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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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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拓府传闻众多,奇人,怪事,偏都有些与那卫太师府上的三小姐有关。
这位三小姐本是庶出,有人道她自小便不受卫公的待见,遭尽了冷眼,甚至连她后幸得贵人恩宠时,也不见卫公有所宠爱。
对于此事,亦有人言是因其母名不见经传,甚至有“知情者”道乃是一红倌,卫公许是觉得丢了面子。
诸多传闻飞于陵拓之空,然无论众人如何揣测,卫三依旧我行我素,任流言狂乱。
左右无人能动手伤她,不得阻断她动作之行皆是虚妄,人言便是虚妄。
如这街边茶肆之中,一桌上四位茶友侃天说地,一顿高谈阔论之后,他们瞧着声势浩大来寻人的官府之人,啧啧称叹。
其中一人抚着下颚道:“这卫三小姐莫不是又炸了东家的房?”
对面之人只瞧了眼就收回视线,啜饮杯中茶,不以为意道:“与我们有何关系?左右有那唐二公子收场,莫说捕快,便是府尹大人来了,又能如何?”
言罢,他将茶盏往桌上一搁,声响清脆,高深道:“走过场罢了。”
“张兄,莫端你那架子了。”另一人将折扇合上,在他肩上轻拍。“知你因那心悦的姑娘日夜叹息,此时就莫要败兴了。”
那位张兄顿时脸黑,余二人笑声爽朗。
“话说,这唐二公子怎就这般维护她?若说是爱慕,他这般护着,又是在卫三穷困之时,合该是早成眷属,怎得却迟迟无动静?”
“他们在东坊摆弄那些个稀奇古怪之物时,我曾旁观过,以我来看定非爱慕,强论也只能称一声敬佩欣赏罢。”
“敬佩,卫三那般奇人,敬佩倒也无伤大雅。”
“平地起惊雷之辈,便是女子,又有谁不敬佩?”
“当真,可闻说她并不受卫公恩宠,又是从何处习得那般高深的机关之术?若说是因长公主教导,可长公主缘何那般喜爱她一庶出的小姐?”
“奇也怪哉,只道缘之一事难猜,幸得有长公主将这尘拭去,得以明珠如今璀璨陵拓。”
“非也非也,依我之见,受之于恩不错,可却是非福。若非此恩,她想来也不会遭歹人暗算,落得如今发不出声的境地,且与亲人嫌隙更甚。”
这便要提及几年前的变故了。
一人忙比了个噤声,“莫提公主罢。”
几人了然,换了话题。
他们口中的卫三小姐,此时正在一众捕快之中。
一眼望去,最先注意到的绝非面容的清秀亦或艳丽,而是病态。
肤色苍白,将清瘦的身形衬得孱弱尽显。
她衣着并不繁杂,可称朴素的青色衣裙,未描妆,细看才觉出犀利神态下的五官竟是柔和温婉的。
便是这么个孱弱的女子,二八年华,不谈婚论嫁,常抛头露面,流言蜚语织成她于陵拓人们眼中的形象——离经叛道却天赋卓绝的奇人,卫三小姐,卫离。
一众捕快之中除了卫离,还有两人。
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便是那丞相次子——唐天括,他瞧着与卫离年岁相仿,余下一位似是异族装扮的男子看着就要年长些,约莫已过弱冠,此人乃邻国前不久送来的质子,原依。
“这位兄台,可否告知缘由?”唐天括问道。
被他询问的捕快面带犹豫,欲言又止。
卫离轻扯他衣袖,指向领头之人。唐天括顺势望去,见着熟面孔顿时了然,便不再为难身旁这小捕快,走向领头那人。
“江兄,又见面了。”他彬彬有礼抱拳。
江捕快面色颇为复杂,与他一捕快频频相见,此人说得倒是心安理得。不过他与这唐二也算相熟了,挥手道:“既是我来寻人,便无需多虑。”
“非也非也,我自是信江兄定然不会为难我等,只不过。”唐天括面不改色道:“家父昨日才告诫我勿要惹是生非,今日这……”
他稍作停顿,“我与知微可还不曾有动作,怎得就又要捕我们?且今时不同往日,原兄才来中原不久,当是上上宾,若就此随我去了衙门,怕是不好罢?”
