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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升官之后的烦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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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皇大丧过去的第十日,肃穆的气氛还未完全散去,郭幼帧便收到了一份来自吏部的任命文书。
她被正式擢升为户部主事,正六品。
郭幼帧看着那文书上自己的名字以及一旁的官印,脸上是溢于言表的喜悦。
她知道她这步棋走对了。
虽然心有不舍,但想着自己未来的目标,她还是咬牙干净利落地交接了巡城御史的相关公务。
只是做完相关的交接之后,她并未立刻前去户部报到,而是先回了郭府一趟。
郭府的气氛依旧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人气。
就连下人们也是,匆匆见了她打了声招呼便低眉顺眼的离开了。
看着这种没有人烟的感觉,郭幼帧已然习惯了,她也并不在意这种奇怪的氛围,而是自顾自地寻着旧路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可刚走没一会,就在她穿过前院,走过后院路过那间许久无人居住,偏僻的荒院之时,一个极其轻微但刺耳的幼小呜咽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郭幼帧听到这声音,身上瞬间因为条件反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心下一动,抬头便往那院落的门板上看去,这才看到碧落院三个大字明明晃晃的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郭幼帧对着这个院落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记忆,在她幼小的记忆里,她记得这一个院落,原本应该是郭珮的母亲生前居住的,只是从她去世之后,这里便荒芜了。
而在前一段时间,又重新、悄悄地住上了人。
起初听到这样的声音,她并不想淌这趟浑水的,因为她的心里已然猜到了八九成这院落里的人,但鬼使神差的,她的心下一动,突然便停住了脚步,将身子一整个偏了过去。
她还是想验证一下,那个女子到底有没有事。
尝试着推开那扇已经漆皮斑驳的木门,没想到的是,这大门竟然并未锁着,而是虚虚的掩了上。
她蹑手蹑脚的穿过打开的门缝走了进来,入目远望的并不是记忆里荒院破败的样子,竟然干干净净的,地上没有一地的荒芜。
她打量了几眼,心想着郭珮和郭幼婷也算是下了功夫了,能将这个荒院子重新打扫了出来用来金屋藏娇。
只是这一想法,只出现了片刻,很快便消散了。
因为就在她慢慢的向着房屋逐渐靠近之时,却没想到刚走到院子中间那门里面突然就出现了两个人嬉笑的身影。
走在前面的人她认识,正是她的妹妹郭幼婷,而她的身后,一个抱着孩子正在跟她交谈的女子,她却不认识。
两人出门之后很快便看到了定在院子中间的郭幼帧,三人的目光骤然相对,瞬间,她们的脸便变的无比苍白。
郭幼婷手足无措的定在原地,她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郭幼帧的身影,而且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就在郭幼帧见着她们的一瞬间,她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就向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
身后抱着孩子的妇人,看到她这副样子,眼神里满是惊慌,她抱着孩子也不管自己方不方便,紧跑着就追赶上了郭幼帧。
她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兔子一样,猛地一下就抓住了郭幼帧的衣袖,带着哭腔脱口而出:“姑娘!不要……不要揭发我们!”
她惊觉,她惶恐,双腿不自觉的便想要向地面跪去,却在弯下的瞬间被郭幼祯扶住了。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郭幼婷也想说些什么,但所有的千言万语都变成了沉默在口中的空气,最终一言不发。
空气里凝固了片刻。
“我今天什么也没看见,没有看见过你们,也没有进来过这个院子。”
郭幼帧将她死死钳住自己衣袖的手掰开,出言安慰着。
或许并没有想到,郭幼帧会说出这样的答案,她不可置信看了郭幼帧一眼,出言询问:“你。。。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只是郭幼帧并未立即回答,她的目光从倔强的郭幼婷脸上,移到了眼前女人惊恐的面容上,再落到了她怀中那个对着外界一切懵懂无知的孩子身上。
最终只是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
“苏。。。女子在世,本就多艰,如果你不想说,便不要说。好好活着就行。”
说罢她便在两人的注目下离开了这个碧落院。
次日,郭幼帧走马上任,成为了户部新任的六品主事。
然而到任之后,郭幼帧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实权的官职。
户部主事管理的是田科,职司天下田亩的登记、核查与造册。
说得好听是掌管国本,说得直白,就是个看管档案、核对数字的清闲活计,是个实实在在被排除在了核心权力之外的一个官职。
并且这还是一个做好了是本分,做不好是罪过的职位。
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年份里,这份工作就是按部就班地记录,但是,一旦出现国家财政危机,税基萎缩,那么她手下这些看似无用的登记册,立刻就会成为追查责任、寻找替罪羊的起点。
但郭幼帧却并没有失望或怨怼。
因为对她来说,能升上来,本身就是成功的一步,那些想当却没办法当的人比比皆是,而这馅饼却落在了自己的头上,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怨天尤人。
况且,她想起来当初自己出任巡城御史之时,又有谁看好过她这么一个在街上巡查,官职微末的不能再微末的小官?但她不也一步步走过来了么?
