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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83年2月26日,老教堂,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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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石头包裹于羊皮布中,小心置于帆布袋最底,又覆上一把半湿的马鞭草,以防其在行囊中晃动。马鞭草原是此行所采之物,现却沦为掩饰的陪衬。他心知此物不能久置原地,也不可贸然声张,更无意、亦无力轻弃。返城途中,他特意绕过东城河堤,从不常用的南门入内。
午后的阳光方才穿破云层,教堂的钟声尚未敲响。此刻的老城区最为宁静,商贩未尽撤摊,木靴踏在青石路上,敲出一声声清脆回响。他行至面包坊前,看见卢克——卢克·范·霍尔讷(Luc van Hoorne)——正倚门而立,啃着一小块奶酪,怀里还夹着几页揉皱的税单。
卢克年约二十五,去年方继承家族的面包坊(亦兼营农产品),近来与老教堂伙房熟络甚多。见雅各布归来,他咧嘴笑道:“采药回来了?你这脸色,好似刚吞下一个谜。”
雅各布不讨厌卢克,甚至偶尔出来采买时,还颇享与他对话所带来的荷兰语学习。雅各布素喜钻研,常埋首于拉丁文典籍与几部法语世俗文学;而荷兰语文化,在他眼中仍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他既不通德语,也未深涉日耳曼传统,因此,卢克几乎成了他的“启蒙者”。
“稍晚些再说。”他顿了顿,“你那还有奶酪吗?”
卢克翻了翻怀中的布包,撕下一小块递来,又顺手将他拉进门。炉火尚温,店内残留淡淡焦糖香。雅各布未坐,只倚在门边,低头慢嚼那奶酪。卢克识趣不再追问,回身整理面团。
饭后,他不久便辞别。出门前,他指着那奶酪,用略显生疏的荷兰语问:“这奶酪,是不是发酵了四周?”
比起冷场,提问显得更体面。
卢克翻了个白眼:“四周?太嫩了吧!这块是陈了三个月的老奶酪——辣香刚好,永远是最好吃的。”
“六年了,连这些小事、还有荷兰语,我还是搞不明白。”雅各布随口一说,咽下最后一口,心里却实实在在觉得——的确好吃。他将这段对话迅速记下,语言,总有意思。
傍晚祷告后,他没有径返寝房,而是转向修道院后侧那间罕有人至的抄写室。旧时此地专为誊写经文、校订文稿而设,也曾承接贵族的文书委托。如今因事务式微,多为纸张与残卷的贮藏所。
他白日常于此处协助年长修士誊写讲章,因笔迹工整,久被院长称为“可托福音之手”。今夜,他照常点灯,将常用笔盒推至桌角,取下搁架上的笔记与墨水,把帆布袋缓缓置于桌面深处。
他将石头连同羊皮布一并取出,轻轻搁于桌角,并未立即展开。先是翻开笔记,准备誊写白日所记。夹于书中一角的,是他下午记下卢克话语后数秒内撕下的小纸片,用于记录语料。此刻再度摊开,那纸张中央的纤维仿佛尚在波动,像是延迟反应刚刚终止一般。
其上,赫然浮现一行极细的荷兰语字母:
“Nee.”
他怔住了。那是卢克对他奶酪问题的回答,但他确信自己未曾书写这行字。那浮雕般的细纹,更是远超他所熟悉的任何笔墨手段。
他盯着那行字许久,终于缓缓低头,解开帆布袋。
石头仍静卧于羊皮布中,冷静如初,宛若未醒的种子。他拾起石头细看,其上除了寒意与幽光,毫无异象。黑色的表面映出烛火,恍若月影映水。
他翻遍笔记,试图寻出解释。指尖在一张空页上短暂停留。他沉吟片刻,执笔试探,就如人在冰封之河试着踏出第一步:
“Veritasne est Christus resurrectus?”
(基督真的复活了吗?)
石头依旧无声无光,像初见时那般沉默。然而不过数秒,纸上墨迹尚湿,其下突现一道银白微纹,如语言所掀动的夜水。波纹中心,一行拉丁字迹悄然浮现:
“Falsum.”
(不是)
他微带期许地望向石头,其上竟也浮现同样的字样,字迹与纸上一致,字体却迥异,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格。
此刻他已然明了:石头回应了他——或者说,是某种借石而语的存在。他立马警觉并调转话锋。于是他继续试探:
“Num haec lapis est?”
(这是石头吗?)
石头依然无声,然笔记上那一页下方,渐渐浮现新行:
“Falsum.”
(不是)
他再看石面,赫然亦现相同刻痕——纤细、直挺,仿佛用极锋利的羽毛笔一笔一划刻出。
他忽而想到:若荷兰语与拉丁语皆可被理解,那么——
“C’est un outil?”
(它是一件工具吗?)
他尝试以母语提问。片刻后,那页纸边微泛微光,几秒内,问题之下悄然浮现法语回应:
“Oui.”
(是的)
他抬头望石,果然,其上亦浮现“Oui”之字,线条浅淡,宛如水面浮光。他忽觉,这块奇石并非单一媒介作答,而是让所有与之相关联的表面,共同承担“呈现”的使命。
他屏息,将这些词句一一抄录于笔记,唯恐一旦视线移开,这些字迹便消散无痕:
Veritasne est Christus resurrectus? — Falsum
Num haec lapis est? — Falsum
C’est un outil? — Oui
他放下笔,轻捧石头,低声问道:
“Qui t’a fait?”
(谁造了你?)
沉默。唯有沉默。
他又以拉丁语试问:
“Quis te fecit?”
回应未出自石头,而是一张靠近灯油的羊皮纸骤然起皱升温,如微风激起之涟。片刻间,字迹显现,如金属雕刻,细致、精准:
“Interventio humana deprehensa est. Vestigium temporale incertum.”
(人类干预已检测。时间痕迹不明。)
石面亦泛起同样字句,无刀痕,却如铭刻。线条温驯却凛然,几乎透明。
他默默誊写,只觉有一道不可言说的裂缝,在他心底悄然张开——像是世界的缝隙被人揭起一角,露出一丝深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