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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公主 ...

  •   启元八年,大雪漫天,一个光着脚的小女孩惊惶逃窜。

      她个头刚到大人的腰,小脸苍白,薄袄一片脏污,连小小的鞋也丢了。身后,皇家打扮、奢贵的兵马正不紧不慢地追赶。

      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在皇家的追捕下能跑到哪里去?知道齐诵幽跑不掉,屋里,国师和齐老爷推杯换盏,笑盈盈地交代最后的话。

      “你放心,这孩子到了王都,就是尊贵无比的长公主,陛下绝不会亏待她的。”

      齐老爷摸着皇帝为带走齐诵幽给的金袋子,笑得满脸找不着眼睛:“大人言重了,能为国家行事,是诵幽这辈子都不敢想的幸事。”

      不消片刻,外面便响起重重的叩门声,粗声粗气的将士声音传进来:“大人,抓到三小姐了。”

      “进来。”

      门被推开,为首的将士粗壮高大,像拎只小鸡一样,把女孩拎进来。

      国师姿态闲散地坐着,仔细打量了一下齐诵幽:“三小姐别怕,王都荣华富贵,连你喜欢的糖人都有许多,跟我到王都,你就是江国的大功臣,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

      “我不去……”齐诵幽嗫嚅出声,狼狈地悬在空中,牵住齐老爷悠然的衣角,发着抖,“爹爹,我不离开江南,我不去王都……”

      齐老爷尴尬朝国师一笑,斥责齐诵幽:“混账!能为国家填补星运,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事,不懂事的丫头怎能任性!”

      小姑娘用绝望的眼睛望了齐老爷一会儿,看出齐老爷铁了心要把自己卖掉,竟然一句哀求的话都没多说,垂下了头。

      国师很满意,站起来,挥挥手,将士立即训练有素地退了出去。

      “如此,齐老爷,马上就是农历二月,我等启程回王都了。”

      齐老爷赶紧说:“小人恭送国师。”

      国师讥诮地弯了弯唇,披着黑色大氅,走进漫天鹅毛大雪。

      江南地暖,这样的大雪百年难见,齐诵幽被兵士扔进马车,冷得受不了,蜷在角落瑟瑟发抖。

      咕噜咕噜的车轮中,她偶尔悄瞥一眼这位千里迢迢赶来,自称中土皇室的国师,但更多时候是努力抬起头,一眨不眨地望着逐渐朦胧的齐家轮廓。

      小手捏紧袄袖,国师说了,在万千人群中不断测命格、筛人选,才在千里之遥的江南,找到她这么一个命格主“煞虐”,能填补江国国运星象的人,可是,以血补星,这样稀罕残忍的事,怎能广而传之?爹那笔皇帝的金子,难道真能安然无恙地花出去?

      果然,行出约莫二三里地,方才那位将士被传,来到马车窗边,国师漫不经心掀起帘子,淡声说。

      “江南齐家,做干净些。”

      “是。”

      马蹄声远去,齐诵幽看着地面,一声不吭。

      她纤瘦的身躯,苍白面孔上瞳孔漆黑,如同一潭奋力挣扎后自知无望、逐渐幽静下来的古潭水,这样的模样,属实不像一个富门娇滴滴的七岁女孩该有的。

      国师不禁好奇,她听懂他刚刚的花没有。

      他拍拍身侧的座位,放缓声调:“齐三小姐,地面不冷么?过来歇歇。”

      齐诵幽爬上柔软的座椅,惨白着小脸闭上眼睛。

      马车晃晃悠悠,车辙碾入满地素寂,很快又被雪填满,远离她自幼生长的江南。

      齐诵幽咬着牙,做了一串噩梦。

      她梦见娘还在时,送她去学堂,花白胡子的授课师父在观星学时教她,江国历史,素来观星测国运,若是夜空福、瑞、辰、煞、良五星齐全,则昭示天下长昌,统治安宁,若其中一星残缺,在历史上,都是大凶之兆。故而皇族异常看重星象。

      课后,学级高的大孩子议论纷纷。

      皇家秘事,总是异常让人兴奋,不止孩子,连大人都津津乐道,齐诵幽从他们口中得知,两年前,西南边陲湘疆谋反,被皇帝一举剿灭,兵士凯旋,却发现了一个震然事实:因位置独特,湘疆天生地养着许多毒蛊秘术,其中包括天煞之蛊,谋反致使煞蛊中的煞气泄露,造成了九重天上,五星中主“煞”的一星陨落。

      五端星象,一角残缺都是大事,何况陨落!皇帝吓尿了,当即匆匆占卜,发现唯一解决办法就是,寻一个民间命格同样主煞的凡人,每年冬月,在煞星运转到江国上方时,在祭台以血祭祀,补星运残缺。

