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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医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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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刚在巷子拐弯,有个小孩嬉笑蹦跶扑撞到他怀里,差点将他撞倒,江淮还没来得及反应,小孩又猛地往后退两步——是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神色趾高气昂的,又透着股机灵,一见到他,立马指着他大声叫:“你是那个砺哥的男朋友!”
“砺哥?”江淮反应了一下,“沈砺?”
“是呀。”
江淮摸了摸她的头,温声纠正,“小妹妹,男人和男人间是不能称男朋友的,是朋友。”
“为什么?你不是男的吗?”小女孩天真问。
“……”江淮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问,“你叫什么呀?住在附近吗?”
小女孩蹦跳了一下,大概是被问得很熟练了,“我叫杨晓晓,我家住13巷20号,就是砺哥家前面的房子。”然后指着长石路外,“我告诉你我妈妈还开了个小卖部哦,就在外面那颗很大很大榕树的旁边,砺哥经常去我家买米买油呢。”
江淮回想方才村口好像是有间挂“杨记”招牌的小卖部,点点头,“这样啊,那为什么叫他砺哥?还有,怎么认识我的呀?”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眼底闪过调皮,“这是我和砺哥之间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你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在砺哥的照片上看到你的!”
“照片?”
“对呀。照片下面写着初二一班,我在砺哥桌子里找到的嘿嘿。”小女孩一脸得意,仿佛掌握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老师说拍照要看镜头,但砺哥站在最后一排没有看镜头,被我发现了!嘿嘿,而且我还发现,砺哥没有看镜头是因为一直盯着第一排脸白白的、很帅、坐得很正的一个哥哥,砺哥说他叫江淮,是一个很聪明很聪明、很厉害很厉害、很好很好的哥哥。”小女孩眉飞色舞地说着。
“所以我一下就认出你了,我厉害吧!”
“嗯,晓晓很厉害!”江淮毫不吝啬地夸她。小女孩忽然有些羞涩地又蹦跶两下,远处有几个小孩在喊她,她跟江淮飞快地摆了摆手就跑回去,几个小孩看了江淮一眼,叽叽喳喳,扭头就都玩起跳房子去了。
江淮到沈砺家的时候,沈砺正在院里喂老人喝药,地上还撒了几处褐色的药渍,可见“战绩惨败”。老人见江淮,像抓住救命稻草,指着他,喃喃“小……俺不喝……苦……”。沈砺轻叹一声,他对江淮说稍等他一下,把药递到老人嘴边,继续耐心哄老人:“爷爷,听话,喝完药病才能好,小江才会陪你看《还珠格格》。”
老人嘴闭得很紧,沈砺眉头微皱,语气微愠,“再不喝,沈德海就要抓你去医院打针了!”老人被吓到,对他喊,“不……你是坏人……”然后倔强地别过头避开汤勺。
“我来试试。”江淮蹲下身,接过药碗,仰头问“爷爷,你还记得我是谁呀?”
老人笑得眼角皱纹舒展,搭上江淮的手亲昵地拍了两下,“小石……乖孙……”
江淮怔愣了一下,看向沈砺,后者抿了下嘴,没说话。江淮扭头温声和老人低语几句,老人连连点头,竟乖乖张嘴喝药。一会儿江淮仔细看药碗底只剩点药渣,才放下碗,重新看向沈砺。而老人对沈砺有些犯怵,喝完药就挣脱沈砺的围缚,回到里屋去了。
“你是不是住过景轩花园小区?”江淮起身坐到藤椅上,有些居高临下。
沈砺沉默了一会儿,认命地叹了口气,“小时候住过,后来搬到这里了。”
“所以你小时候就认识我,一直装作不认识?”
“也没有……我就是不确定你还记不记得我。”沈砺盯着地上几片药渍,还有,怕小时候小心翼翼维持的江淮眼中一个还算可以的邻居玩伴也沾染上他如今斑斑的劣迹,贫苦难堪的日子和无法摆脱的□□犯儿子身份,能留住的任何一点美好他都不想被玷污……
可是,就连他内心那点晦暗心思,都被那个男人随意昭然若揭般袒露在外人面前,无处遁形,如暗囚觊觎明玉,如蝇蚋垂涎果枝……沈砺垂眸,嘴角泛起苦涩。
江淮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又深邃,仿佛看透了些什么,许久没说话,久到沈砺以为他都不会再理他,懊恼地低下了头,额前有些发丝垂落遮住眼帘,显得神情更加黯淡冷寂……
其实江淮只是在想,沈砺实在自卑得有些过分,他该如何教会他自爱自信,而不是自卑自怜?
