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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对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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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仰着头,半睁的眼睛因为喘不上气被逼出了泪,他面色绯红,有些迟钝地看着黎魄,反应了好久,才含糊地说:“我不记得了。”
热死了。
黎魄看着那对儿通红的眼睛想。
他指腹用力,把从那眼角溢出的莹润狠狠抹掉,说:“你悄无声息地把自己身上的咒加到我身上,自己跑出来逍遥自在了千年,现在一句不记得就要打发我?”
“火把我烧了个半死,朗晞。”黎魄一边擦一边讲:“你好狠的心。”
火光闪烁,那鎏火不知道是不是随主人的心情,在这并不宽敞的神祠里发了疯似的舞。祠内满堂都挂着召唤神灵用的谕铃,成圈的铜铃反着金光,照得两个人脸颊发烫。
“报应吧,”手底下的人泄了气,没骨头似的软在枝条里,仰着下巴任黎魄把泪抹得到处都是:“我真的不记得。”
黎魄掐着他:“不记得可不算数。”
“啊,”他好像脾气都被掐没了:“那怎么办。”
他心虚似的,在簇拥的梅花里微微偏过头。这姿势离得太近了,近得黎魄以为他要侧过来亲自己。黎魄心觉好笑,哪能就这么让他混过去?他撑身拉开距离,自以为占了上风,却只听那人轻飘飘地说:
“你怎么还带着我的羽毛。”
火好狂,把他耳畔那根银羽映地金灿灿的,在风和火燎起的气流里翻飞。铃声纷乱,黎魄明明没有被花绑着,偏偏跟那人一样红了脸。
他喉咙有些紧,想松松领口,结果蜷起指尖又碰到了那根欢腾飘飞的羽毛,细软的质感挠在皮肤上,让他愈发觉得热的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想了半天才说,“我带着找你寻仇。”
两人隔远了,那人就只能费力地望着他,泪掉得更凶了,他嘴里尝着点咸,说:“什么仇怨,我不知道。”
“朗晞,”黎魄不看他:“你别跟我装傻。”
“我大概是真傻了,”他咳了两下,说:“那你还要我吗。”
他被拘得紧,发出的声音绵绵密密地控诉着强人所难,嗓子哑得好像受过天大的委屈。
黎魄愣住了。
他呆在原地,懵了半晌,身侧的空手攥紧了拳。
“朗晞,你这个……”
“唰!”
黎魄话没说完,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一阵风过,原本捆在那人身上的花齐刷刷地就分散开来!团簇的枝叶四散打开,一双手破开层层梅瓣冲出来,飞快地把黎魄摔翻在了地上!
黎魄躲闪不及,不过一时的愣神就叫人钻了空子,连剑都没来地及提,只能仓促抬臂护住了后脑勺。
祠内好热,火舌舞在半空里,带起来一点儿血腥的味道。
“呼—”黎魄刚修全的魂魄,还没在身体里捂热乎呢,这一下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子都空了一大半,他偏头缓了口气,还是看不清东西,但感觉身上沉沉的压着重量,隐约察觉到自己被耍了,说:“ 这是什么意思?不记得了,所以要试试怎么再让我死一次吗?”
“早听说圣苍大人是个情种,”那人扼住他脖子把他压在地上,嗓子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刚才的乖巧不过是昙花一现,上下一颠倒就荡然无存,“我原以为是坊间编排的风月流言,眼下看来坊间流言也绝非空穴来风,反倒是颇具考据。”
“圣苍大人,”他学着黎魄刚才的样子,迫近了恶狠狠地说:“傻子是情种留不住人的。你家朗晞早跑了,月神大人清丽出尘,我满身的邪气,到底哪里像他。”
黎魄被他摁着,眼前聚起的漆黑逐渐散了。他脑瓜子嗡嗡响,没说话。
“你倒霉是真的,朗晞不在这儿。”那人继续说:“走运倒是半真半假,毕竟你打听到的邪神本尊就在你面前。”
“邪气那么重,”黎魄被他压得倒吸一口气,反应过来他不过是装作朗晞的语气诱导自己放松警惕,于是说:“你现在又叫什么?昭绥?”
他是自作自受,从一进门看到这张脸起就丢了分寸。这会儿被人摔了个彻底才回魂清醒过来。朗晞哪里有凑上来把剑架到自己脖子上的理由?旧情人见面,只怕他躲还来不及的。
昏头了。
“可太会骗人了,”黎魄侧脸隐在阴影里,显得有点忧郁,他莫名其妙,自己都气笑了,说:“变了样儿还要调戏老情人。”
“你不愿意好好说话,不然谁要认别人的名字?”昭绥一只手摁住他,空出来的手摸了摸脖子,感觉花枝粗粝的质感还残留在皮肤上,“朗晞可真好使,顶着这个名字随便说几句话就能叫你找不着北。”
“昭绥,”黎魄喊他,“你多大。”
跨在他身上的人以为他脑子摔坏了,问:“你不该问我点儿别的?”
圣苍下山,邪神吃人的状都告到他面前了,结果他认出自己这么个邪物来的第一句话不是兴师问罪,反倒是问邪神的起年龄来了?
