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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寒枝 ...

  •   霸州粮仓霉变案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谢辞风心头,也压在初冬阴霾笼罩的京城之上。相府书房的灯火,几乎彻夜未熄。案头堆积的不再是寻常政务卷宗,而是赵廉和都察院副都御史秦玏快马加鞭送来的、来自各处待调粮仓的初步查验结果。
      油灯的光晕在谢辞风清癯的脸上跳跃,映出眉宇间深刻的疲惫与凝重。他指尖划过一份霸州仓的账册誊抄件,目光停留在几处被朱笔圈出的异常条目上。数额不大,手法却极其隐蔽,若非赵廉心细如发,几乎被那仓大使李贵以“损耗”、“鼠啮”等名目搪塞过去。新粮被调换为陈粮甚至霉米,差价落入了某些人的口袋。更令人心寒的是,这种蛀蚀,并非霸州一地。
      “相爷,秦大人密函。” 老管家谢忠无声地走进来,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脸上忧色更浓,“送信人说,秦大人那边……遇到些阻滞。”
      谢辞风迅速拆开,秦玏刚劲的字迹跃然纸上,字里行间透着压抑的愤怒。信中说,他带人突击查验临近的通州仓时,竟遭遇通州知府及其衙役的“婉拒”,声称没有兵部或户部正堂的正式行文,无权擅自查封官仓。言语间虽客气,态度却异常强硬。秦玏怀疑,消息已然走漏,背后之人正在竭力阻挠,甚至试图反扑。
      兵部……谢辞风眼神微沉。兵部尚书陈嵩,是朝中有名的墙头草,与勋贵、甚至段柏临那边都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放下信笺,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调粮是皇帝亲下的旨意,秦玏身为副都御史,奉旨协办,查验粮仓是应有之义。通州知府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哪来的胆子公然抗命?除非……背后有更大的依仗,在试探,在拖延,在等待某些变数。
      朔风城告急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在朝野间不胫而走,虽未公开,但紧张的气氛已悄然弥漫。段柏临率铁骑星夜驰援,更让这紧张添上了几分铁血的意味。谢辞风几乎能想象到,若朔风城因粮草短缺而失陷,段柏临会如何将滔天的怒火倾泻在他头上。那“误国”的罪名,将不再是朝堂上的唇枪舌剑,而是悬在他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刃。
      “忠叔,” 谢辞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备轿,即刻入宫。”
      他必须面圣。霸州案需要更明确的授权,通州的阻滞必须打破,更重要的是,朔风前线的粮草,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在段柏临大军抵达前,送去一线生机!
      宫墙巍峨,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更显森严压抑。通往养心殿的宫道漫长而寂静,唯有轿夫沉稳的脚步声和轿子轻微的吱呀声回荡。谢辞风端坐轿中,闭目凝神,试图将纷乱的思绪压下,思考着如何向皇帝陈情。然而,脑海中却不期然地闪过数日前太和殿上段柏临那双燃烧着杀意与质问的眼睛,以及那句“若边关有失,你担得起这误国之罪吗?”。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担得起吗?他所作所为,只为社稷安稳,黎民少受些苦楚。可若真因这蛀虫的贪婪,致使边关将士血染黄沙,城池陷落……谢辞风猛地睁开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尚未愈合的旧伤,尖锐的痛楚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不,他不能退缩。此刻的动摇,才是对那些浴血将士和灾民最大的辜负。
      养心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比往日更加浓郁,几乎令人窒息。皇帝萧启胤并未像往常一样斜倚软榻,而是端坐在宽大的紫檀御案之后。他穿着明黄色的常服,手中把玩着一柄温润的玉如意,神色平静,甚至显得有些过于平静。御前大太监高德禄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臣谢辞风,叩见陛下。” 谢辞风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
      “谢卿来了。” 萧启胤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惯常的温和,目光却并未从玉如意上移开,仿佛那玉上的纹路比眼前的丞相更值得端详,“平身吧。可是为了霸州粮案?”
      “陛下圣明。” 谢辞风起身,沉声道,“霸州仓霉变军粮一事,经臣与都察院秦玏初步核查,已可断定并非保管不善,而是有人暗中以次充好,调换新粮,贪墨差价!且此等行径,恐非霸州一地。通州仓查验受阻,便是明证!地方官吏胆大妄为,竟敢公然抗旨,其背后必有依仗,意在拖延掩盖,甚至反噬!”
