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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越州行陌路逢鸾偶 ...

  •   方过清明时节,难得是一个晴日。
      沈蕙娘往镇上绣坊结了工钱,一迳归家来。
      才到门首,便见妹妹沈桂娘正握了一封婚书,立在门边相候。

      这厢见了她,沈桂娘便急急迎将上来,怅然问道:“阿姐要成亲,怎生却不与我说知?”
      沈蕙娘忙执了她手,柔声道:“这番去越州,原是为你入学读书,怎会是为成亲?”

      原来她妹妹沈桂娘不过十二岁年纪,却已考入越州大雅书院,如今便要入城读书去。

      沈桂娘疑道:“那这婚书……”
      沈蕙娘摇一摇头,只将其中首尾与她告诉一遍。

      原来沈蕙娘晨间拾掇行李时,竟在亡母房中寻得一方青布小包。
      打开来,先见着一块玉佩,雕作鱼形,颇是通透莹润。鱼尾之上,还刻了小小一个“方”字。
      玉佩之下,却又有一张泛黄书笺,上头方方正正写就“结亲书”三个大字。
      信中絮絮言语,无非说那人生受她母亲大恩,此时却将往越州,一时回报不得。只盼来日谋得生路,再与沈家结了亲家,以偿此恩。
      落款却是“方明照”,母亲生前并不曾说及此人。

      沈蕙娘如此这般说了,又道:“我自会登门退婚。”
      沈桂娘面露犹疑:“可这毕竟是母亲遗愿。阿姐若是不遵,岂非有违孝道?”

      沈蕙娘接了那婚书过来,只叹道:“好妹子,方世姨留了这封婚书,原是为偿母亲的恩情。是也不是?”
      见得沈桂娘颔首,沈蕙娘又道:“可母亲常说,行善积德原是佛前供灯的事,岂有计较香油钱的道理?倘或为着这事,腆着脸往人家门楣上贴,岂不是作践了母亲生前德行?”
      沈桂娘想了一回,也连声称是,揭过这事去了。

      沈蕙娘变卖了多余家私,只留得一处老宅在这淮州小村中,以备来日归乡祭祖之需。
      姊妹两个坐船一路颠簸,迳入了越州城内。
      沈蕙娘将妹妹送至书院,拉着手好生叮嘱一番,方依依不舍别过了。

      却说沈蕙娘寻了客栈安顿停当,已是华灯初上时候。她一迳走来街前,欲寻处摊子用晚饭。
      正行间,忽见道旁棚下一处小摊,摆着各色精巧玩意。

      沈蕙娘步子不觉一顿,只瞧向摊上几只彩绘的泥偶。
      那泥偶捏得极是活泛,描金点翠,衣袂翩然。
      摊旁早围拢了几个衣着光鲜的孩童,正与摊主递过铜钱,各人买得一只,嬉闹着去了。

      沈蕙娘瞧了半晌,不觉想起妹妹,便是上前去,与摊主递上铜钱,买下了一个泥偶。
      摊主依她所选,递过个戴大红花儿、穿圆领红袍的泥偶来,正是个状元娘子。

      沈蕙娘好生谢过,小心翼翼接了,正待收好,却见摊主伸了手,将掌心翻来。
      抬头看去时,只见那摊主笑意未消,谄声说道:“客官,纳福,纳福。”
      沈蕙娘只道是句吉庆话,便是应道:“借您吉言。”
      谁知那摊主却仍与她摊着手,油嘴里又滚出两声“纳福”来,正如鹦鹉学舌一般。
      沈蕙娘兀自不解,也伸了手道:“纳福,纳福。”
      忽听得一旁爆出鹅叫似笑声,却是个矮小行人。只听她朗声道:“娘子,人家与你添讨些纳福钱呢。”

      不待沈蕙娘开口,对过站着的一个高大行人却早是乜斜着眼,只将沈蕙娘打量了一回。
      端见沈蕙娘满面上风尘仆仆,裹一方素色头巾,肩上垂着一条辫子。一身灰青褐衣,浆洗得已有些发白了。
      那高行人便从鼻子哼出一声来,嗤道:“何消与这乡巴子费嘴?看那夯货样子,怕是连铜钱眼儿都未见过,倒舍得买个耍货儿充阔!”