“你问庚帖呢,”昭绥嫌弃地说,“傻子情种我不要。”
傻子情种自问自答:“你没有一千岁吧。”
昭绥卡在他脖子上的手僵住了,黎魄心里明了自己猜的没错,于是继续说:
“我家那只薄情鸟丢下我逍遥法外一千年,我站在愍山山头,找遍了四海九州,硬是没抓到他一片羽毛。”
“你长了一张跟他别无二致的脸,”黎魄越说,昭绥面色就越沉,“功法、灵气,就连花信也跟他别无二致。”
黎魄无视他越拧越紧的眉头,说:“偏偏你还生在他失踪之后。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我恨了这么久,总不会认错。”
他明明居于下风,可惜那一对儿金瞳亮得瞎眼,半点儿没有认输的自觉。昭绥看着那对儿眸子,黎魄也瞧着他的,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你想说我是朗晞的转世,”昭绥回答他,“可是黎魄,昔日月神就算转世投胎也不可能变成我这种邪物。你是相思成疾,失心疯了。”
“没错了,这天底下除了媐娏,就只有一只鸟敢这么叫我大名。”黎魄很不客气地讲:“至于邪不邪门,不应该是我来审你吗?昔日月神凭什么不能是你这种邪物?遭了报应不就能了吗?”
昭绥没说话。
黎魄难受得很,他微微抬起腰,颠了昭绥一下,说:“你不记得了,我还记得。赶紧给我起来好好说话。”
昭绥觉得自己可能被这傻子传染了,什么千年百年转世报应的,乱七八糟一大通搅乱了他的头脑,身体居然无意识的听了黎魄的话,还真乖乖站了起来。
黎魄等他站好,自己拍着身上的灰,抹了把脸,说:“行了,说吧,杀人献祭是怎么一回事?你就真饿到这种地步?人肉塞牙不?吃着恶不恶心?”
昭绥正纳闷着自己怎么就这样把他给放了,闻言白了他一眼,语气很冲:“你黎魄在山上关一千年饿坏脑子了,想知道塞不塞牙自己试去。”
黎魄生气生了几千年了,这下见到了人,反倒觉得没一个人的时候那么恼。他拍干净手,颇有耐心地问:“守株待兔,骗人献祭,屏蔽此地祈告纵使灾情恶化让后趁乱吃人,说的难道不是邪神昭绥?”
“呵,冤枉。”昭绥面色不愉,勉强地扯出来一个笑:“我虽凶煞,但对吃人实在是没有兴趣。”
他面颊上的红退了,此时只有一双眼睛红得要滴血,像是气不过,又不得不继续辩白道:“我途经此地,不料发现百姓饱受旱情折磨,正要现身消灾,却听说已经有一位邪神大人打着我的名号来了。”
黎魄暂时接受了邪神的称谓,还真认真审起他来:“你一个煞气冲天的邪神,说自己要现身消灾?”
“随你信不信,”昭绥大概被问惯了,懒得跟他纠缠:“我会来这里,是要抓借着我邪神的名号吃人的妖邪。”
“我来这等着,本也是要抓吃人的妖邪,结果别的没等到,只有你送上门来了。”黎魄说:“就算我勉强信了你,那妖邪作孽,做什么要借着你的名号?难不成这群邪祟丢了良心,偏偏还要留点儿脸面,怕坏了妖怪的名声,非要抓个神仙顶罪?”
昭绥笑了笑:“你不是说下山只是为了找我,抓人只是顺便?”
他一笑,黎魄就要晃神。他坚决不要被这邪神再骗一次了,于是正色道:“你骂我的时候就不是朗晞,不要我摸、不要我审的时候就又变成了朗晞。昭绥,这名字可不是拿来这样用的。”
“啊,学聪明了。”昭绥无奈道:“我哪儿知道那群畜生怎么想的。民间传闻,请昭绥消灾要用人命献祭。百姓皆深信不疑,是以多有各路邪祟假装我骗人生祭。”
“百姓深信不疑,那这传闻便不可能是空穴来风。”黎魄呼吸平稳,想了想说:“你一进门就那剑指着我,难道是把我当作了假扮你的邪祟?”
“可算反应过来了。”昭绥说:“可你上来就要抓我,又能操纵我的花,不是需要借着假扮我来骗人的邪物。这下我可不知道能是谁了。”
“既然不知道,那便是随口胡诌也有可能。”黎魄背靠着火,把面前人罩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你说有邪祟借你的名头作孽,可是四下无人,那所谓假扮你的邪祟在哪儿?你孤身在此,谁能替你作证?”
“我一个邪神,没办法自证。”昭绥目光向前,越过黎魄,看向神祠空荡荡的大门:“不过那要吃人的真凶已经来了。”
黎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一片模糊的黑。
晚风猎猎,圣苍和邪神对视堂前,私事公事没一个讲得明白。局面僵持之际,突然天降一张丝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瞬时扑灭了那羽杉上升腾的火焰。火光熄灭,整个神祠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黎魄猛地转身看向四周,黑暗里,廊下悄然亮起八只圆睁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