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轮》拾潼丞起

5、相逢拥抱

　　那年秋，林生二十五岁。

　　医院，对于这里他并不陌生，迈进医院大门，他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意外的让人感觉熟悉。

　　他皱了皱眉，往四周看了看，那道目光一触及到他的眼睛就瞬的收回，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时恰好有风吹落了不少金光的落叶纷纷扬扬的，如同纱幔般轻柔的笼罩下来。

　　林生压低了帽檐，轻声“啧”了一声。

　　真烦。

　　闻知渝看着林生在外人面前浑然不同的模样，再看看身旁站着的全身散发着伤心的秦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自觉走开，给秦弋留点私人空间缓缓，自己去给喻清弦买他爱吃的早餐。

　　秦弋低着头逆身藏在阴影中，眼睛慢慢的红了。

　　他想上前，就像以前那样，贴着林生，即使林生不耐烦地看着他，他也能做到笑嘻嘻地扯他眼睫毛，再说上一句：“眼睛真漂亮。”

　　可现在，看着林生刚才投向他厌恶的眼神，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像被针密密麻麻扎了似的，泛着疼。

　　一方面，他没想好怎么面对林生，另一方面，现在不是能见林生的时候，他还没有彻底摆脱秦海滨，不能牵连到林生。

　　人们所向往的自由即是桎梏的天空，每当日末的霞光坠入海的正中央处的礁石心中，人们心中的那一点点碎片遐想与无名伤感好像就开始无限蔓延，像是朽木上布满的青苔与阳光。

　　而他想获得的只有漫长熬过所有黑暗，再遥远看一眼下班从警局门口迎风出来的林生而已。

　　等着林生进了电梯，秦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却被一个小姑娘抓住了衣角。

　　低头，一个长相奇怪的女孩仰着头看着他，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小腿晃啊晃的，她紧张地开口。

　　“你觉得我好不好看？”

　　秦弋眼中的泪水与小姑娘眼中的泪水相互交织。秦弋蹲下身子，与她平视，认真地告诉她答案。

　　透过两层泪水相隔，秦弋看到了她眼底闪烁着的光芒。

　　风吹进了几片落叶，一个男人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场景。

　　女孩甜甜地说：“你要跟我一样开心。”

　　秦弋停了一会：“你要真的开心。”

　　“好。”女孩答应他了。

　　一场心灵的交流。

　　闻知渝现在大厅中央，两人一起上了电梯。

　　直到走到喻清弦病房门口，里面传来嬉笑声，闻知渝的眸子里不觉染上无奈的笑意。

　　推开门，林生背对着门，正和喻清弦聊的火热。

　　阳光洒进房间，蔚蓝的天空中几朵蓬松的云慢悠悠地挪动着，懒洋洋地看着这个世界。

　　秦弋微张着嘴死死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身上鲜活的气息，和在一楼看到的人完全不同。

　　看着他和闻知渝斗嘴，直到喻清弦开口，他先是一愣挂在嘴边的笑淡了下去转过头，冲倚在门边的男人笑了笑，当作招呼。

　　他曾设想过无数与秦弋相逢时的场景，可能他很狼狈，但绝不可能他没有设防，就如现在这样。

　　林生偷偷吸了吸鼻子。

　　在那张被阳光浸透的脸上，秦弋看到了从疑惑到怔愣再到一闪而过的恶心与厌恶。

　　恰不多时，林生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他僵硬地解锁，一眼就看到了林祖祎给他发来的消息。

　　他的心沉了又沉，压在心上的巨石碎了开来，小块小块地散落在心脏的每一处，挤压着心脏的每一处血肉，叫嚣着欢呼着想要压垮他。

　　他跟喻清弦说了一声出去了。

　　一个人来到天台，从兜里摸出一支烟。

　　点燃了叼在嘴中，突然这时，他的衣袖突然被人小幅度地扯了扯。

　　林生手一抖，警惕地看去。

　　长相扭曲的女孩站在他腿边，皱巴巴的皮肤，手臂伸直了才够到他的衣角。

　　“哥哥，你觉得我好看吗？”

　　林生没有说什么，揉着她的脑袋坐了下来，也不嫌水泥地板脏。

　　林生掐灭了烟，眼神落到很远的地方。

　　轻声地说：“当然好看啊。”

　　女孩歪了歪头，平视着林生。

　　林生轻轻告诉她：“你的眼睛很漂亮，很亮。”

　　女孩的手慢慢覆上脸颊，摸着皱褶的皮肤，挪动到眼睛处，不可置信似的愣住了。

　　自从她毁容后她再没照过镜子，她的眼睛很亮吗？她不知道。

　　这样想着，她开始观察起了林生的眼睛，她怯怯地。

　　林生察觉到了，温柔地让她想说什么都可以说。

　　一阵风吹过，女孩的声音散落在风中，绕了一圈轻飘飘地落到林生耳中。

　　她说：“哥哥，你的眼睛不亮。”

