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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威士忌不加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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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加冰的威士忌纯饮,散发出更浓烈的泥煤烟熏风味,像雨后泥土被翻动的潮湿气息。
Sunny想不通为什么早早和陈雨走了一会又突然止步,它边“汪汪”边绕着两人打转,蹭着早早裸露的小腿,水汪汪的大眼里尽是不解。
早早笑:“你如果跟我走了,那它怎么办?”
陈雨也笑:“它也跟你一起走。”
“那好,你们都跟我走吧。”早早欣然一笑,露出小酒窝,朝他们勾勾手指。她家楼下有一家小酒吧,和店长很熟,店长本人也养了一只萨摩耶,让他照看一下Sunny应该不成问题。
一狗一人就这么上了早早的车。Sunny坐在后排,伸着舌头东张西望,一切对它来说都是新鲜的。副驾的座位对陈雨来说似乎太小了,他的长腿无处安放,显得有些尴尬无措。
早早憋着笑,但嘴角的弧度出卖了她。
“抱歉啊,没载过你这么高的,将就一下吧。”
“还好。不将就,刚刚好。”陈雨侧身拉好安全带,屈着身体,嘴硬道。
早早憋笑到脸红,但没有戳破陈雨,踩下油门出发。
车载音响流淌出轻快的吉他前奏,电台女主播的声音裹在吉他扫弦中:“……上个月因为找不到工作在便利店兼职,有个男生每天都来买同一款冻柠茶。第二周我忍不住问他是不是批发商来进货。结果他掏出我兼职时无聊在废纸上的涂鸦照片。”
早早想伸手调大音量,却和陈雨的手触碰。早早一下弹开,佯装镇定地继续握住方向盘。长发盖住的是渐渐变红的耳朵。
陈雨收回手指,指尖互相轻轻摩擦,想记住刚才的触觉。她的指尖很凉。
“有一次,我画了一张流泪的北极熊,第二天他买了两支小熊雪糕,把其中一支送给了我。”
“现在他改去我新入职的公司楼下喝咖啡,昨天送给我的咖啡杯套上写着[北极熊找到了新冰川]。”
Sunny把头枕在两人座椅中间,眼睛轮流打量他们。酒吧霓虹灯出现在车窗外时,狗狗突然用爪子按下车窗键,混着音乐鼓点的潮湿晚风瞬间灌满车内,吹散了车内因悸动而升温的空气。
早早停好车,带着陈雨和Sunny向霓虹灯深处走去。
“诶呀,这是谁呀,早早,这么久不来我以为你都忘记我了!”一位寸头小哥从吧台走出,穿着oversize衬衫和水洗牛仔裤,单边珍珠耳骨钉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烁。
“大林,你都知道我的,最近工作忙,没有空呀。你得体谅体谅我。狗狗麻烦你照看一下啊。”早早笑眯眯地示意陈雨把牵引绳交给大林。
大林趁着陈雨和Sunny说话时,悄悄给早早比口型:家属哦?
早早摇头。
大林若有所思地点头,又在她耳边抛下一句:“这个目前最帅。”
早早无语地白了他一眼,安置好Sunny后就赶紧拉着陈雨坐下。
他们坐在酒吧最靠里的位置,昏暗而隐蔽。
早早对陈雨解释说:“大林是我的大学同学,大五毕业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要去往哪里,有的继续读研,有的去找相关工作了,只有他开了这家店,白天卖咖啡晚上卖酒,并且一直坚持到现在。”
“他也养了一条萨摩耶,叫小林。”
大林全名林子诚,他一直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读大学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不适合建筑学专业。于是,大林积极尝试各种实习,勇闯职场,努力攒钱。互联网营销、策展、文案策划……他都干过。他的人生在早早看来好像永远有一座导航塔,这座导航塔无关周围眼光和社会规训。不理解他的人只认为他的生活轨迹偏航严重,但他愿意当一个“另类”,无畏世俗。早早很佩服他。
大林捧着两杯威士忌递给他们,两杯都没加冰。“早早,这是你最喜欢的麦卡伦不加冰,这位小兄弟,我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给你上了一杯以拉弗格,觉得太呛可以找我换。”他俯身时,陈雨看见他卷起袖口暴露出手腕刺青,是一串英文:Vagabond(漂泊者)。
“夜晚很长,请两位慢聊。”大林对早早挑眉,走之前还抛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语。
