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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我是在雨声中醒来的。

      不是突然的暴风雨,而是那种温和、持续的秋雨,雨滴均匀地敲打着窗户,声音有节奏,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玻璃上弹奏轻柔的练习曲。房间里光线昏暗,不是夜晚的黑暗,而是被雨水和云层过滤后的灰白光线,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水汽的柔和。

      我转向洛时渡的床。她不在。

      被子掀开着,枕头有压痕,但床上空无一人。一阵莫名的惊慌攫住了我——在医院里,空床通常意味着不祥的事情:急救、转移、或者更糟。但她的物品还在:床头柜上的画册,水彩颜料盒,还有那个雪花玻璃球。笔记本也不在枕头下,可能被她带走了。

      我按了呼叫铃。等待的时间感觉很长,虽然可能只有几分钟。护士刘姐推门进来,看到我坐立不安的样子,立刻明白了。

      “洛时渡呢?”我问,声音里的紧张让我自己都意外。

      “她出去了。”刘姐平静地说,“物理治疗室,可能。或者只是去走廊散步。她今早感觉好一些,医生允许她在护士陪同下短时间活动。”

      出去了。在雨中。这个事实让我既放心又困惑。放心是因为她没有出事,困惑是因为我想象不出她会在雨中做什么。银线的交响乐今天是什么调子?她能承受外出的疲惫吗?

      我看向窗外。雨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树和建筑都成了朦胧的影子,像水彩画中未干的颜料互相渗透。雨声是此刻唯一的清晰事物,那种持续的沙沙声,像蚕食桑叶,像远处人群的低语。

      我拿起秦澜给我的信纸和钢笔,想记录雨声的形状。不是洛时渡的线条语言,而是用我自己的文字。我闭上眼睛,专心倾听。

      雨声有层次。最上层是雨滴直接打在窗户上的清脆点状声,像无数小鼓同时轻敲。中间层是雨水从窗框流下的连续水声,平滑如丝绸撕裂。最下层,几乎听不见的,是远处排水管的水流声,低沉,嗡鸣,像大提琴的最低音。

      我在信纸上写下:

      雨的三重奏:
      高音部:玻璃上的点状鼓声
      中音部:窗框的丝绸撕裂
      低音部:排水管的嗡鸣大地

      写完后,我看着这些文字。它们试图捕捉声音,但文字总是不足。洛时渡会如何描绘?可能是三种不同的线条:点,波浪线,螺旋。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洛时渡站在门口,浑身湿透。

      不是稍微淋湿,是彻底湿透。黑色的短发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脸颊滑落。病号服紧贴在身上,显得她更加瘦削,几乎透明。她怀里抱着什么东西,用同样湿透的病号服下摆兜着,小心翼翼地,像捧着易碎的宝物。

      她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发紫,身体微微颤抖,但眼睛异常明亮,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不是疼痛时的紧绷,不是疲惫时的暗淡,而是一种……生动的、近乎狂喜的光芒。

      “愿绛,”她喘息着说,声音因寒冷而颤抖,却充满兴奋,“你看。”

      她走进房间,水从她身上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小滩。护士刘姐跟在后面,拿着干毛巾,表情介于恼怒与担忧之间。

      “这孩子,”刘姐摇头,“非要出去,说就几分钟,结果跑到花园里去了。淋成这样,要是发烧了……”

      洛时渡没有理会护士的责备,她走到两张床之间的空地,小心翼翼地蹲下——这个动作对她来说显然吃力,她眉头因疼痛而紧皱——然后将怀里兜着的东西轻轻放在地上。

      那是一株植物。

      不是花店里的那种精致盆栽,而是一株看起来相当普通的植物,种在一个简陋的塑料小盆里。大约三十厘米高,茎秆细长,叶子深绿色,心形,边缘有细微的锯齿。没有花,只有几个小小的、紧闭的花苞,绿色,几乎与叶子同色,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植物也被雨淋湿了,叶子上挂着水珠,在昏暗光线下像缀满了微小的钻石。

      “我在花园角落发现的,”洛时渡说,仍然蹲着,手指轻轻触摸一片叶子,“一个姐姐不要的。她说这株花今年没开,可能永远不会开了,准备扔掉。但你看——它有花苞。只是还没开。”

      她抬头看我,眼睛里的光芒如此强烈,几乎灼人。“它只是还没开。”

      刘姐叹了口气,递过干毛巾。“快擦干,换衣服,不然真会生病的。”她又看向我,“愿绛,你看着她点,我再去拿条干毯子。”

      护士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和那株被雨水浸透的、尚未开花的植物。

      洛时渡没有立即擦干自己,而是继续专注地看着那株植物,手指轻轻抚过花苞,动作温柔得像触碰新生婴儿的脸颊。她的颤抖更明显了,是寒冷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但她的注意力完全在植物上。

      “你疯了。”我说,但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担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淋成这样,你的身体……”