      他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急切,将秦玏密函内容及各处初步查证结果简要禀明,最后恳切道:“陛下,军粮关乎西北将士性命,关乎边关安危!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明旨,授予臣与秦玏便宜行事之权,彻查所有待调粮仓及沿途转运节点!凡有阻挠抗命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严惩!同时,请陛下严令户部、漕运总督,务必在最短时间内,重新筹措一批可用的粮草,火速运往朔风方向!段将军已率军驰援,若粮草再跟不上,朔风危矣!”
      谢辞风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目光灼灼地望着御座上的君王。他期待着雷霆震怒,期待着乾纲独断的旨意,期待着尽快扫清这些蠹虫,为前线解困。
      然而,萧启胤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皇帝依旧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手中的玉如意,脸上甚至浮现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他抬起眼皮,目光终于落在谢辞风脸上,那眼神平静得近乎诡异。
      “谢卿啊,” 萧启胤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冰,“你的忠心,你的急切,朕都知道。霸州之事,朕也很痛心。”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却又隐隐透着一丝敲打:“不过,查案,要讲证据,更要讲分寸。你说霸州有贪墨,好,那就查霸州。你说李贵有问题,那就查李贵。通州知府抗命,或许是程序上有疏漏,或许是秦玏行事操切了些?此事,待查明再说。至于其他粮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眼下边关告急,朝野人心浮动,若此时大张旗鼓地全面清查,弄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思去办差?万一再激起什么乱子,岂不是雪上加霜?”
      谢辞风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皇帝这番看似“顾全大局”的话,实则是在为那些蛀虫开脱!是在压制彻查的力度!他试图争辩:“陛下!蛀虫不除,粮道难清!今日能贪墨军粮,明日就能……”
      “谢卿!” 萧启胤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虽然脸上笑容未变,但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说了,要讲分寸!霸州案,朕准你彻查!李贵及其党羽,一经查实,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但范围,就限于霸州!至于通州之事,朕会着吏部行文申饬,令其配合查验。其他粮仓,若无实据,不得擅自惊扰!”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谢辞风,那温和的表象下,一丝冰冷的、属于帝王心术的寒意悄然弥漫:“朕知道,你与段卿在朝堂上有些……意气之争。但军国大事,岂容私心掺杂?你要记住,你是朕的丞相,是朝廷的柱石!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是保证粮草能运出去!而不是在这关键时刻,掀起一场席卷朝堂的风暴!若因你查案过激,导致粮道彻底瘫痪,前线将士饿着肚子打仗,这个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刺入谢辞风的心脏!那语气,那眼神,竟与段柏临当日的质问诡异地重合!
      谢辞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冻僵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御座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那些托付朝政的信任……在此刻,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让他看不透的阴翳。皇帝关心的,真的是前线将士的性命吗?还是……仅仅是朝局的“稳定”?或者说,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他此刻还未能完全理解的制衡?
      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漫上心头。不是为了自己的处境,而是为了那些在朔风城浴血拼杀、等待粮草的将士,为了那些在贪官污吏盘剥下挣扎求存的黎民。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的旧伤,疼痛让他维持着最后的理智和臣子的本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臣……明白了。臣定当……谨慎行事,尽快查清霸州一案,并督促户部、漕运,保障粮道畅通。”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嗯。” 萧启胤似乎满意了,身体放松地靠回椅背,脸上重新挂上那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那番冰冷的敲打从未发生。“这才是朕的股肱之臣该有的样子。对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随意,目光却带着一种深沉的探究,“段卿性子急,此番驰援朔风,想必火气不小。谢卿你与他……毕竟同朝为官,又都是朕倚重之人。待他凯旋,若有什么……误会,你身为丞相,胸襟要开阔些,该解释的,该安抚的,要主动些。莫要让外人看了笑话,觉得朕的左膀右臂不和。”
      这话听起来像是劝和,但字字句句都透着帝王的算计。他要谢辞风去“安抚”段柏临?在军粮案尚未厘清、前线胜负未卜的当口?这分明是将他架在火上烤!更是将他和段柏临之间本就尖锐的矛盾,再次推到了风口浪尖!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谢辞风。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金砖都在摇晃。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躬身道:“陛下教诲,臣铭记于心。若无他事,臣……告退。”
      “去吧。” 萧启胤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玉如意上,仿佛那才是他最关心的珍宝。
      走出养心殿,深冬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谢辞风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方才殿内那无形的冰寒,早已浸透了他的骨髓。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几只寒鸦掠过宫墙的飞檐,发出凄厉的鸣叫。
      “胸襟开阔些……” 他低声重复着皇帝的话,嘴角缓缓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苍凉。解释?安抚?段柏临会听吗?在朔风城可能因粮草而浴血的情况下,他谢辞风任何的解释,在段柏临眼中,恐怕都只是苍白无力的推诿,甚至是虚伪的掩饰!