      然后画面一转,是半个月前,国师匆匆带人来到家中的模样。

      很倒霉,齐诵幽身为一个出身再平凡不过的小姑娘,被国师千里迢迢从人群中拎出来,三番四次地占卜测算,就是那个有大凶之命的人。

      国师冷静地对爹说:“大凶之命,煞气肆虐,纵然苟活一时,也注定早夭,不若随我北上,填补国运,也不枉一世,你们放心,这孩子到了皇宫就是至高无上的长公主,不会被亏待的。”

      私底下,却将沉甸甸的装着黄金的袋子递给爹。

      齐诵幽看得明白,爹娘感情不睦,自娘离世,家中兄弟姐妹若干,爹无比冷待她,能卖掉她,当然唯恐不及。

      只是,她能做的都已做,连逃跑都尝试过,监视她的人太严密,她没法对爹直白地道出国师的目的,只能怀抱最后一丝侥幸,若是自己走了,皇帝能不能大发慈悲,放过齐家。

      事情到这一步,早已没有转圜余地。

      国师带着齐诵幽来到王都的时候,皇帝亲迎。

      繁密的封礼早就准备完毕,华美精致的服饰和珠玉全部摆好,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十天后,王都传来消息,尚无子嗣的今上,封一位籍籍无名、年仅七岁的江南籍贯女孩,为江国长公主。

      举国议论,这样的喧嚣下,另外一个消息就显得十分不起眼:江南水烟渡近日横遭一伙贼人,水烟渡齐家,全家老少几十口人,一夜之间惨死。

      齐诵幽站在王都厚重的城墙上,抬头看墨色的夜空。

      北边的农历二月,冷到了骨子里。

      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

      星辰开道下,转瞬十年。

      “我说公主,您磨蹭什么哪?快点儿收拾齐整吧!”

      尖锐声音戳入耳畔,太监在冷宫外握着拂尘阴阳怪气,屋内,少女坐在模糊铜镜前,理了一把长发。

      每年祭祀穿戴的服饰繁琐,整理起来都需很久,她习惯了。

      “您做这活儿已经十年了,怎的还如此手生?半刻钟后,您可一定到祭台上来,别为难奴才了。”

      齐诵幽垂眸:“知道了。”

      宫里的人只会在每年这个时候想起她,只因她的例行工作,是在今天去祭台进行祭祀——用自己的血。

      祭祀衣裙颜色明净,裙摆绣着浮光般的金边,漂亮扎眼却极薄,彼时滴水成冰,几个宫女算着到了时辰,门也不敲,乱哄哄进来,给她整理最后要佩的头冠和珠串,林林总总一大堆,稍一挪动,就哗啦啦响。

      一个宫女拍掉她下意识扶头冠的手,急急出声:“别动!”

      宫女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有点失礼,放缓口气:“公主,您别生气,星象有昭,祭祀的头冠和珠串不能有半点差错,你十年前从江南来,应该早就知道了。”

      很久没人这么有礼貌地跟自己说话了,齐诵幽新奇地瞥一眼她,发现是个生面孔,以前从未见过。“你是新来的?”

      宫女点点头,怯:“嗯,公主,我是西南人。”

      齐诵幽刚要张嘴,这小姑娘就被身旁的人一把拉去,压低嗓门:“别多话!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位公主,是传说中的天煞之命,命格星象那是主大凶的,留神煞气。”

      被拉走的宫女眨眨眼:“我当然知道啊,可是,不就是因为公主命格主煞虐,才会成为‘公主’吗?”

      “嘶,倒也是,要不是那该死的湘疆一族,我们今天也不会在这里。”

      齐诵幽听着她们的对话。

      国师倒也没欺瞒,当年来到皇宫,她确实被皇帝封为长公主。只是空有个名号罢了,皇族只需她活着,每年冬月放个血,其余时候,则任她孤魂野鬼般飘零宫中,扔点吃食,保证她不死。

      十年风雨,齐诵幽冷暖自知,中土齐氏的其余皇族唯恐被煞气沾染,把她赶到冷宫,待她如个轻贱玩意,宫中大小职位的人,谁都能轻看她一眼,如果一定说有例外,就是每年的这个时候。

      ——农历二月,煞星将流转到祭台。

      “公主,您收拾好了吗?”宫外,大太监拖声拖气的声音再度传来,“不是我催,万一误了祭时,要担责的可是您自……”

      齐诵幽拎着裙子,顶着珠冠走到门前,西南来的小宫女连忙打开门。

      齐诵幽朝她感激地笑一笑,抬起下颌,平静:“好了,劳烦您引路吧。”

      大太监斜睨一眼:“好嘞,您跟着来。”