说完,他拉过身后的原依,对江捕快穷追猛打,“便是此位,原依原兄,邻国来客,前日尚在宫中宴迎了他。”
原依被扯过来当挡箭牌也不恼,微微一笑随着唐天括同唤,“江兄好。”
他着干练胡服,瞧着却是温润如玉,嗓音亦是清澈。
江捕快抱拳行之以礼,口中却丝毫不退让。
“原公子自可先行离去,你亦可离去,只是这卫三定要随我走一趟。”
“若带走知微,我怎可不去?”唐天括搭上他的肩,低声道:“江兄,家父昨日才告诫了我,今日这,当真不可啊。”
这般既借了丞相的威,又带了质子的势。
江捕快却是无动于衷,“无甚不可。”
莫说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对这位浪荡的主可是放了话——随意,便是那质子,他有所听闻,这质子可未有多尊崇。
唐二不带侍从是因嫌烦,暗地里藏着护着的还未可知,但这质子才来陵拓,便也无一侍从,那可就大有乾坤了。
他只道一句,唐天括闻言叹息,只好不做纠缠。
他倒是想借父亲的名号少些麻烦事,无奈屡试屡败。
“你自可离去,又何来惹是生非?”江捕快见状颇为无奈,随即又有些烦,“且说惹是生非,做你们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事大可去人烟少之地,便也就何事皆无。”
“陵拓何处人烟少?我们去的便是暗地,却还能吓到那小小孩童,这可真怨不得我们。”唐天括不假思索道,“知微若去,那我定是要去的。”
他话才说完,卫离抬手递给他一张纸。
字迹略有潦草,却又无端能让人看懂,可见主人是常常写字的,且痕迹不像是墨。
‘昨日便道此次动静怕是会略大,你再三言说无人管束,又是扯谎。你回去罢,原依可与我一同。’
唐天括见字,讪然一笑,将纸递回,解释:“当真无妨,你可万万信我。”
那纸又回了卫离手中,她手里捏着只纤细的木质笔,与毛笔出入甚远,无需墨,她用得却顺畅。
以此与人言谈,卫三是口不能声的。
‘信不得你,回罢,莫让丞相大人忧心。’
将纸递给他看,卫离将笔往袖里一塞,俨然不欲再言谈。
唐天括还欲多言,卫离直直看他,对视间他叹气,作罢。
有此姿态,便无转圜余地了。他只道:“我送你们一程。”
原依此时轻拍他肩,“莫慌,我与知微一同,万不会有事,且你此次当真不便。”
知微本人,也就是卫离,闻言看他一眼。
唐天括也看他,叹气,“我知,可我当真难以安心。”
江捕快最先说的竟是“既是我来寻人,便无需多虑”,这话自有深意。
此言可就摆明了是说此次非是小事,无非看在丞相面上,大事化小,最终只派了捕快来寻人。
怕是暗中出了事,他父亲才不愿他仍在外浪荡。
“且今日这万花筒,可是我与知微研究了许久,昨日经你一点,这才算有了成品,我当真想去一看呐。”他盯着自己手上拎着的木匣,面上尽是真情实意。
原依思量一瞬,对他道:“大可在外候着我们,左右你不进便是了,令尊之意总不能是禁你再研究机括。”
他轻笑一声,面色温和,话却狂妄,“且今日这万花筒,既有我来看着,定不会有何变故。”
唐天括本就在纠结,经他这么一说,垂眸挣扎片刻后便决心了,他拍拍原依肩膀,满脸赞赏。
“原兄果真深得我意,幸得三日前你我看对了眼有席间一谈。”
原依比他低上些许,身形也单薄。他没敢多用力,轻轻一拍,便对着一旁卫离道:“知微,你且放心,父亲既然让我来了,便是他已料到,左右我不省心也不止一次两次。”
卫离斜他一眼,既已决心,她便不再劝阻。
唐天括见状便知卫离是同意了,顿时眉开眼笑,将那已用过的纸折叠规整递给卫离。
卫离接过,放进腰间坠着的布袋中,袋中放了小叠纸张。
她垂眸放时,不动声色瞧了眼原依腰间坠的玉石。
陵拓今日纷扰缭乱的传闻,皆败给了那夜幕之上绽开的花。
无需多想,定是卫三。
千家灯火万家炊,然那灯笼烛台幽暗的光敌不过浓郁夜色。
月凡敢藏匿一息,地上便是一息的寂灭。这方圆之地,便消失在了大地之上,无声无形隐匿其中。
今日月官休沐,灯油贵,百姓总多过显达,故而陵拓今夜歇得早了那么一分。
轰隆一声巨响,将正欲入眠的陵拓唤醒。
骤亮的天际引得路人驻足,呼朋唤友,左邻拉起右舍。
众人探头去看那片夜空,云层厚,无星亦无月,却有花——夜花。
并不流光溢彩,单一的色,然而映入地面诸人瞳孔之中,在他们眼眸之中流光溢彩。
“阿娘阿爹,天上为何会开花?它是长在云上吗?”