      “值得。”她简单地说,终于接过我递过去的毛巾,开始擦头发,但目光仍停留在植物上,“它需要被救。那个姐姐说‘永远不会开了’,但她说得不对。花苞在这里,看见吗?很小,但真实。它只需要时间,需要相信。”

      需要相信。这个短语击中了我。洛时渡在雨中跑出去,淋得湿透,就为了拯救一株被宣判“永远不会开”的植物,因为她看到了花苞,因为她相信可能性。

      “这是什么花?”我问,也蹲下来——我的动作同样笨拙缓慢——仔细看那株植物。

      “不知道。”洛时渡承认,“那个姐姐也不知道。她说可能是某种野花,种子被鸟带来,落在花园角落,自己长出来的。没有人特意种它,所以没有人期待它开花。但当它长出花苞时,她认为它开不了,因为太弱小,因为季节不对,因为……没有理由相信。”

      没有理由相信。这句话在我胸腔中回响。就像七年前医生说我活不过二十岁,就像所有人看着我逐渐衰弱的身体,认为没有理由相信会有转机,会有变化,会有……花开。

      洛时渡不相信“没有理由相信”。她看到了花苞,于是她相信。

      “它需要一个名字。”她说,终于擦干了些,但嘴唇依然发紫,“在它开花之前,它需要一个名字,这样它就知道自己被期待,被看见。”

      “你想叫它什么?”

      她思考着,手指停在一片心形叶子上。“‘未开的承诺’。或者……‘雨中的可能性’。”

      “或者‘群岛的新居民’。”我说,这个想法自动浮现。

      她看向我,眼睛亮了。“是的。群岛的新居民。我们的群岛有了第三个生命,虽然不是人类,但有生命,在生长,在等待开花。”

      我们的群岛。这个扩展的概念让我感到一阵温暖。之前,群岛只有我们两人——两个女孩,两张病床,共享病房的海域。现在,有了一株植物,一个沉默的、生长的生命,加入了这个微小生态系统。

      刘姐拿着干毯子和干净病号服回来了,坚持要洛时渡立刻换衣服。洛时渡妥协了,但要求把植物放在窗台上,“让它看雨,看光。”

      植物被安置在窗台上,在那个雪花玻璃球旁边。两个非人类的存在:一个人造的、封闭的微型森林,一个真实的、活着的、尚未开花的生命。并排而立,形成奇异的对话。

      洛时渡换好干衣服,裹着毯子回到床上,脸色依然苍白,但眼中的光芒未减。她开始咳嗽,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让她弯下腰,手按着胸口。银线的交响乐显然没有被这场冒险平息,反而可能加剧了。

      “值得吗?”我问,在她咳嗽间歇递过水杯。

      她喝水,深呼吸,然后点头,眼神坚定。“疼痛会过去。或者不会,但我会适应。但这株植物……它可能真的开花。那个时刻,想象一下:在一个被认为永远不会开花的植物上,开出一朵花。那会是……一个奇迹。不是大的奇迹,是小的,私人的,但真实的奇迹。”

      我相信她。不是因为天真,而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眼中的确信。洛时渡不是不切实际的梦想家,她是在疼痛深处生活的人,她知道现实的残酷。正因如此,她对这株植物的信念才如此有力——这是选择,是在明知可能失望的情况下仍然选择相信。

      “我们应该记录它。”我说,拿出笔记本,“作为博物馆的新藏品。群岛的新居民。”

      洛时渡点头,但她的手在颤抖,握笔困难。昨天画疼痛交响乐已经费尽力气,今天她更虚弱了。我理解了。

      “我来写。”我说,“你描述,我记录。”

      她同意。我翻开笔记本到新的一页,拿起笔。洛时渡闭上眼睛,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开始口述:

      藏品编号:未定
      名称:雨中的可能性(暂定)
      来源:医院花园角落,被遗弃,将被丢弃
      状态:未开花,但有四个绿色小花苞
      救助者:洛时渡,在秋雨中
      救助理由:“它只是还没开”
      当前位置:病房窗台,与雪花玻璃球为邻
      意义:群岛的第三位居民,沉默的生长者,未实现的承诺,选择相信的具象化

      我记录下每一个词,她的声音平稳但虚弱,每个词都有重量。写完后,我添加了今天的日期,以及一个简短的素描——不是精细的,只是勾勒出心形叶子和细小花苞的轮廓。

      “现在它正式成为博物馆的一部分了。”我说,把笔记本转向她。

      她看着页面,微笑,一个疲惫但满足的微笑。“连接厅的新藏品。一个活着的藏品。”

      雨继续下着,声音现在有了新的意义——那是拯救这株植物的雨,是给它浇水、洗净叶子的雨,是洛时渡为它冒险的雨。雨声的三重奏现在与这株植物连接起来,与这个选择相信的行为连接起来。

