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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粑粑麻麻 ...

  •   黄少天那句“我罩着你”的承诺,像一颗小小的种子,被桑竹猗珍重地埋在了心底。日子在G市黏稠又甜热的风里,在黄少天永不停歇的“单口相声”中,在幼儿园略显幼稚的喧闹和家里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飞快地溜走。

      季节更迭,骑楼下的老火汤飘香换成了糖水铺子里的绿豆沙清甜,又变成了空气里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气。桑竹猗身上的小裙子短了又换新的,个子也悄悄往上窜了一小截。

      第一个寒假如约而至。腊月的G市依旧带着暖意,但桑竹猗的心早已飞向了千里之外、据说正飘着细雪的上海。

      跟着爷爷奶奶踏上北上的火车,硬卧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橘子皮和陌生人的体味。桑竹猗趴在小小的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河流和城镇,心里除了对姨婆家和新老师的期待,还揣着一点隐秘的、孩子气的“寻人”心思。周泽楷……那个未来的枪王,他现在会在哪里呢?会不会就在姨婆家附近那条飘着雪花、挂着红灯笼的弄堂里?

      姨婆家在一条老式里弄的二楼,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对面人家晾晒的衣物和伸出的晾衣竹竿。空气里弥漫着和G市截然不同的、带着煤球炉烟火气和淡淡潮湿的味道。姨婆是个热情又有点絮叨的老太太,见到桑竹猗就喜欢得不得了,捏着她的小脸说“比照片上还标致”。

      那位传说中的秦教授,就住在隔壁单元的一楼。姨婆提前打了招呼,带着桑竹猗去拜访。秦教授果然如姨婆所说,是个精神矍铄、穿着朴素但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老太太,花白的头发挽成髻,眼神锐利得像能看透人心。她家里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墙上挂着几幅她自己年轻时画的风景油画,色彩沉静而有力。

      秦教授没答应收徒,只淡淡地说:“小孩子,先看看有没有坐得住的心性。” 她让桑竹猗坐在一张铺着厚厚毛毡的大桌子前,给了她一支削好的铅笔和一张白纸。“画吧,画你从窗口看到的任何东西。坐满一个小时,不许说话,不许动来动去。”

      姨婆有点紧张,桑竹猗却乖巧地点点头,接过笔,挺直了小腰板。她收敛起所有属于成年灵魂的“技巧”和“想法”,只用五岁孩子最纯粹的观察力,看向窗外——对面二楼阳台上,一个老爷爷正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脚边蜷着一只打盹的花猫。

      线条是稚拙的,比例是失调的,老爷爷的脸画得像个小土豆,花猫成了一团毛茸茸的球。但桑竹猗画得很认真,很安静,一个小时里,除了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小脸上是近乎虔诚的专注。

      秦教授在一旁静静地看书,偶尔抬眼瞥一下。一个小时到了,她放下书,走到桌前,拿起那张画。她没有评价画得好坏,只是指着画上歪歪扭扭的藤椅线条和花猫蜷缩的弧度,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这里,你看到了他坐得很舒服,猫也睡得很安心。眼睛看到了,手就能画出来。记住这种感觉,下次,试着画得更‘像’一点,比如,椅子腿是直的还是弯的?猫的尾巴是卷起来的吗?”

      没有高深的技巧传授,只有最朴素的观察引导。桑竹猗却如获至宝,用力点头:“嗯!谢谢秦奶奶!”

      这个寒假,桑竹猗就成了秦教授家的“小常客”。每次去,秦教授都会给她一个简单的小任务:画窗台上的水仙花(要数清楚开了几朵)、画厨房里挂着的一串干辣椒(注意它们的颜色深浅)、画姨婆织毛衣时手的动作(手指是怎么动的)。要求不高,但必须坐得住,必须认真观察。

      桑竹猗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她的画依旧带着孩童的稚气,但那份专注和日渐提升的观察力,让秦教授的目光渐渐柔和。偶尔,她会指点一两句:“影子是跟着光走的,你看这里。”“这个辣椒尖尖的地方颜色最深。”

      空闲时,桑竹猗就揣着姨婆给的零花钱,像个小小的探险家,在附近的老弄堂里到处“胡转”。她走过铺着青石板的小路,路过飘着生煎香气的早餐铺子,在挂着“老虎灶”招牌的老式茶馆门口张望,在飘着雪花的天井里看邻居阿婆腌雪里蕻。她的小脑袋瓜里装着“周泽楷”这个名字,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过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小男孩。

      弄堂里的小男孩不少,有拖着鼻涕疯跑的,有被奶奶追着喂饭的,也有安安静静坐在小凳子上看书的。桑竹猗看到一个特别漂亮、皮肤很白的小男孩坐在门口小凳子上玩积木,心怦怦跳,假装路过好几次,终于鼓起勇气,用刚学会的、还带着G市口音的上海话小声问:“小……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抬起头,大眼睛扑闪扑闪,奶声奶气:“我叫毛毛!”

