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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刻苦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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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和医院手术室的灯亮得有些灼眼。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像冰碴子似的往鼻孔里钻,唯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混着器械轻响,在一片死寂里敲得人心发紧。
无影灯下,白澈的手握着手术刀,指节泛着冷白。这双手出了名的稳,此刻正以近乎严苛的精准进行着手术。深绿手术服裹着他修长的身形,戴着同色的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睛,深邃如寒潭,眼睫浓密,眼尾微微上挑,本该含情,此刻却只剩下冰封般的专注和疏离。
“电凝笔。”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像浸在冰水里的玉石,凉得沁人。
护士递器械的手微微发紧,这位最年轻的主任医师对细节的苛求,总让团队神经紧绷。
护目镜上溅了星星血点,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轻微的洁癖,是他为数不多暴露在外的“人性”弱点。
“砰——!”
手术室厚重的自动门被突然摁开,手术室护士长急促地冲了进来:
“白主任!急诊转来紧急病人!头部重击后意识模糊,中度脑震荡,左侧额部头皮裂伤伴活动性出血,王主任正在处理另一个胸腹联合伤,实在抽不开身,点名请您立刻接手!在3号手术室!”
被打断流程的不悦在白澈眼底一闪而逝。他放下持针器,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迅速脱下沾血的手套。
“收尾交给你。”他对着一助言简意赅地吩咐,声音依旧冷静,但语速快了几分。
走廊灯光惨白,他边走边扫平板电脑。职业习惯让他先看CT影像,直到“沈清弦”三个字撞进视线——那瞬间他猛地停步,指节把平板边缘掐得泛白。六年没听过的名字,像冰锥扎进太阳穴。
深邃的眼眸里,那层维持了六年的、坚不可摧的冰冷外壳,在瞬间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撕裂,难以置信的震惊、猝不及防的恐慌、以及汹涌而出的、刻骨铭心的情感。
白澈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重新覆上一层更厚的寒冰,但那冰层之下,是剧烈翻涌的暗流。
3号手术室里,沈清弦侧脸贴着垫布,额角伤口外翻着,血渗得垫布边缘发暗。
白澈忽然僵住,又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顺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那人左耳耳道嵌着个旧助听器,划痕密布,像是戴了许多年。
“白主任?”助手的提醒打断思绪。白澈猛地回神,指尖在平板边缘压出半道白印。
镊子触到伤口的瞬间,他看见沈清弦眉心蹙得更深,无意识地发出含糊的呻吟。白澈喉间发紧,目光死死锁在血肉翻涌处,却忍不住注意到他眼下青黑极重,曾经清朗的眉骨如今覆着层疲惫的霜。
“血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护士报数的间隙,他看见沈清弦睫毛在颤抖,突然有种荒诞的冲动,想伸手按住这人颤抖的眼皮,像从前那样说“别怕”。
这个念头让他指尖发冷。白澈深吸口气,强迫自己聚焦在伤口上。当最后一针穿过皮肤时,他后知后觉发现掌心全是冷汗,手术服后背也洇湿了一片。
“密切监测颅内情况。”他摘下手套扔进污物桶,动作重得带起声响。经过沈清弦身边时,那人耳后的痣又刺了他一眼。白澈快步走出手术室,直到走廊尽头才停下,背抵着墙慢慢弯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白澈闭着眼,任由六年前的雨又一次漫过心头,却在指尖掐进掌心的刺痛里,硬生生将所有情绪碾成一声极轻的、颤抖的叹息。
在空旷的走廊无意识发愣了许久,最终被裤带里的手机震醒。屏幕映出自己泛红的眼角,解锁后跳出科室群消息:“白主任,3床患者已转入ICU,生命体征平稳。”他盯着“平稳”两个字,指腹在键盘上悬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个“嗯”。
删掉输入框里那句没写完的“注意观察耳道”,他仰头靠在墙上,看天花板的灯带在泪眼里晃成模糊的光带。
又过了一会,调整好了情绪,白澈直起身,用力抹了把脸,试图将那个苍白脆弱、耳戴助听器的身影从视网膜上彻底擦除。走廊尽头值班室的灯光亮着,他推门进去,值班的住院医小赵立刻站起来。
“白主任,3床沈清弦术后情况稳定,暂时没有颅内再出血迹象。但…”小赵犹豫了一下,把病历递过去,“急诊那边说,送他来的是个叫周予安的年轻人,情绪很激动,说是朋友,交了最低限度的押金。周予安本人好像在我们肿瘤科住院。”
“肿瘤科?”白澈的指尖在病历夹上顿住,眉心拧紧。周予安是沈清弦的亲哥哥,一个跟父姓一个跟母姓,只是前几年周予安还没有被查出来有肿瘤。
记忆的碎片带着酸涩的锐角刺了一下。
“是,周予安,晚期,肿瘤科7床。”小赵补充道,“他坚持要陪护,但护士看他脸色太差,劝他先回自己病房了。沈清弦这边,暂时没有其他家属信息登记。”
“知道了。”白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落在“最低限度押金”几个字上。
他想起刚刚沈清弦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还有那个布满划痕、明显用了多年的廉价助听器。这与他记忆中那个清傲、视音乐为生命、手指保养得比谁都精细的沈清弦,判若云泥。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病历:“左耳听力障碍怎么回事?病史?”