陈雨拿起威士忌浅尝,烟熏味果然浓烈。“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应该很幸福吧。”这间不大的店面,装着大林一个人勇敢的反叛。即使灯光暗淡也显得熠熠生辉。
尽管他们都知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要承担这件事背后的代价。如果能咽下去这代价,你就成为勇者,如果无法承担,那么将全盘皆输。
“我以前……也试着义无反顾去做一件事情。”早早一顿,抿了一口威士忌,火辣辣的酒精在喉间挥发。她对上陈雨探寻的眼睛,“从初中开始就想考美院,结果这个念头才刚成雏形,就被扼杀在摇篮中了。”明明在说一件遗憾的往事,她的眼神却毫无波澜,像一潭死水。
她与陈雨不过见面两次,却甘愿剖白自己的过往。这个表面理性看似温和的男人,善于用秩序解构自由的梦碎。她在野心勃勃地求索,陈雨的理性本能背后,是否也有一道失序的缝隙。她多么希望,当剥开枷锁后,陈雨露出的伤痕和她一样多。
陈雨默不作声,又饮了一口酒,任喉头呛辣肆虐,用吞咽掩饰他的情绪波动。
“很巧,我也放弃过这种被称作热爱的东西。读书时候一直想学的只有物理,连老师也承认我有天赋。可惜,人是环境的产物。我无法违逆我的环境。在既定好的选项中,我甚至找不到这个有关热爱的选项。十八岁的时候,认为放弃自己喜欢的一切就是天塌了。但现在想想,天塌了也不过如此。”陈雨目光深沉,他读出了早早灼热的眼神:那是一种寻找同类的眼神。他们都在这样的较量下妥协过。
他们曾经都作为暴雨下的共犯者,却又在战败后,不甘心封存自己的欲望。他们在同样的精神困境里挣扎。
不同的是,女孩会对不认同的现实露出獠牙,张扬与锋利是她的防线。而他只是清醒冷漠地默认规则的运行,以理性为盾牌,试图预判可控的一切,消极地接纳无常命运。他观察女孩的一举一动,并试图破解女孩身上勃勃的生命力,却不禁被她吸引。她仿佛成为了自己缜密逻辑下的一个漏洞。
“是啊,天塌了也不过如此。可是,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早早听出他言语间的失意。
“嗯,我相信,我解决不了的东西,时间会帮我解决的。”陈雨点头。
“你解决不了的东西,会是什么?”早早眼角带笑。
“我解决不了的东西啊,那很多了。全球股票大跌、战争爆发、非洲饥荒……”陈雨神色缓和下来,“以及,我找不到方法能让Sunny别再咬我的篮球鞋。”他面露无奈。
早早随即哈哈大笑。
“甚至,我还没有要到你的微信。”最后一句话像羽毛般坠落,轻飘飘地浮动在早早的脑海中。
“这会是你们金融男欲擒故纵的套路吗——先是捡到我的高跟鞋,然后邀请我散步,接着请我吃饭,最后来到了酒吧?”早早哦一声露出了然的神色。
陈雨被她逗笑,“那看来我误打误撞,领悟了真正的技巧。”
“那这位很会把妹的先生,你扫我吧。”早早掏出手机,笑眯眯给他展示微信二维码。
陈雨添加了她的微信后放下手机。
“我不会把妹……”陈雨还没说完,早早抢过他的话:“哦——都妹把你,是吧?”
陈雨笑了。他的笑意是从嘴角先溃败的,原本抿成直线的唇被撬开了一道缝。他拿眼前这只狡猾的狐狸没有办法。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像黎明?”早早一动不动盯着他,在脑海中细细描摹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
“还没有,你是第一个。不过在香港读书的时候,班friend都話我條大陸仔堅靚。”他后半句用粤语打趣道。明明用词臭屁,却不显自负,反而让他的模样更加生动。
“靓仔,你真系好臭美啊!”早早用着自己的塑料粤语回他。她歪头笑起来,眼睛眨巴,这只狡黠的狐狸正用尾巴尖扫过陈雨的心跳。那对明媚的酒窝配着她眼尾上挑的眼线,反差而带有诱惑力。
两人在笑语中喝完手里的酒。
夜幕深沉,陈雨接过Sunny,一人一狗打算送早早回家。大林笑嘻嘻地给早早比OK手势,让他们赶紧走。
早早家住得近,走了五分钟便到了公寓楼下。
“到家了记得告诉我一声。”早早临走前叮嘱陈雨。她又弯腰摸摸Sunny的小脑袋:“姐姐走啦,拜拜。”Sunny不舍地蹭着她的手,呜呜了几声。
朦胧的暮色让她看不清眼前人,陈雨只是点点头,让她上去后好好休息。陈雨目送着女孩上楼,楼道里的灯光一层接着一层,随着她高跟鞋的节拍,暗了又灭。“咚,咚,咚”,与他的心跳频率刚好重合。
她回到家后,拉开窗外眺望窗外。陈雨和 Sunny站在黑暗中,没有离开。
今晚,他们都借着酒精的名义,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试探游戏。剖白只是裹着糖衣的审讯。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确认,自己不是唯一的受伤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