      哦,不是周泽楷。桑竹猗有点小失望,但还是礼貌地说:“毛毛你好。”然后继续她的“寻人”之旅。几天下来,她遇到了“强强”、“磊磊”、“阳阳”,就是没遇到一个叫“周泽楷”的安静小男孩。小小的失落像雪花一样,在心里积了薄薄一层。她安慰自己:上海那么大,哪那么容易遇到?以后总会认识的!

      寒假结束,回到G市,桑竹猗感觉自己像被充满了电。秦教授那些看似简单的观察训练,让她对“形”和“光”有了更敏锐的感知。她依旧在幼儿园和家里画画,线条更加肯定,观察物体的细节也更丰富了。她画桑奶奶煲汤时袅袅的热气,画黄少天打游戏时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耳尖,画雨后骑楼滴水的瓦当……这些画,在幼儿园老师眼里,就是“灵气十足,观察细致,远超同龄孩子”,但又不至于惊世骇俗到让人怀疑。

      幼儿园升入了大班,简单的加减法、识字、拼音开始了。这对桑竹猗来说,简直是降维打击。她只需要稍微“藏拙”,就能轻松做到最好。老师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小姑娘不仅画画好,学东西也特别快,理解能力强,记忆力好,做事情有条理,简直是个“小大人”。她的作业本总是干干净净,字迹工整(故意写得有点幼稚),算术题全对,拼音读得字正腔圆。

      黄少天也升入了小学三年级。他的“话痨”属性在课堂上得到了“充分”发挥,经常因为“积极发言”过头或者忍不住跟同桌讨论而被老师点名。但神奇的是,他的成绩居然也不错,尤其是需要快速反应和理解的科目,脑子转得飞快。放学后,他依旧雷打不动地先冲去幼儿园门口接桑竹猗,然后两人要么一起回家写作业(其实是桑竹猗飞快写完然后“指导”抓耳挠腮的黄少天),要么用攒下的零花钱溜去“超新星”游戏厅。

      桑竹猗成了黄少天在游戏厅的“专属观众”兼“气氛组”。她依旧玩不好那些格斗赛车,但观察力惊人。她开始能“看懂”一些黄少天的操作意图,甚至在他被对手逼入绝境时,小声提醒:“少天哥哥,下路空了!” 或者在他一套连招成功后,精准地送上彩虹屁:“刚才那下升龙接得超帅!时机抓得太准了!” 每每这时,黄少天就会像被打了鸡血,操作更加神勇,嘴里还不忘嚷嚷:“看到没竹猗妹妹!这就是实力!这就是意识!”

      日子就在这美好的一个个瞬间度过。但没过多久,就发生了一件令桑竹猗意外的事。在她的生活里,爷爷奶奶和黄少天占据了绝大部分。她的父母,像两个遥远的符号。他们常年在国外工作,是金融领域的精英,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联系主要通过越洋电话和寄回来的、包装精美的礼物——昂贵的进口玩具、漂亮的洋装、最新款的儿童电子手表。

      桑竹猗对他们有记忆,但很模糊,更多的是通过电话里传来的、带着电流杂音的、温和但略显疏离的问候:“猗猗,最近乖不乖?学习怎么样?画画有没有进步?想要什么礼物?爸爸妈妈过年(或者圣诞)就回来看你。” 她总是乖巧地回答:“很乖,学习很好,画画有进步,想要……”她通常会要一些画具或者书。放下电话,心里会有一点点空落落,但很快就会被黄少天咋咋呼呼的喊声或者奶奶香喷喷的点心填满。