      几个宫女分成两侧,肃穆跟在齐诵幽身后,齐诵幽步子平稳,头上珠冠一晃不晃,走向祭台。

      她这身祭服和祭台,都是西南样式,祭台旁的石碑刻着格桑花,四面拱柱布满狼图腾,中心立一张圆柱形式台,一把狼额刀安静地躺在上面。

      宫女走到祭台的台阶前就退下,大太监退到右边高台皇帝的位置旁,昔日耀武扬威的皇族坐在祭台周围屏息凝神。

      齐诵幽独自踏上石阶,台面的狼额刀被天山冰雪浸过,泛着寒光。

      四周护卫她祭血的,是江国最精锐的兵士,每个人都清楚这个仪式关乎国运,不容错乱,高台上,江国皇帝开口:“诵幽。”

      齐诵幽颔首,面无表情:“陛下。”

      “煞星将至,开始吧。”

      齐诵幽拈起狼额刀。天际挪来一片沉云,暮色拢住微弱霞光,就在闪烁的煞星要跃到祭台上方之时。

      “不不不不好!!”突然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踉跄从皇宫的方向奔来,鬼哭狼嚎,“陛下,陛——”

      “混账!”御前侍卫一个大耳刮子把那人抽翻,“惊扰祭血仪式,你找死?”

      那人抖抖索索:“不敢,不敢,可是陛下,刚刚卑职在城楼上看到,有,有敌军来袭!”

      这一声可谓滚油入锅,轰一下给在场所有人炸得外焦里嫩,皇帝皱眉:“何方敌军?”

      “看他们的旗帜,是咱们的北国……是北原!”

      这下连皇帝的脸色都变了,北原是江国北边的国家,草原民族骁勇善战,民风彪悍,打起架来不要命,自和江国达成平安贸易协约,已经相安无事三十多年了,怎会突然袭击,而且,还挑在所有精锐集中于祭台之时!

      一瞬间,城楼传来震天之响,杀气成云,铺天盖撞入皇宫,这下谁也来不及管祭血仪式了,大叫着“护驾”,训练有素地把皇帝保护起来,避往紧急密道。

      当然不会有人来保护齐诵幽,她当机立断,扯断衣饰,抛飞珠冠,就要往祭台下跳,然而祭祀要穿的衣裙繁冗复杂,裙摆层叠,光是披帛就垂了半丈,一时半会儿利落不起来。众人作鸟兽散,她一个人站在高台之上,可谓十二分显眼。

      一位披着铠甲的将士撞入宫内,冰冷长戟剜出一地血花,锐如鹰隼的目光攀到她身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大喝一声:“站住!”

      话音刚落,这位将士就毫不留情地纵马掠上高台,一伸长臂捞过她,眼神冷郁:“你是中土齐氏的人?”

      齐诵幽呼吸窒了窒,艰难:“我说不是,你信吗?”

      此人目光溜过她的衣饰,眼中蔓出疑窦。“西南之服,祭台?你……”

      不知想到了什么,将士突然收手,把她往后一掼,齐诵幽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摔下了高台。

      高台并不多高,但这么跌下来还是够呛,齐诵幽脚踝狠狠扭了一下,手掌按进一片血污,差点痛懵,四面吵嚷喧天,后至的兵士将她围起来,把她扔下来的那人居高临下,下巴一点她:“她懂西南蛊血之术,带去到长生天司医那里。”

      后颈被束上一片冰凉,然后是一阵至死憋闷感,齐诵幽握着铁链狼狈呛咳,高台上那人怒道:“要活的!”

      拖着她的人这才把铁链绕上她手腕,在她脖颈重重一敲,齐诵幽当即两眼一黑,没了意识。

      她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只感觉眼前亮了又暗,身体天旋地转,起伏在浪潮里,难受至极,只剩最后一丝理智撑着,她合计都这么着了,可能自己要死了,谁料马车一个颠簸,她身子一颠,并没死成,反而“哇”一下呻//吟出了声,撑开涩疼的眼皮,目光里先浮现的,却是精致雕缕的木质地板。

      车轮轱辘,齐诵幽愣愣地盯着地板看了会儿,手脚并用地翻了个身。

      她竟然在一辆马车里。

      她并不知距西原攻城已经过了多少天,只能狼狈跪坐在地,吃力喘息,直到头顶上方传来似讽似探究的一道少年声音:“你便是江国长公主,齐诵幽么?”

      齐诵幽掀睫,最先撞见一对流丽妖异却森冷的眸子,然后是眼尾一颗朱砂。

      一个看起来和她年岁差不多的少年正斜倚在铺满雪貂皮的辇座上,垂眼扫过来的眼神,并没一点想象中医师的矜持端庄,反而风雨晦明,暗金面纱堪堪遮住鼻尖,周身气态,寒如一河利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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