      不意竟受这等羞辱,沈蕙娘登时皱了眉头,正待与那高行人理会,却猛听得道旁泼剌剌一声喝来:“乡巴子怎的?我倒要与你讨教!”

      众人一时齐刷刷望去,但见得两个锦衣少年一同行将过来。
      前首的生得一张圆脸,两只杏眼正吊着怒光。她披了一袭织锦红衣,疾步上前时,发上一支步摇早将流苏晃出重影来。
      后头的蓝衣少年紧跟上来,端见她生得月宫仙子一般,虽也面如寒冰,却到底未失风度,仍是行得端正。

      那红衣少年迳直杵到高行人跟前,仰头将眼定在那高行人面上,横眉道:“你吃得这般人高马大的,那田里的稻穗却是你自家撒的种么?”
      她又抬手揪住那高行人衣衫的领口,生生拽起寸许,怒目道:“你身上这蛆虫也似的布片,莫不是你自家养蚕纺的线?”

      那高行人喉咙里咕噜作响,显是难堪至极。
      那红衣少年却犹将锦袖一摆,冷笑道:“与看家犬扔根骨头,那畜生还晓得摇尾作揖。你倒好,吃着农家的米,裹着农家的布,却来饶舌,实在是畜——”

      忽听得那蓝衣少年截了话头道:“方世妹,不必与这般浑人置气。”她声气虽是冷然,却犹是声润如泉,端是一派君子气度。
      那厢红衣少年把眼将高行人一瞪,终是缄了口。

      那蓝衣少年却不理会面红耳赤的高行人,只对摊主道:“前日府衙才贴的告示,道是强索纳福钱者,杖十五。你这般为难这位娘子,莫不是想见官去?”
      摊主登时缩作一团,惧不敢言。

      蓝衣少年复向沈蕙娘施礼道:“出身虽有地域之分,却无贵贱之别。那般泼皮浑话,娘子原不必放在心上。”
      沈蕙娘心中感激,忙向她二人道谢还礼。

      却见那红衣少年嗤笑一声,往荷包中拈出一枚铜钱来,对着摊主一掷。
      那铜钱滚在地上,翻了几个筋斗,却听那红衣少年道:“你要纳福钱?姑奶奶赏你个够!”
      摊主虾子似的缩了脖子,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沈蕙娘也忙起身道:“多谢娘子盛情——”
      一语未了,那红衣少年却将下巴一扬道:“不肯要么?与我进府衙挨板子去便了。”
      摊主只好蹲了身子,将手颤巍巍取了那铜钱,自缩在摊位后头。

      沈蕙娘仍与那红衣少年道:“无功不受禄,我怎好——”
      那红衣少年跌足嗔道:“当真是个榆木脑袋。”
      她随手一指沈蕙娘腰间悬着的同心结络子,又道:“你将这络子抵了与我,大家两下干净了。”
      不及沈蕙娘应答,她早勾住那穗子轻扯,惊得沈蕙娘忙解下递去。

      此事了过,两位少年并肩而去,那高行人也悻悻走了。

      沈蕙娘走出几步,却见那矮行人跟上来,与她笑道:“娘子好造化,倒得这二位贵人解围。”
      见沈蕙娘面露疑色,矮行人压低了声道:“蓝衣裳那位是徐老翰林的孙儿,徐清徽徐小姐,如今在大雅书院进学。她胸中才学甚高,人品也在圣贤之流,端的是天人下凡。至于红衣裳的那位煞星么——”

      她说到此处,却将头摇了一摇,方续了话头:“明月绣庄的千金,方宝璎方小姐,整日只知闲游玩乐,最是顽劣荒唐。那方明照方员外,不知使了多少银子,才教她在书院挂了名旁听。可上月书院诗会,那塾师一瞧她作的诗,竟是气短昏厥,汤婆子都捂不醒……”

      沈蕙娘乍听得“方明照”三字,心头猛地一跳,却连忙问道:“这明月绣庄的东家,可是那唤作方明照的方员外么?”
      待得那矮行人点头,沈蕙娘便是一怔。
      原来那红衣少年,竟正是与她定下婚约的方家小姐!