      他一步步走下汉白玉阶,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相府的轿子在不远处等候。就在他准备上轿时,高德禄那不高不低、平稳无波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相爷留步。”
      谢辞风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
      高德禄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快步走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明黄色锦囊,双手奉上:“相爷,陛下口谕:霸州一案,关系重大,务求水落石出。此物,或可助相爷一臂之力。望相爷……体察圣心,善用之。”
      谢辞风接过那锦囊,入手微沉。他并未立刻打开,只是看着高德禄那张白净得没有一丝皱纹的脸。高德禄微微躬着身,笑容不变,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陛下还说,让相爷……做他的眼睛,替他好好看看,这霸州的‘水深’,到底几何。”
      做他的眼睛……替他看看水深几何……
      谢辞风握着锦囊的手指猛地收紧。锦囊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如同握住了一块寒冰。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彻查霸州可以,但要按皇帝画好的圈子查,查皇帝想让他看到的东西!这锦囊里装的,恐怕就是指向某些“弃子”的“证据”,或者更可怕的……是一份“名单”!
      一股寒意,比这深冬的风更刺骨,从谢辞风的脊椎一路窜升到头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前有段柏临的滔天怒火与误解,后有皇帝的猜忌与操控,中间是盘根错节的贪腐势力和随时可能倾覆的边关危局。
      他沉默地对着养心殿的方向,深深一揖。再直起身时,脸上所有的疲惫、失望、苦涩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臣,谢陛下隆恩。定不负……圣望。”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轿子平稳地抬起,向着宫外行去。谢辞风靠在冰冷的轿壁上,缓缓摊开手掌。掌心被指甲掐破的旧伤早已裂开,渗出暗红的血丝,濡湿了袖口的内衬。他低头,看着那明黄色的锦囊,如同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慢慢解开锦囊的系绳,指尖探入。里面没有字条,只有一枚小小的、冰冷的玄铁令牌。令牌上没有任何文字,只雕刻着一只形态古朴、眼神锐利的鹰隼图案,利爪紧紧扣着一枚方形的印纽。
      谢辞风的指尖触碰到令牌冰冷的边缘,如同触电般微微一颤。他认得这个图案。这是皇帝直属、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的“隐鳞卫”的信物!持有此令,可调动隐鳞卫的暗线,拥有极大的、凌驾于常规律法之上的秘密调查甚至处置之权!
      皇帝竟将隐鳞卫的令牌给了他!这看似是极大的信任,是赋予他查案的利器。但谢辞风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这令牌代表的不是信任,而是枷锁!是皇帝要将他的手,亲自按在棋盘上,去执行皇帝想要的“清除”!他所谓的“彻查”,不过是皇帝精心导演的戏码中的一环。皇帝要借他的手,除掉某些人,震慑某些人,或者……引出某些更深的水下大鱼?
      而皇帝最后那句“做他的眼睛,替他看看水深几何”,更像是一道冰冷的诅咒。他谢辞风,从此将彻底卷入这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心,成为皇帝手中一枚更直接、也更危险的棋子。他所看到的“真相”,他所做的“裁决”,都将在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注视之下。
      轿子轻微地摇晃着。谢辞风闭上眼,将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棱角刺入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痛楚。这痛楚,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诡异的清明。
      霸州的水深几何?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脚下的路,已然遍布荆棘,且深陷泥沼。
      而朔风城的方向,风雪正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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