      洛时渡的咳嗽又开始了,这次更剧烈,持续时间更长。她按了呼叫铃。当护士进来,看到她的状态,立即叫了医生。

      接下来的半小时是医疗程序:听诊,测体温,检查血氧,讨论是否需要用更强的止痛药或止咳药。洛时渡配合着,但她的目光不时飘向窗台上的植物,仿佛那是她的锚点,她的理由。

      医生决定给她注射一剂温和的镇静剂和止咳药,帮助她休息,缓解咳嗽和疼痛的恶性循环。药物起效很快,她的眼皮逐渐沉重,呼吸变得缓慢。

      在完全睡着前,她低声对我说:“愿绛……看着它。如果开花……叫醒我。”

      “我保证。”我说。

      她睡着了,药物带来的深度睡眠,疼痛暂时退却,疲惫的身体得到休息。她的脸在睡梦中放松,那种生动的光芒被平静取代,但嘴角仍有一丝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我转向窗台。植物立在那里,雨水在窗玻璃上形成蜿蜒的水痕,像地图上的河流。植物深绿色的叶子与灰白的天空形成对比,那几个小花苞小得可怜,几乎像叶子的瑕疵。

      它真的会开花吗?在这个季节,在这个光照有限的病房窗台,在被宣判“永远不会开”之后?

      我不知道。但洛时渡相信。

      而我相信洛时渡。

      不,这不准确。我不是相信这株植物一定会开花。我是相信洛时渡的选择——选择在雨中拯救它,选择相信可能性,选择将一个被遗弃的生命纳入我们的群岛,纳入我们的博物馆。

      这个选择本身,无论结果如何,已经是某种花开。不是植物意义上的,而是人类精神意义上的:在绝望的环境中,仍然选择希望;在疼痛的包围中,仍然选择温柔;在有限的时间里,仍然选择相信无限的可能性。

      我拿起秦澜给我的信纸和钢笔,开始写一封信。不是给特定的人,只是给这个时刻,给这场雨,给这株未开花的植物,给那个在雨中奔跑拯救它的女孩。

      我写道:

      亲爱的未知名者,

      今天下雨了。秋雨,温和而持续,像时间本身的声音。

      一个女孩在雨中奔跑,不是为了躲避,而是为了奔赴。她奔赴一株被宣判的植物,一株“永远不会开”的植物。她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花苞,她相信我们不相信的可能性。

      现在这株植物在我们的窗台上,与一个人造的雪花玻璃球并肩。一个是真的,但可能永远不会开花;一个是假的,但永远有一条银色的路通向森林深处。哪个更真实?哪个更有希望?

      群岛有了新居民。我们的博物馆有了活着的藏品。

      那个女孩现在睡着了,药物让她暂时逃离疼痛。她的冒险可能让她更虚弱,但她的眼睛在淋湿时闪着光,那光现在还在我脑海中燃烧。

      我相信的不是花会开。我相信的是她在雨中奔跑的选择。我相信的是她将“未开”视为“尚未”而非“永不”的眼光。

      如果有一天,这株植物真的开花,那将是小的奇迹。但更大的奇迹已经发生:一个在疼痛中生活的女孩,选择了为另一生命冒险。

      这个奇迹不需要花瓣证明。它已经在她的眼神中,在她颤抖的手指触摸花苞的温柔中,在她“它只是还没开”的简单宣言中,绽放了。

      雨还在下。女孩在睡。植物在呼吸。我在写。

      群岛在生长,即使在海中央,即使在雨中。

      一个相信可能性的见证者,

      愿绛

      我放下笔,墨迹在米色信纸上慢慢干燥。信不长,但感觉完整。我将它折好,放在笔记本中,夹在记录这株植物的那一页。

      然后我看向洛时渡。她睡得深沉,呼吸平稳,药物给了她急需的休息。她的右手放在被子外,手指微微弯曲,像在梦中仍然触碰着什么脆弱而珍贵的东西。

      我看向窗台上的植物。雨水在窗玻璃上划出新的路径,光影移动,叶子上残留的水珠偶尔闪烁一下,像微弱的信号。

      群岛。三个生命:两个女孩,一株植物。共享这个房间,这场雨,这个时刻。被洋流连接,被博物馆容纳,被尚未言明但日益增长的感情缓慢滋养。

      雨声继续,三重奏,永恒而变幻。

      植物呼吸,沉默而坚定。

      女孩睡眠,暂时逃离疼痛。

      我醒着,守望着这一切,胸口那个旋转的蓝色圆圈稳定而温暖,冬帷的雾在雨中似乎变得更薄,更透光。

      未开的承诺。雨中的可能性。群岛的新居民。

      无论花开与否,这一刻已经足够丰盛。

      雨持续着,像耐心的叙述者,讲述着一个关于相信、拯救和缓慢生长的故事,在这个白色病房里,在这个秋日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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