路有稚子,伸手欲要抱,“高些高些,我不曾见过这般花,想摸一摸,再高些。”
阿爹应声将她举高,阿娘亦未曾见过,直直看着夜幕,直到最后的光华褪去。
“囡囡,可碰到了么?”
小女孩儿撅嘴,“未曾,待我再长高些,就能碰到了,那时我摘来给阿娘戴上,阿娘定然十分漂亮。”
妇人掩唇笑,阿爹去勾她鼻子。
轰隆——
天际不可泛白,头顶却可浮光。
小女孩儿忙嚷道:“阿爹阿爹,再高一些。”
这方圆之地在天地中成了中心一隅,有声有形。
……
同样仰头去瞧这同样的天空,卫离眼中映照的光似要流淌到面容之上,笑意含了夏日蝉虫鸣,春日倾盆雨,生动无比,将那缕病气冲淡。
唐天括亦是喜不自胜,口中无意识喊些什么,在嘈杂中无人可闻。
待盛宴再落幕,远处原依朝他们挥手,喊道:“来了。”
三人之中原依功夫最佳,点火此事便由他来。
最后一丝火药燃尽,卫离张嘴宣泄喜悦,庆幸发不出声,又遗憾发不出声,难宣心头意。
她奔至原依守着的木匣旁,弯腰便要去抱,动作急且迅,一旁原依出声怕是也来不及,他忙按住卫离肩膀,提醒道:“还烫。”
卫离闻言反应过来,被满腹雀跃欣喜压下的理智回归,盯着木匣等它凉下。
“温度如此之高,缘何这木匣子却未燃着?摸着也状似未镀层。”原依亦是看着那木匣,不解问。
卫离从布袋中抽出一张纸,又取出袖间笔,将纸压在手臂上写字,动作娴熟。
‘表层涂有不传热的材质,此料难寻,异常珍贵,我亦是偶然发现。’
恰唐天括也到,他看着,颇为沾沾自喜道:“无妨,此物珍贵是真,但这木匣却是可多次用的,愁人还是那火药,我想尽方法也才搞来这么些许。”
说着,他长叹,意犹未尽。
“当真漂亮,万花筒此名想来似是不甚恰当,让我细细思索……”
不过一息,他尚没思索出,原依便道:“天有星陨如雨,遇之无意故无喜,是有人升星芒,不可触,却可料,便唤做见芒如何?”
“好!”唐天括二话不说附和,而后抚着下颚摇头晃脑,“见芒,见芒,人之可见,天地可见,芒此字之于光,也恰如那蜉蝣于天地,不可比,却可歌,甚好甚好。”
卫离亦是连连点头,看着那木匣,胸中激荡仍未消散。
她看着边角打磨圆润,外部衔接完好,连缝隙也细微几不可见的木匣,心中所现却是初时凌乱的木板与轴承。
“知微,走了。”唐天括说着提起木匣,卫离点头,神态仍似未曾抽离出。
“原兄,你可与我细细讲那边角处为何要那般相连么?无需管知微,凡顺利之时她皆如此,会安静随我们走的。”
原依在他才对卫离说完之时便迈步了,闻言点头,回眸瞧了眼卫离,与他侃侃。
回途,唐天括拎着木匣,加之他们曾在陵拓众人心中留下的印象,街边未归之人自然知晓是他们所为。
有人用笑颜取代言语,有稚子冲来抱住卫离,塞给她手心奉捧良久的冰糖,自然也有人窃窃私语,天色已黑却与两名男子在外,等等闲言碎语层出不穷。
不算晚,少有人入睡,多是正欲睡,却也有人睡得早,此类人中便有小部分会怨她吵人。
卫离会接过稚子手心捏得微化的糖,却不会让诸多声音入耳,无论褒贬毁誉。
处处是人,避之不及,寻了小巷也避不尽。
“上去如何?”原依忽道。
卫离与唐天括略有迷茫望向他,他笑指房顶。
二人赧然抱羞,“不善轻功。”
“我带你们上去。”他说得轻松至极。
“当真?”唐天括看着他单薄的身形,眉毛高挑不可置信般再三确认。
他笑着点头,走近唐天括,道一声“冒犯”后,拎着他的衣领聚气提身,下一瞬便将人带上了房顶,纵身一跃复又落地。
他轻飘飘落在卫离面前,伸手作势搁在她腰侧,询问道:“若介意便由你揽我?”