      这厢转回客栈,沈蕙娘将那婚约取出,并着玉佩摆在一处,定定瞧了半晌,眼前却只是那位一袭红衣的方家小姐。

      这位方家小姐分明良善赤诚,为着萍水相逢之人,亦肯全力相助。
      倘或凭了一封旧信,便平白与她添了桎梏,教她郁郁终身,岂非恩将仇报?

      思及此处,沈蕙娘愈发决意明日便寻到方府去,与方明照退了亲事。
      待了过此事,再寻个绣坊做工。自家平日倘或俭省些,工钱与妹妹交了束脩,剩余的还可攒下。

      翌日,沈蕙娘早早起来,将一头乌发圆圆挽就。再把平日收起的绒花,并那过年时新做的碧色布衫一齐寻将出来,齐整整穿戴了。
      对镜一照时,那银盆也似脸儿上,柳眉凤目舒展,直教这般装束衬得愈发端庄沉静。

      待得打点停当,沈蕙娘迳投方府来,将玉佩递与门房。不多时,便有一位管事迎将出来,领着她进了门。

      那管事引她穿过了三重月洞门,但见游廊外海棠花开得艳红欲滴,恰如昨日一袭织锦红衣。
      忽听得假山后两个侍人低语:“徐小姐方才来探视,才进屋说了几句话,小姐便吵嚷起来……”
      话音未落,二人已迎着管事和沈蕙娘,一时连忙噤声问礼。

      沈蕙娘跟着那管事进了花厅,却只见得一位中年人端坐上首,紫衣玉簪,浓眉大眼,满面精干之气,正是那绣庄东家方明照。
      见了沈蕙娘进来,她起身笑道:“可把沈家侄儿盼来了。”

      沈蕙娘方欲见礼,方明照便扶了她起来,引她一同在罗汉榻上坐了,歉然道:“小儿宝璎身子抱恙,现下正在养病,不能见人,侄儿莫怪。”

      沈蕙娘恭谨应道:“世姨宽心,小姐正须仔细将养。”
      她一面说,一面却自忖道:那方小姐昨日还好端端的,怎的今日却突然病了?

      不及她细想来,便听方明照问道:“恩人如今可还康健么?”
      沈蕙娘垂眸应道:“我母亲去了六年了,如今葬在淮州老家。”

      听得此话,方明照霎时红了眼圈,取过帕子拭了一回泪,方道:“当年我逃难至吴州,全赖恩人救济。这些年使人过去打听,只想着好生回报恩人,却是全无音信。不成想,恩人竟迁去淮州……”

      沈蕙娘心下怅然,只温声道:“母亲施恩不过图个心安,非为求甚回报。世姨原不必伤怀。”
      方明照叹道:“待来年清明,我且到淮州去祭拜恩人。”

      她缓一缓神,方又关切问道:“你小小一个便没了母亲,却是怎生熬过?”
      沈蕙娘只将丧母之后,自家如何到镇子上绣坊里做学徒,如何供了妹妹读书,又如何与妹妹一同迁来,尽皆诉说一遍。

      方明照听她却将此等风波说得平声静气,全无哀怨讨怜之意,一时更添疼惜,只道:“你姊妹两个也是可怜见的,亏得苍天开眼,教你寻到方家来。日后你姊妹两个有甚要紧事,或是短了什么,只管与我说便是了。”

      沈蕙娘好生谢过,又歉然道:“小妹如今入院读书,轻易走动不得,今日不能同来拜见,还望世姨宽谅。来日她学里休沐,蕙娘定领着她来见世姨。”
      方明照却笑道:“这却不打紧。这沈小娘子,唤作桂娘的,原是你家妹子。我昨日才见她,原也是个乖觉伶俐的孩子。”

      沈蕙娘奇道:“世姨却怎生认得小妹?”
      方明照只道:“她与宝璎作了同窗,如今也有些往来。”
      沈蕙娘挂心妹妹,不由又多问了几句。方明照却似有些犹疑,一时调转开话头去了。

      二人又说一阵话,沈蕙娘便向袖中取了那婚约,问道:“世姨可还记得这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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