位置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位置上的人,能做什么。
按着入职之后的惯例,郭幼帧先是查探起了田科中浩如烟海的田赋册籍,她要将自己的分内之事梳理清楚之后,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怎么做。
然而她越查,越觉得这册籍上的数字奇怪。
以婺城周边的田赋为例,她核对了近三年来各府衙上报来的垦田数目和税粮总额,但所有的数字都对上不上,粮税汇报的内容是少的,但她看过粮仓中的粮食确是满的。
这就是说明账面征收的粮食,并没有完全的进入到官仓里,但官仓却始终是满的。
为什么?
在她的想象中,就算是粮税和粮食储存不能形成对比,也应该是仓中之粮有少,万不可能出现多了的情况。
一瞬间,一丝难以言喻的奇怪便浮上了郭幼帧的心头。
这填满官仓的粮食,从何而来?
带着不解,等到日落散值之后,她直接便转道去了张砚的府上。
她觉得张砚在朝中这几年,见识和消息都比她灵通,或许他能懂得这仓粮中的奇怪之处。
张砚看到郭幼帧的到来很是开心,但见她眉宇间愁眉不展,便猜到了她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于是便将她带到了书房,听她细细讲来。
“怎么了?”他递在她面前一杯温茶。
郭幼帧接过那茶喝了一口,算是润了润嗓子,然后她便没有客套,直接就将自己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我发现田科中的账面有缺,但仓廪却是满的。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抬眼看着他,目光里充满的都是不解。
听完郭幼帧的发现,张砚似乎感觉并不意外。
他喝了口茶水,缓缓开口:
“幼帧,你发现的这个‘对不上’,其实并不是账目的差错,而是积弊,是他们那些官场老油子们自上而下、心照不宣的一套玩法。”
“我先给你详细的讲一下这田地之中的弯弯绕绕。“
“先来给你举个例子,在田地上,经常会出现的一种行为,便是乡绅富豪们用自己的坏田去兑换别人的好田,而这种手段,有个名目,叫做飞洒诡寄。”
“诡寄,就是富豪乡绅们利用功名特权或者是官场关系,将自己的田产虚挂在贫户或者是死人的名下,来借机逃税。”
“而飞洒,则是他们把自己应缴的税赋,化整为零,偷偷的分摊到周边无数个自耕农的头上。这样每户多加一点,但是又不多,聚沙成塔,他们的负担就彻底的转嫁干净了。”
“还有虚报田亩的等级,这便是以次充好,上田报下田,下田报上田,以及隐匿田产,新垦或兼并的土地,根本不会入册,这就变成了不会征收税收的田产。”
“那为何仓廪还是满的?”郭幼帧立刻询问道。
“关于这一点,朝廷对于地方的要求,是一个固定的税赋定额。”
“只要这个总数能足额入库,朝廷便不会去询问过程。而大多数地方,当地的地方官会与胥吏、乡绅结成同盟,通过我前面所说的飞洒诡寄的方法将税负转嫁给无力反抗的自耕农。从自耕农那里刮来的税款,一分不少,甚至还能多加些踢斛这样的规矩,那仓库自然是满的。”
他见着郭幼帧听的仔细,又继续说道:
“所以,幼帧你应该懂得,不管什么官职,上到朝廷首辅下到蝇头小吏,所收所得牺牲的都是小民,他们沆瀣一气,合谋共利,是一张无法撼动的大网。”
“而幼帧,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只能是无能、无奈者,就算你是当今圣上,面对这样盘根错节的势力,孤身一人之下,也动不了这积累了上百年的利益,而强行去碰,只怕会自身难保。”
郭幼帧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田地里竟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在,这些百姓的血汗和苦命,一家贫民辛苦功劳一整年,想要的不过是在收成之后能够吃饱一点,全家不用因为粮食短缺而挨饿,只是没想到却成了那些蠹虫硕鼠们钻空子的法子。
现在的她终于明白,她的这个户部主事,看似清闲,实则是坐在了风口浪尖之上,读的了圣贤书却管不了窗外事。
她猜那三皇子将自己放在这个位置上,实际上想看的不过就是她会与他们一起为伍,还是反抗出他的手掌心。
“阿砚,你好像对这个事情知道的过于详细了。”
张砚听到郭幼帧的反问,轻笑了一声:“详细?是啊,详细。毕竟为了扳倒吴晏他们,我这些年,可是奋进了全力来钻研他们的这些鬼蜮伎俩。”
“毕竟他们的家族盘根错结这许多年,早就已经深深的扎在了大地之上,若要撼动他们,就必须要比他们更懂的其中的每一条缝隙,每一处的阴暗。”
“田赋、漕运、盐引、吏治。。。这一条条一项项都会是拨动他们死亡的一点,而我需要的就是从里面找出缝隙来,从一点点开始让他们溃败,自我腐烂。”
从福王府回家后,郭幼帧久久未眠,她看着窗外没有月亮的天,最终决定,用自己的头去撞一下眼前这块巨大的石头。
她知道这是一条很艰难的路,因为没有人愿意自己触碰到他的利益,这条路上充满的生死未知,但郭幼帧只能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