内心又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柔和得像冬日里的一缕暖阳,“沈砺,无论是小时候的小石,还是现在的沈砺,我都很认真地把你当做朋友,无可替代。”江淮摸了摸沈砺低垂蓬松的头发,沈砺身体颤了一下,抬头时眼眶微红,蜷起手指,一双黑眸里带着可怜兮兮又充满希冀的亮光,仰头望着江淮。
江淮忽然觉得沈砺像他小时候养过的一只早逝的可爱小狗,十分依赖他。
他又忍不住摸了下沈砺的头,“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也许我们早就是朋友了。”江淮在沈砺有些茫然的注视下,从容而灿烂的笑容就这么不疾不徐地漫入沈砺的心底……
移不开眼……
沈砺眼睫微颤,喉间滚动,就那么呆呆地望着江淮。接着他就看见他自小憧憬的“太阳”,在逆光中微微俯身,细碎的发梢渡着金边,如神明般对他说——
“这样我就能更早地了解你,你很坚韧也很善良,那些恶语不过是他人的偏见与无知,那些伤疤不是你的错,你才十几岁,对生活的无力无奈从来不是你能力不行,而是世界未给予你足够的温暖。人们总会有各种借口来评判他人,但你不知道,你远远比你自己想象的耀眼很多。你只要做最真实的自己,就可以了。”
“沈砺,你并不差。”
拨云见日,朝晨的阳光从一片云彩后悄然渐现,洒在院内两个少年的身上,熠熠生辉,春光灿烂。
沈砺脑海中浮现,小时候跟着沈德海去过一间供奉神明的寺庙里,沈德海不信神明,却在他生过一场差点害命的大病后带他去了广东一处寺庙求神拜佛——后来他才知道沈德海是怕他早死,不甘心与那女人唯一的孽缘联系被轻易斩断,才带他去求神,即使就连那寺庙里的神具体尊称名讳、具体司掌什么职务都不知道,当然也就不知道那神的神责其实并不包括人类的生老病死……就在主持的指引下囫囵随便拜了拜……
沈砺忘记具体是哪座寺庙,只记得庙内四处香火缭绕,大殿内回荡着悠扬的钟声,佛像很高很高,金神威严又慈悲,俯视着芸芸众生,小时懵懂地跪在蒲团上,仰望着佛像,听着低沉的诵经声,扭头又看到沈德海在一旁不耐烦地打着电话,嘴里满是很麻烦很无聊的咒骂……
七岁的沈砺,忽然觉得神明也许日理万机、神务冗杂,没空理会他人生的琐碎,不然就应该会在沈德海将他丢在学校的时候来接他,在沈德海殴打他的时候把他骇人凶残的皮带变走,在沈德海没给他饭吃的时候变出热腾腾美味的饭菜,甚至可以直接将他或沈德海送往天堂……可是神明从未出现,他也从未被施以援手,艰涩又锈蚀的日子是他一步步挨过来的,并不会第二天一醒来,所有的绝望和苦难就神奇地消失……
幻想,也从不会被实现……
但如果江淮——是他七岁那年向慈悲的神明虔诚又认真地跪拜祈求得来的,那即使他跟沈德海一样从来不信奉什么神明,也依旧会感恩于神的施舍恩典。从此,他将会浊心而虔面、内贪欲而奉香火。
十六岁的沈砺,望着江淮,背后如洒下万丈光芒,此刻,仿佛那神明的庇佑才真正降临……
周六早上十点,仁惠中医院。
诊室大门前排坐着两个手牵手的稚帅少年,一个阴郁似乎有点内向,另一个阳光温润,温暖有力的手交握前者的掌心,在外人看来是一对很要好的同学朋友。
沈砺说他害怕医院难闻的消毒水味和陌生的医生,所以他谨慎又小心地问江淮,
“可以牵手吗?”
于是江淮毫不犹豫地牵起他的手,一直从车内牵到下车,又从医院外牵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