他瞧着高挑,虽不显矮,但许是骨架小,与寻常男子站在一处总显得纤弱,如今与卫离站在一处,高了小半个头,却莫名和谐。
于旁观者而言也好,于卫离也好,瞧着便无甚压迫感,故她并未犹豫,摇头表示并不介意。
星月藏匿,天光暗淡,地上星星点点亮起些光,是被见芒唤醒的街坊。也幸得如此,踩砖踏瓦才未有偏差。
“我要送回知微,原兄居所在何处?与我们一同么?”
兴起,一路言谈未见兴致低落,连那空气都似充斥着高天之上的气息,然筵席总会散,又走了一段,唐天括问。
“自是一同的。”原依毫不犹豫道,说着他停下,唤停唐天括,“慢些,等知微。”
唐天括应声驻足,双手搁在脑后,瞧着阔远的夜幕,悠悠解释:“无妨,久些你便知晓了,她常如此。”说着他一笑,“不知何时就停下,想那些天马行空之物去了。”
如他之言,卫离正在后方落下一二寻之远处奋笔疾书。光线昏暗,也亏是她目力不差。
她下笔飞快,行云流水落下洋洋洒洒一片,快跑几步递给原依。
唐天括见状不可置信道:“怎就这般偏好原兄了?”
原依闻言发笑,卫离指指原依正在看的内容,又拿手中之笔点点唐天括的脑袋,而后在他面前轻摇。
唐天括嘁声,翻了好大一个大白眼。
“我未看你怎知我看不懂?”
卫离懒得理睬他,他便也凑去和原依一同看。
几息后,原依将纸递给他,让他独自慢慢看,对卫离道:“此法固然可行,然材料过于罕见,我曾听闻南方之国有异色火种,但其色彩亦不可变。”
“便是你所言无法之法能使其易色,却不容许一丝错误,雨尚且能预测,风却无法捕捉控制,几不能成,且若失败,稍有不慎便会受伤。”
卫离点头,看了眼仍在皱眉盯着纸的唐天括,不忍打断他,便又抽出一张纸奋笔疾书。
唐天括认得每一个字,但相连起来便不解其意,他对机括之术也算略有造诣,然这般看起来却不知所云。
待他从“天书”中抬头,却见这二人相谈甚欢,旁若无人似的。
他观望良久,半晌幽幽叹气,连连叹息。
卫离并无反应,仍不睬他,原依却是发笑,停下了交流。
“罢了,日后再谈。”
卫离便只好收回纸,幽幽盯了唐天括一眼。
“且慢,纸可否予我?留待我回去可再研究。”原依问。
卫离点头,将折好的纸给他,转头夺回唐天括手中那张之时,又瞧了他一眼。
唐天括重重哼声。
“如何?这下好啊,喜新厌旧,有了新欢便嫌了糟糠妻。”
卫离别开眼,唰唰又落笔,递给他。
‘莫要犯病,你切记告知丞相今日之事。’
原依也瞧见了,但此事他身为邻国质子不便多言。
唐天括见字一瞬正色,“定不会忘。”
今日入了衙门,非是什么小打小闹,竟是尚书大人遇刺。
贼人尚未寻获,只那凶器诡谲不同寻常,针刺直入喉间,非人力所为,在他榻边搁置小书架之上有一木盒,便是其中射出的针。
官府之人寻到后见那盒内精巧异常,其大致结构亦与卫离曾做的小玩意有些相像,故而传唤她去。
此事非比寻常,然却未与他们计较,只得他们一句“此物非我所造,便是我造,贼人也不可与我相关,否则怎会留此物”,便将他们放行了。
似是合理,但却太过轻易,该是丞相的威才会如此。
丞相定然是知晓的,但卫离要唐天括回去补充一句。
——那木盒确是她所造,卖给了千机堂。
千机堂,陵拓府上一商贩,亦可称之为组织,专供木制品,低至小儿玩物,高至江湖至宝,皆有他们的身影。
距卫府尚有段距离时,唐天括停下,道:“我们便送到此处。”
原依了然,再近怕是又会有人乱嚼舌根,虽不在意,但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话音落,破风声传开,窸窣声响后一名黑衣男子落在三人身边。
“予他便好,此乃我之护卫,守在知微身侧。”唐天括示意原依把手里的木匣给黑衣人。
木匣不算轻,他与原依前后各自拎了半路,若非必要,此物他并不愿由旁人代手。
原依从善如流,将匣子递给他。
他对唐天括道,“我此后需向北。”
唐天括道:“我需向南。”
原依莞尔,“那便在此分别。”
卫离挥手作别,二人亦然。
踏入卫府,拐进她偏僻院落的路上,出现两位华衣女子。
一位着鹅黄衣衫,一位穿绣有暗纹的青色衣裙,比之卫离青裙繁复不少
“离姐姐,今夜那动静可是你做的?”鹅黄衣衫率先问。
卫离点头,她未曾驻足,脚尖微转继续前行。
鹅黄衣衫快步挡在卫离身前,满面未尽的雀跃,道:“可否告知欣儿一二?下月海棠会便到了,若有人问起我也可说上一二。方才当真是漂亮,如今我可激动得睡不下了,择日不如撞日,现下你可有空闲?”