“急诊记录里没有详细说明,病人当时意识模糊,无法自述。刚才护士交接班时提了一句,病人清醒后对左侧声音反应迟钝,我们怀疑是陈旧性损伤。”小赵回答。
“陈旧性…”白澈的心脏猛地一沉,是在他们分手后弄的吗?
“密切观察生命体征,尤其是神经系统的变化。耳鼻喉科会诊单开了吗?”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已经开了,明天下午两点。
“嗯。”白澈将病历递还,“我去看看。”
推开单人病房的门,消毒水味更浓了些。心电监护仪的绿光规律地跳跃着,映着床上人毫无血色的脸。
沈清弦似乎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紧锁着,仿佛在梦中也在抵抗着什么。额角的纱布覆盖了那道狰狞的伤口,却盖不住他眉宇间深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白澈站在床边,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掠过那瘦削的肩线,最终定格在沈清弦的左耳。
那个小小的、灰扑扑的助听器,此刻像一个无声的控诉,又像一个巨大的谜团,沉沉地压在他的神经上。
他想起刚才手术台上,镊子碰到伤口时,沈清弦身体那细微的瑟缩和痛苦的呻吟。往事如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理智,但一种更陌生的、混杂着恐慌和某种尖锐刺痛的情绪,却从冰层下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沈清弦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漂亮的让白澈着迷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雾霭,茫然地聚焦在惨白的天花板上。
几秒钟后,他似乎才意识到床边有人,视线迟钝地移了过来。当看清白澈那张被口罩遮去大半、却依旧刻骨铭心的脸时,沈清弦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清醒后的困惑,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惊悸。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下意识地剧烈一挣,试图向后缩去,却牵动了头上的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脸色更加灰败。
“别动!”白澈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低喝出声,一步上前,伸手想按住他。这完全是医生的本能反应。
然而,他的手刚伸到半空,沈清弦的反应却像被烙铁烫到。他猛地偏过头,用尽全力地避开了白澈的手,整个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连带着输液管都剧烈晃动起来。
他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死死盯着白澈伸出的手,那眼神里除了厌恶,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抗拒和屈辱。仿佛那只戴着无菌手套、刚刚救了他命的手,比任何凶器都要可怕。
白澈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沈清弦眼中那赤裸裸的恐惧和排斥,像一盆冰水,将他心中那点刚刚冒头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混乱情绪瞬间浇熄,只剩下更深的寒意和一种被针扎似的刺痛。他缓缓收回手,插回白大褂口袋,指节在布料下捏得死紧。
“沈先生,”他开口,声音是刻意淬炼过的、毫无波澜的冰冷,“这里是仁和医院神经外科。我是你的主刀医生,该怎么称呼我,你应该知道,你头部受伤,刚做完清创缝合手术。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剧烈头痛、恶心呕吐或者视物模糊?”
他公事公办地陈述着,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沈清弦的反应,像是在评估一件棘手的病例,而非一个他曾刻骨铭心爱过、恨过的人。
沈清弦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了一些,但身体依旧僵硬。他避开了白澈审视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打着点滴的手背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过了好几秒,他才用极其沙哑、虚弱的声音,挤出一个字:
“疼……”
声音很轻,带着气音,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白澈精心维持的冰冷外壳。他注意到,沈清弦在回答时,下意识地将右耳微微转向他这边,而左耳,则似乎被刻意地、微弱地避开了声源方向。
“伤口痛正常。”白澈的声音依旧没有温度,但语速似乎快了一丝,“镇痛泵已经开了,剂量会调整。回答我的问题,除了伤口痛,有没有我刚才说的其他症状?这关系到你的颅内情况。”他强调着“颅内情况”,将话题牢牢钉在医生的职责范畴内。
沈清弦闭了闭眼,似乎在积蓄力气,然后极轻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没有再看白澈一眼,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只留下一个抗拒的、写满脆弱与疏离的侧影,和那只暴露在冰冷空气里、戴着陈旧助听器的左耳。
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单调的“嘀嗒”声,和一种比消毒水更刺鼻的、名为“过往”的沉重死寂。
白澈站在原地,看着那将自己蜷缩起来的身影,心底翻涌的疑虑、愧疚和那该死的、挥之不去的刺痛感,最终都化为一片更深的、望不见底的寒潭。他沉默地站了几秒,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那个脆弱又倔强的身影。白澈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走廊的灯光刺得他眼睛发涩。
口袋里,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肿瘤科发来的周予安的病历摘要。他低头看着屏幕,“晚期”两个字,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命运像一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圆规,以他为中心,画出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充满酸涩与未知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