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剑归燕》南则以江

58、 不爱江山爱平安4

　　清梧苑的梧桐叶落了又生，生了又落，转眼便是八年。

　　在所有人眼中，八皇子萧翡迟，是这深宫里一道难得清雅无害的风景。

　　他像一株精心培育的幽兰。对愉嫔，他温顺孝顺，晨昏定省从不缺席，言语间满是孺慕与感激，将愉嫔哄得心花怒放，视如己出（至少在表面和长公主需要时如此）。对皇帝，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敬意，从不主动邀宠，只在皇帝偶尔问及时，才谦逊地展现一些诗书骑射的“寻常”造诣，绝不出挑，也绝不愚钝，永远维持着那份皇帝印象中的“懂事”与“安分”。

　　在众皇子皇女中，他更像一个沉默的影子。面对五皇子的跋扈挑衅，他选择隐忍退让，甚至偶尔示弱，让对方更加轻蔑，却也彻底将他排除在威胁名单之外。对其他兄弟姐妹，他温和有礼，保持着疏离的客气。他从不结党，不参与任何明争暗斗，仿佛只醉心于书卷和院中那几株亲手栽种的梅树。

　　他完美地扮演着长公主需要的“傀儡”形象——温顺、无害、易于掌控。长公主萧令仪对他的“乖巧”颇为满意，通过愉嫔和林世安传递的指令，他也总能不折不扣地完成。他像一枚安静的棋子，被稳稳地放置在长公主宏大的棋局上，只待关键一刻的启用。

　　然而，在那张清雅温顺的“小白花”面具之下，是早已盘根错节、疯狂滋长的野心藤蔓。

　　萧翡迟太聪明了。从林世安冰冷的教导里，从长公主隐晦的布局中，从这八年宫廷生活的耳濡目染下，他早已拼凑出了真相的轮廓。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棋子的身份。长公主需要他这块“招牌”，需要他“皇子”的身份作为跳板和容器，来实现她幕后掌控朝纲，乃至……更进一步的野心。

　　他不甘心。

　　冷宫的耻辱像烙印刻在灵魂深处。被当作工具打磨的八年，每一次被林世安冰冷审视、被长公主无形操控的瞬间，都在他心底发酵成深沉的怨恨和对权力的极度渴望。他需要长公主的力量和资源，需要借助她的势登上那个至高之位。但他绝不甘心永远做一枚被操纵的棋子，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他要的，是真正的掌控，是俯视众生、生杀予夺的权力！

　　这八年，他从未停止学习、观察和布局。他利用“小白花”面具的掩护，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朝堂派系，揣摩着人心弱点。他借着愉嫔和清梧苑的便利，小心翼翼地接触一些看似不起眼、却身处关键位置的内侍和低阶官员，以润物无声的方式施以恩惠，埋下忠诚的种子。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长公主和林世安为他划定的牢笼里，悄无声息地织着自己的网。

　　在所有复杂关系中，最让萧翡迟自己都感到困惑和危险的，是他对林世安的情感。

　　林世安，是他逃离地狱的“钥匙”，是他被锻造成器的“铁匠”，是他通往权力之路不可或缺的“利刃”，也是时刻悬在他头顶、代表长公主意志的“监工”。

　　萧翡迟清晰地知道自己需要利用林世安。利用他的武力，他的权势，他在长公主心中的地位，以及……他对自己的那份复杂关注。

　　他早已不是当年冷宫里那个只会扑跪哀求的孩子。他深谙人心，尤其看透了林世安坚硬外壳下的裂缝。他精准地运用着从林世安那里学来的“驯化”技巧，反向施加。

　　他会在林世安例行检查功课时，“不经意”地露出练武留下的新伤，或是疲惫时强撑精神的脆弱神态。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会在望向林世安时，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他知道林世安喜欢看他的眼睛，他便将这双眼睛的“干净”和“专注”发挥到极致，成为无声的武器。

　　有时，他又会刻意疏离。当林世安带着长公主的指令深夜前来，他会表现得公事公办，甚至有些冷淡，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指令本身，仿佛林世安只是一个传递信息的工具。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时候，林世安周身的气压会变得更低，停留的时间会不自觉地延长，那双审视他的眼睛深处，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在林世安面前，是“最好”的学生。对林世安教授的权谋、武功，他展现出惊人的领悟力和执行力，甚至偶尔能提出让林世安都为之侧目的见解。这种“优秀”既满足了林世安的教导欲和掌控感，也隐隐带着一种无声的挑衅——看，你打磨的武器，多么锋利。

　　然而，在这精心设计的利用背后，一种连萧翡迟自己都无法定义、无法掌控的情感，如同藤蔓缝隙里悄然渗出的毒汁，悄然滋生。

　　他习惯了林世安深夜出现在墙头的身影，那玄色的轮廓成了他黑暗世界里一个奇特的锚点。当林世安因军务离京数月时，清梧苑的夜晚会变得异常空旷寒冷，一种莫名的烦躁会啃噬着他。

　　他记得每一次林世安丢给他金疮药时那生硬的动作，记得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比如他高烧昏迷时），额头上那只带着薄茧、温度略高的手的触感。这些细微的、被刻意忽略的瞬间，会在某个独处的深夜突然闪现，带来一种陌生的、带着刺痛感的暖流。

　　当林世安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般的眼睛，因为他的某个出色表现或刻意的“示弱”而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时，萧翡迟的心跳会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警惕和一种……隐秘的、病态的满足感。

　　他说不清这是什么。

　　是雏鸟情节？是对绝对力量的扭曲迷恋？是对唯一“塑造者”的复杂情感？还是……某种更危险、更禁忌的东西？

　　他只知道，这种感觉让他烦躁，让他失控。他厌恶这种不受控的软弱，厌恶自己会对这个代表禁锢和驯化的男人产生任何一丝不该有的情绪波动。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只是利用！是利用他爬上权力巅峰的必要手段！林世安是工具，是阶梯，是……他未来必须彻底掌控或清除的障碍！

　　可是，每当他试图用冰冷的算计去覆盖这些情绪时，那双琥珀色眼眸深处，总会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迷茫和挣扎一闪而过。就像平静湖面下汹涌的暗流，他自己也无法探知那深处究竟藏着什么。

　　这八年，萧翡迟的“小白花”面具戴得炉火纯青，他的野心藤蔓在暗处疯狂滋长。而他对林世安，在精密的利用与冰冷的算计之下，那悄然滋生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愫，如同一团危险的迷雾，将他紧紧包裹。这迷雾，既是他迷惑林世安的武器，也可能成为他最终反噬时，刺向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双刃剑。

　　他行走在刀锋之上，面具之下是深渊般的野心，而深渊之畔，是连他自己都看不清的、名为林世安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