她话才说完,青色衣裙便将她从卫离面前拉开。
“阿离莫怪,欣儿尚小,有些心切罢了,并不强求,你若累了我们便离去。”
卫离被鹅黄衣衫挡住的脚步继续,她摇头。
“好罢,定是累着了,回去可好好休歇一番,我们便走了。”青裙按住还想说话的鹅黄衣衫,拉着她走开。
“阿姐,何故如此?”
“你此前不在府中不知,她脾气可怪得狠,尤厌外人叨扰。莫要惹她,你大姐如今膝上还隐隐作痛。”
“怎么如此?我在外听言离姐姐可是天纵奇才?”
“机缘巧合罢了,脾气也奇差无比,又爱厮混。”
……
她们确是走远了才道,奈何卫离虽口不能言,但目力耳力皆是极佳,仍能听到只言片语。
她神色淡淡,全然不在意此类言语。
九岁之前被奶娘拉扯着苟延残喘,偶然撞到私自外出的长公主,不知怎的便得了长公主恩宠。
九岁一个小姑娘,怎的便得了那天骄的喜爱?任一心智成熟之人也知其中深意。
四载入宫中,便是如此,父亲也不曾看过她一眼。
该是夸赞太师大人不攻功名,清正不知,守己却是。
十三那年,长公主离世,名曰刺杀,她狼狈离宫。
毕竟那宫中本就仅有公主识得她。
她本就在流言蜚语中长大,又谈何畏惧?
与其思考她们无聊举动其下之意,不如引出身后那人。
卫离进门之时,脚步一歪,躺倒在地。
地上堆满了各类物件,院落中皆是,连寝房中亦有。
她倒地动作大了,牵动到桌上一木制精巧的九层塔,那塔本就在边缘,如今摇摇欲坠。
卫离已合眼,并不知晓。
木塔终究是没能保住,碰得一声便落下。
那清脆声响一同惊扰了二人之心。
卫离听此声响,又怎么不明?她心似滴血,早知如此便不揪此人了,整整耗费三日才做成精巧物件,经此一摔不去看也知面目全非。
“此人”心中亦有惊扰。
好端端进门,怎地就倒了,又砸了件什么?
他心忧,提气便落至卫离身侧。
原依。
手中还提着那木匣。
他看到卫离的一瞬便知上了当。
——气息不对。
可为时已晚,卫离已睁了眼。
如此可就是进退不得了,原依无奈,只得将木匣放下。他神色如常,尚能拿了只东西做隔,递给卫离,想将她拉起来,边问:“可有砸到?”
卫离仍躺在地上,她拉上递向自己的木条,却未借力,反将木条抽出扔在一旁,径直握上原依的手。
原依倏尔一笑,发力拉起她。
“男女有别,这般可不好。”
卫离拍拍身上沾染的灰尘,斜她一眼。
‘我该唤你原依?曾游?’她写下,“曾游”二字如同写过千百遍似的熟稔。
原依莞尔,覆着浅浅一层无奈。
“怎的就发现了?”
卫离摸向她腰间悬挂之玉,拎着那叶状的物件给原依瞧,不言而喻。
“若我径直将这木叶戴上,你自然可如此刻一般信誓旦旦,可这玉石何其常见,你便不怕错认了么?”