　　林生抿紧了嘴唇，“嗯”了一声，脑中浮现出一段故事。

　　“因为哥哥的心不亮。”

　　女孩听不懂，但她对人的情绪感知很敏锐，她觉得哥哥很难过，但她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他，良久也没开口。

　　“但是你就不一样了，太阳一束光就能落到你心里。”

　　女孩抬头看着太阳，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怔怔地想着：她的心里也是这样的吗。

　　小女孩其实什么都懂，她知道自己对于爸爸妈妈来说是个累赘，连护士姐姐们也悄悄说她。

　　她知道跳下去爸爸妈妈就可以轻松了，她什么都知道。

　　可现在好像不一样了，这个哥哥告诉她，她的爸爸妈妈很爱她，她的心很亮，她心里的光可以照亮她爸爸妈妈。

　　而且她今天答应了一个哥哥要开心，她现在这样可不算得开心。

　　但这样真好，她想。

　　她拉着哥哥的手蹦蹦跳跳地下了楼。

　　“林生！”

　　听到声音，林生和小女孩同时回头。

　　只见秦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停在他们面前。

　　小女孩惊喜地发现这就是今天告诉她要开心的哥哥！

　　突然，林生身后传来一道很快的声音：“承承！”

　　小女孩张开双臂跑向那个臃肿的女人：“妈妈！”

　　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女人的眼眶里溢出了泪水：“护士姐姐说你不见了，不是跟你说了要乖乖待在房间的吗？”

　　女孩悄悄向两个哥哥眨了眨眼睛，她脸上滴满了妈妈落下的泪。

　　她想：妈妈真的很爱她。

　　她被女人抱走了，一束光照在她们身上。

　　那可能是小女孩心里重燃起来的光。

　　林生看着秦弋，那张脸好像从始至终未曾改变，仍是八年前的模样。

　　他的心跳动着，没有加快，但一抽一抽地疼。

　　“秦弋。”

　　秦弋身体一震，他就这么轻易地从林生嘴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切就都像是做梦一般不真实。

　　“林生……”话出口，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了，没什么可以说的。

　　光是说出林生的名字他就觉得他说出了一句晦涩的情话。

　　秦弋眼睛眨了两下，下一刻，林生的手覆上他的脸颊。

　　秦弋愣愣地看着他，林生为什么要这样做？

　　接着，他看到了林生手指上的晶莹。

　　“哭什么。”

　　秦弋一听这话，顿时绷不住了。上前一步想抱又不敢抱，虚虚揽着林生，把脸埋进林生的脖颈。

　　轻轻蹭了蹭。

　　却被林生轻轻推开。

　　“够了秦弋。”

　　他不懂，为什么要够了？明明他一点都不够，他想要很多，想要林生在凌晨落下的泪，想要林生在日落时分的情话，想要林生下班回家后的拥抱。

　　秦弋越抱越紧，勾着林生的手臂想让他回抱住自己。

　　林生感到自己脖颈处的湿热和小幅度的摇头回应。

　　可能感觉到了彼此心脏的支离破碎与残缺漏洞。

　　总有人徘徊在时空的回廊中，每一道门后都藏着一个被遗忘的自己。在某个被泪水洗礼过无数遍的角落，遇见了曾经伤心蜷缩着的自己，那个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彼此轻轻抱住那个他，如同抱住了那段不堪回首却又塑造了彼此的过去。

　　林生懒得再说什么，也怕再说什么就暴露自己的心思。在鲜为人知的角落里，暗自沸腾也暗哑沉默。

　　与你共振过的秋天，约等于表白，约等于余生。

　　话出口仍充满刺儿：“秦弋！你想怎么说，都多少年了？你不要拿几年前的事当回事，都过去了。”

　　过去了？过不去的。

　　秦弋想着。

　　“你别想。”秦弋想着就说出来。

　　林生被气笑了。

　　脑子接错轨了吧。

　　但身体里的火车从来不会错轨，反应是诚实的，所以允许大雪、暴、泥石流和荒谬。

　　一边希望不被秦弋打扰，一边渴望他能够读懂自己的隐晦。

　　秦弋是病态的，他希望林生也如同疯子般用接近病态的感情爱他，在他们相互坠落相互救赎时接个永恒的吻。

　　对林生，爱是推开，试探，质疑。

　　没怀疑过爱，只怀疑爱的期限。

　　笃定会失去一切美好，于是作弄一切美好。

　　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爱的深重的人。

　　短短一生，爱什么都不为过，放弃什么都没有错。

　　秦弋你要是敢放开我，我就再也不会爱你了。

　　而也如他所愿，秦弋的手臂收的很紧，紧到林生感觉自己要被融入他的身体里了。

　　他皱了皱眉，但这次没有再推开秦弋了，生命不泯与泛泛，愿在爱意里重生。

　　林生忍受着身体的不适与麻木，感觉自己浑身血液倒流，分明的，心理渴望着他的拥抱，可身体的反应却告诉他，他很恶心秦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