让:“女子为官为将,原该为天下表率。将军今日言行,倒坐实了'牝鸡司晨'的谬论。”
——这句话太重了。
“哈!”她突然大笑 ,“丞相果然深谋远虑。”
刀尖猛地指向地面,“那您说,本将该如何?像您一样,把《女诫》抄满屏风?”
翎溯脸色瞬间煞白——三年前她为推行新政,确实不得不默许在麟德殿增设《女诫》屏风。
“啪!”
一记耳光响彻大殿。山鬼的脸偏到一边,唇角渗出血丝。翎溯的掌心火辣辣地疼,铁甲套在对方颧骨上刮出一道红痕。
“哐当!”
横刀坠地。山鬼踉跄后退两步,靴子碾碎了几片青瓷。
“这一掌,”翎溯声音抖得厉害,“打你辜负战死将士的英魂。”
殿内死寂。所有人都看见山鬼舔了舔嘴角的血,突然伸手攥住丞相的手腕。
“打得好。”她哑着嗓子说,拇指在翎溯手腕突突跳动的脉搏上摩挲而过,“本将...受教了。”
当她弯腰捡刀直起身时,又是那个狂放不羁的女将军。
“本将确实醉了!”
“将军!”掌印太监尖声阻拦。
山鬼突然挥刀劈向《女诫》屏风,金丝楠木的框架在刺耳裂响中崩塌,“这等碍眼的东西,也配摆在庆功宴上?”
刀光再闪,御案上的仪刀被挑飞,“哆”地钉入太监脚前三寸的地砖。老太监惊叫着后退时,山鬼已扛着横刀大步离去,墨狐大氅扫翻沿途十二盏宫灯。
“告诉陛下——”她的声音混着殿外风雪传来,“边关的刀,见不得脂粉气!”
“为不扫诸位大人的兴,山某先失陪了,我们改日再聚。”风雪吞没了那人的背影……
偏殿阴影处,山鬼一拳砸在朱漆柱上。指节破皮的疼痛让她稍稍清醒。身后传来熟悉的冷香,她没有回头。
“值得吗?”翎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罕见的疲惫,“你明知他们就是要你当众失态。”
山鬼看着渗出的血珠:“那群废物,连激将法都用得这么拙劣。”她突然转身,染血的手指捏住翎溯下巴,反手将翎溯压在墙上“倒是丞相,这一巴掌打得真情实感。”
翎溯的玉簪在挣扎中滑落,青丝如瀑泻了满肩:“李琮案下压着《废女爵疏》,赵元朗袖中藏着北境军报。”她着抓住山鬼的腕甲,你这一闹...“
“不是正好坐实了'女子不堪大用'?”
“阿翎,你以为我乖乖当个木偶,他们就会放过女子为官这事?"山鬼嗤笑着松开她,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册——正是被篡改的军报原件。
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唤她闺名,翎溯瞳孔微缩。
“看清楚了。”山鬼展开书册,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阵亡将士的名字,“这些才是本将该在意的东西。”
月光透过窗棂,照亮最后几行小字:“阵亡者遗孤,不论男女,务必厚待。”
翎溯突然明白山鬼今日为何如此暴怒。她伸手想碰那片血迹,山鬼却已退开三步。
“有人在查你父亲当年的盐税案。”山鬼突然用刀鞘挑起地上的玉簪,轻轻插回翎溯发间“后几日的春猎,别太靠近西山围场。”
玄色身影融入夜色前,翎溯听见最后一句低语:“还有...玉簪很衬你。”
翎溯回到丞相府,指尖抚过案头堆积的奏折。烛火摇曳,映出折子上那些熟悉的字眼——“妇人不当干政”“牝鸡司晨”……自先帝驾崩新帝上位三年来,这样的攻讦从未停止。
她忽然想起山鬼今夜劈碎《女诫》屏风时,飞溅的木屑划过她脸颊的微痛。那人的刀总是如此,莽撞又精准,劈开的何止是一道屏风?更是这朝堂上密不透风的枷锁。
“女子为官……”翎溯轻嗤一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伽南香串。这串珠子下藏着一道疤——三年前她初任丞相时,有老臣当庭掷砚,碎瓷割出的伤口。当时她只是挺直脊背,任由鲜血浸透官服袖口。
窗外更漏滴答,翎溯拿出一个铜箭簇——那是山鬼离京前夜的塞给她的。当年那人说要在她身上留个物什,“免得京城那些老狐狸把你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多可笑,如今她们一个在御前演着荒唐戏,一个在奏折里藏起刀锋。
可那箭簇还在,如同边关的烽燧,提醒她这身官袍之下,还有血肉。
"你的刀不该折在京城……"
翎溯对着虚空轻语。铜镜里映出她雪白的官服,衣领上金线绣的白鹭正巧覆在那道旧疤上——就像山鬼今日里,故意用刀尖挑开她官服最上方的交领系带。
她突然捏碎了手中的朱砂墨锭。鲜红的粉末从指缝漏下,像极了山鬼虎口崩裂时滴在青砖上的血。
“可我偏要这朝堂上,留你一把不折的
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