说着,原依从怀中取出一木头做的叶片,显然再无意隐瞒。
能有这般举动便是已十足十确认了,她对卫离脾性清楚得很。
卫离接过她手中木叶,尚留怀中余温。叶片精巧,脉络尤为清晰。虽不过一小小木雕,其内却有乾坤。
她轻按尾部叶脉相连之处,那浮起的叶脉便落下,只留几不可见的罅隙在表面。
没了叶脉,这般形状便像是令牌了。
见她按下,原依眉目间浮现一层柔和,略凌厉的五官在烛光下显出几分温和。
她抿出丝丝缕缕的笑意,矮身边去拾起地上散落的木塔残骸,边问卫离:“如何确认的?”
恰她矮身,卫离垂手便可触及她脸侧,她抬手轻点原依眼角。
右眼近鼻之处,眼睛内侧有一小且淡的痣,生得靠内,若非凑得极近,定是完全注意不到的。
原依眼前被遮掩一瞬,了然,待那手收回,她垂眸无声发笑。一垂眸,眼睫稍掩映,那痣便瞧不见了,当真是极难注意到的。
“便也只有你能注意到了。”
她起身,将木塔的遗体放在桌上,而后缓缓自额间揭下一层面皮,露出她原本模样。
哪还来凌厉?至多称声这女子生得利落。
卫离看着她,胸腔中有些鼓噪,她伸手将木叶递还给原依,不,曾泷,阿游。
曾泷接过那小小一片木叶,珍而重之放入怀中。
一如三年前。
……
“先生,就放我走吧。”十三岁的卫离扯着位女先生的衣袖,使了浑身解数想溜出宫去。“千机堂我仰慕已久,只此一次便好。”
先生由长公主请来,只教习她一人,已被她磨了好几日。
“公主近日可不在宫中,我如何请示?”
卫离垂头,也不多言了,只如尾巴似的跟在先生身后。
她知长公主纵容她,却不知她能不能出宫。
但难得长公主离宫,她前几日试探过,言是此次出行非是一两日的功夫,她想去外面看看。
头两年也能出宫去,且宫中公主对她确是极好,过得当真舒畅。
可时间长了,宫中同龄人她甚少去寻,也不欲去寻,遑论近两年已未曾出过宫,父亲也不曾来讨要过她,她憋闷至极。
先生被她跟了半晌,走到哪跟到哪,却也不曾松口。
末了,卫离跟了已有半日,她看着提笔习字的先生,闷声道:“那便罢了。”
离开书房前,她扭捏补充:“先生,莫要误会,便是不允我去也无甚,阿离仍是欢喜你的。”
这请求本就是要人背着长公主,她也不可因私心强求。如此言明,便是说不会心生不满,也不会在长公主面前借故说何坏话。
如此也可让先生心安,她入宫已久,对长公主和身边之人皆是喜欢的,但亦不是傻的,知自身处境微妙。
然近四年过得惬意,终究不曾勾心斗角,仍是笨拙。
言罢,她合上书房之门,心中亦有些沾沾自喜,如此也算贴心了罢?
虽说仍是失落。
未走几步,身后门开了。
“敌不过你,走罢。”先生道。
卫离亦惊亦喜,恍然顿悟,以退为进原是这般用的,日后在长公主面前也可一试。
她幼时对木雕与小机关便有所好,后来入宫也习得更深一步,去了那近几年才盛名流传的千机堂,当真如鸟归巢,鱼入水,自此一发不可收。
有了开端,便不易收场了。她后续常偷溜出宫,怕倒不怕,她知身侧有公主所派暗卫。
每逢她去,堂中总有一女子,坐在空桌之前研究些什么,手中摆弄的也是些小机关。
第三次相见时,卫离见她手下物件结构复杂且连接不够顺畅,而她恰是做过此类物件的,有更为方便的连接之法。终究未能忍住,走去三言两语,二人一见如故。
此人便是曾泷,字游。
长公主此去良久,卫离已数不清第几次出宫,她仍未归。
此次她做了一滑翼,在宫中自是不能尝试,于是便带了此物去寻曾泷。
曾泷见时,果真惊喜异常。
卫离询问道:“阿游,此物仍需测试,若不成会有些危险,你若会轻功我们便可自己去试,如若不行也无妨,我可寻护卫去。”
曾泷粲然一笑,道:“我尤善轻功。”
“甚好,外人终究是不如我们自个来的,你可知何处适宜?”