      直到桑竹猗升入小学一年级的那个夏天。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午后,空气仿佛凝固了,蝉鸣声嘶力竭。桑竹猗刚放学,正和黄少天蹲在巷子口的树荫下研究一队搬家的蚂蚁。黄少天指手画脚地分析着蚂蚁的路线,桑竹猗则用小树枝在泥地上画着蚂蚁搬东西的速写。

      突然,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与周围老旧的骑楼和慢悠悠的三轮车格格不入地驶入了巷口,缓缓停在了桑家趟栊门前。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位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套裙、气质干练优雅的女士,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张保养得宜、与桑竹猗有五六分相似的脸庞,眼神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紧接着,一位身着浅灰色休闲西装、身材挺拔、面容英俊温和的男士也下了车,手里还提着两个精致的行李箱。

      桑竹猗握着树枝的小手顿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是妈妈……和爸爸?他们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要到圣诞节吗?

      黄少天也停止了关于蚂蚁的演讲,好奇地伸长脖子张望:“咦?竹猗妹妹,那是谁啊?找桑爷爷桑奶奶的吗?”

      桑妈妈的目光已经精准地捕捉到了树荫下那个穿着小学校服、扎着马尾辫、小脸被晒得红扑扑的女儿。她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和思念,快步走过来,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长途跋涉的沙哑:“猗猗!是猗猗吗?妈妈回来了!”

      桑爸爸也笑着跟过来,蹲下身,平视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久别重逢的喜悦:“猗猗,长这么高了!还认得爸爸妈妈吗?”

      桑竹猗看着眼前两张放大的、带着浓浓关切和爱意的脸,鼻尖莫名地有点发酸。她张了张嘴,想喊“爸爸妈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属于五岁孩童的、对父母的天然依恋,和成年人灵魂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她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小脸微红,小声地、带着点迟疑和害羞地唤道:“……妈妈……爸爸……”

      “哎!”桑妈妈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熟悉的馨香包裹了桑竹猗。桑爸爸也伸出大手,温暖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黄少天站在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脑袋瓜有点转不过弯。他挠挠头,小声嘀咕:“哦……原来是竹猗妹妹的爸爸妈妈啊……” 他第一次见到桑竹猗露出这种有点害羞、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和平常那个总是甜甜笑着、或者冷静观察的小大人不太一样。

      桑妈妈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仔细端详着女儿:“让妈妈好好看看……黑了点,也结实了!听爷爷奶奶说,猗猗特别棒,学习好,画画也好,是不是?”她语气里满是骄傲。

      桑竹猗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地上的蚂蚁画:“嗯……在画蚂蚁搬家。”

      桑爸爸也看到了地上稚拙却生动的画,眼神一亮:“画得真好!很有观察力!”他抬头看向旁边一脸好奇的黄少天,温和地问,“小朋友,你是猗猗的朋友吗?”

      “叔叔阿姨好!我叫黄少天!”黄少天立刻挺起小胸脯,声音洪亮地自我介绍,语速依旧飞快,“我是竹猗妹妹的邻居!比她大三岁!我每天都来接她放学!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桑爸爸桑妈妈被他这充满活力的样子逗笑了。桑妈妈笑着说:“谢谢你照顾我们猗猗啊,少天。”

      “应该的!我答应过要罩着她的!”黄少天拍着胸脯,一脸认真。

      看着父母温和的笑容,听着黄少天理直气壮的“宣言”,桑竹猗心里那点小小的空落落,被一种温暖而踏实的情绪填满了。她主动牵起妈妈的手,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想去拉黄少天,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在半空顿住。

      黄少天却大大咧咧地,像往常一样,自然地牵住了她那只犹豫的小手,对着桑爸爸桑妈妈咧嘴一笑:“叔叔阿姨,走!回家!桑奶奶今天肯定煲了好汤!”

      夕阳的金辉洒在古老的巷子里,四个人——久别重逢的父母,懵懂又喜悦的女儿,以及那个自来熟、活力满满、宣称要“罩着”妹妹的邻家小哥哥——一起走向那座飘着老火汤香气的趟栊门。

      桑竹猗被妈妈和“少天哥哥”一左一右牵着,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安定的暖意。父母突然的归来,像平静湖面投下的一颗石子,漾开了涟漪,却也带来了真实的温暖和依靠。她的小脑袋里飞快地闪过:要带爸爸妈妈看看我的画,告诉他们秦奶奶教我的观察方法,还有……荣耀……快了,离2013年,又近了一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粑粑麻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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