“自是知一处。有些远,可会骑马?”
卫离摇头,曾泷也有意料,“无妨,我带你,抱紧我便好。”
那一次果真是未成的。
然策马,逐风,卫离第一次见到那辽阔的原野。
风起忧思散,云归心兴酣。
云比天高,心比地辽。
直至回宫,她夜里睡前,心思都好似还留在风中。
不出意料,梦里亦是。
然此梦未完,便被人惊醒。
来人提着一盏灯,灯火微茫。
卫离睡眼惺忪,认得她乃是长公主身侧近侍。
“怎么了?”
“小姐,随我出宫。”
卫离有些茫然,但见她便如见长公主,只得乖乖照做。
快马加鞭竟是回了卫府,她心有不安。近侍并不告知,她只可留一颗心忐忑。
次日,长公主遇刺身亡的传闻飞遍陵拓。
卫离终究也没能对长公主用过那新学之法——以退为进。
她被传唤见了天子,身侧只有那熟悉的近侍陪她。
“莫慌,稍后只将那汤药喝了便是,无需回答什么。那药饮用时喉间灼痛,三日不可言,此乃正常。这已是公主之极限,药不可全换。离宫时带走汤药,每日一次,一月便可恢复。”
离宫时,近侍道:“公主留话:离宫之后,你且自由。”
言罢,她回身重返庭院深深。
卫离看着她的背影,恍然如梦一场。
马车摇晃,晃醒了她这场大梦。看到偌大“卫府”二字之时,眼泪不经意便落下,晕深了怀里抱着的药包。
如此,一月未曾外出,窝在她偏僻的院落,日日经受些明嘲暗讽。
——你且自由。
的确自由,可长公主也从未加害于她,不曾亏待她一分一毫。
相处时她胆怯,万分揣摩千般误,也未见长公主动过怒,生过嫌。
当时只道身不由己,回望却觉,便是如何算计,都与她无关,她所知所处便只有真实。
吃穿用度高人一等,学识有先生,所好之术也可任由她日日研究,所需所求无不满足。
这便是真实。
但人总是后知后觉。
她已回不到昨日,再不可揣着心事与那位风华绝代的公主同处一室,品茶看书,赏花看雪。
长公主在她心中如隔天堑,距离感不曾消弭过。
便是如今亦不曾消弭,只是又多了一层现世的距离——天人两隔。
过往终成回忆。
她归家后流言自是四起,药若吃满一月,喉咙自然会好。可不知谁人将她药偷走了,她便只好做这口不能言的哑巴。
偶尔她会想,若我不能言,是否阿姐曾为她偷梁换柱换了药此事也就不会败露了?
若要自己彻底脱身而出,其中复杂她不可想象,她未知前朝,只知应当不会是那么简单的,那便又是一桩桩弯绕谎言与罪状了。
明面说是遇刺,可朝中谁人不知?长公主未嫁,在朝中拉帮结派,党羽众多,真正原因不言而喻。
如此,卫离才会想,这么一来,阿姐在史册野闻中,是否能少一桩指责?
长公主名唤柳若叶,她许卫离唤她阿姐,也常逗她去喊,但卫离甚少喊过。
她总觉身上少了什么,这种莫名的空缺感直到一月之后才好转。
千机堂已有一月未去,她此次去,曾泷仍在,正拿了把刀在雕些什么。
卫离走近一瞧,像是片叶子,但刻得有些厚了,实则比之常人已强上许多,只是要雕刻脉络,便十分考验手上功夫了。
显然,在她看来,的确算不得上品。
她落座,伸手,曾泷未多言,只轻道一声“来了”,便将刀给她,又递了块木头予她。
卫离摇头,接着曾泷所雕,垂头继续加工。
没多久,她便雕出了一只颇为精巧的木叶,递给曾泷。
曾泷端详良久,起身去拿了纸笔来。
卫离怔然一瞬,默默提笔写。
陵拓传闻总颇多,她口不能言算不得大事,但兴许也成了哪家哪户茶余饭后的闲聊。
‘如何?’
“自是精巧,我到底要差你一些。”
卫离扯出个笑,出神一秒,又落笔:‘往后便不能唤你阿游了。’
曾泷只是笑,也落笔来写。
‘往后就要写我阿游了。’
卫离看罢弯弯眼睛,‘何日再带我去上次之处?云升可还未成功。’
云升便是那未成的滑翼。
“今日便可。”曾泷起身,转身去了千机堂内部,留下一句,“待我去寻来,此一月间我改进诸多,该是能成。”
卫离瞧着她背影,眸光微凝。
“若在外唤我,击掌三次,我便到你身旁。”出门前,曾泷交代道:“而后可在我手心书写。”
卫离点头。
原野之上似是风的聚居地,只要来便可让人衣袍猎猎。
卫离第二次来此地,完全相反的心境,迎风合眼却同样感到开阔。
曾泷在后,看着她的背影,眸色略深。
次日,卫离赠与曾泷一物。
曾泷瞧着手中更加小巧的木叶,打量几息,在尾部寻得异常,她按下,叶片之上的脉络便缓缓消失,这木叶便成了木叶令。
她不可思议,“如此之小,竟能容纳机关?”
卫离微微一笑。
曾泷掌心温度将那木叶晕得温热,她珍而重之放入怀中。
“此等鬼斧神工,我定要随身珍藏。”
卫离写:‘小东西罢了,算不得什么,又无甚用处。’
曾泷却摇头,“便是要珍藏。”
卫离轻笑,眼下藏着浅淡的青黑。
……
却也不似三年前。
——这小木片早不如三年前崭新。
虽是旧物,却是不见污渍与损伤,可见其主人当真是珍藏着的。
收好木叶,曾泷只字不提她作原依身份之事,只是去拼那零散开来的木塔。
“此物可花了不少心思,这般当真可惜,且让我尝试一番。”
卫离点头,看她去拼凑零碎的机关。不觉间,她目光缓缓偏移,落在了曾泷的手上。
骨节分明,不似女子纤弱,皮肤也略粗糙,肌肤略暗淡,一眼望去的确像是男子所有,但骨架到底不算大。
想也知道,她总不能将骨头也乔装打扮了。
她扯曾泷衣袖,指了下她的手。
看得烦闷。
曾泷目光随她动作定在自己手上,她眸中似有挣扎,片刻后只默默自手上揭下几块仿皮,而后继续动作。
沉默几息,她挪开一步,口中调侃道:“此物经由我来当真是不行的,还需仰望你。”
卫离始终盯着她的手,闻言顿了几秒才挪开视线,上前一步去接手木塔。
而曾泷一回身,直观见她盯着自己的手,心中一顿。待卫离上前,她垂眸瞧着自己的手。
不似先前粗糙,也比之更为白皙,指节纤纤,便是有些茧,也无异属于女子。
她凝视良久,面上无异,心中却是郁郁。
此后除了木块的碰撞声,此间再无他响。
卫离主手,曾泷寻她所需递与她,做个副手,与过往一般。
到底曾做出来过,此次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完成了。
木塔精致,机关暗藏。除做装饰,其内亦有乾坤,内部有容纳之地,而开启方式繁复,可藏些珍贵物件,若非暴力毁坏,便不会有旁人寻到。
她揉揉眼睛,转头却见曾泷复又套回了那层皮。
对上她目光,曾泷只是笑。
卫离别开视线,扭头看着窗外漆黑。许有一刻之久,亦或仅有一息之短,她肩膀微沉,起身。
分明是矮于曾泷的,她这一起身,曾泷竟微微后退了些。
动作微小,奈何卫离观察力强。她思量一瞬,忍俊不禁,抬手将那木塔塞进曾泷怀中。
‘予你,该怕之人应是我罢?你退甚。’
她袖中藏笔,那是她为自己量身做的笔,无需墨,虽是硬笔,但她使得久了用得也顺手,且还方便。
此刻却不需要,直接在曾泷手心书写便可。
曾泷也是一哂,她道:“我怎能不怕,我怕极你自此不再理我。”
她说着,目光落低,直直瞧着卫离眼睛。
此言此态似有缱绻缠绵。
卫离迎上一息,末了还是别开视线,难挨。
‘我无甚挂碍,你总不可将子青子炼推下深坑罢?’
唐天括字子青,唐天冶乃是其兄长,字子炼。
曾泷未答话。
卫离直直瞪着她,伸手便将才送出的木塔夺回。
曾泷见状发笑,“莫慌。”
这般便是逗她了,卫离没好气瞪她,将木塔还回,摆手示意她可离去。
曾泷应了好,却不作别,卫离也未曾转身。
如此便又成了面面相对。
卫离含笑侧头,转过身去,做了这率先别离之人,曾泷这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