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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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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崇德帝的“暴毙”震惊朝野,但一切似乎又意料之中。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神女”的天命指示下,齐翾登基大典迅速筹备着。
我从璇玑宫搬到了椒房殿——这个世界上最高贵、最华丽的囚笼。起初我还不明白他的用意,直到内侍捧来皇后朝服与凤冠。
原来,所谓“无人能动摇的位置,一个能真正施展你心中所想的天地”指的是皇后之位。
齐翾没有再出现。我知道,他在清扫最后的障碍。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隔着重重宫墙,飘进椒房殿,萦绕不散。
大典之日,终于到来。
天还未亮,我就被一群嬷嬷和宫女簇拥着梳妆。黑红的皇后翟衣,金线绣着翱翔九天的凤凰,十二树花钗冠缀满珍珠宝石,压得快要直不起腰来。
看着铜镜里那个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精致人偶,我甚至开始怀念,那个对着镜子笨拙地练习“空茫怜悯”眼神的自己。
“神女娘娘,吉时将至,该移驾太和殿了。”
在宫人的搀扶下,我踏出了椒房殿。晨曦初露,却无法驱散笼罩在皇城上空的阴霾。通往太和殿的御道上,全是森然锐利的新帝亲卫。
四年前,我第一次踏上九重玉阶:那时的我牵着他的手,即便对眼前的未知心怀忐忑,却仍充满希望。
今天,我再度拾级而上:那个本该搀扶我的人不在身侧,而是在尽头等待着我。我的心,也早就被他捅得血流如注。
本该是汉白玉的台阶,今日却透出一种异样的光泽——那是被大量清水反复冲刷后,依旧无法完全褪去血腥气,再浓的檀香也掩盖不住。
玉阶两侧,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垂手肃立,鸦雀无声。鼓乐齐鸣,比起恭迎新帝登基,更像是一曲为亡灵送行的哀歌。
我看见齐翾了。
他身着玄色十二章纹衮服,头戴玄冕,十二旒白玉珠串垂落面前。他转身面向百官的那一刻,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跪——!”司礼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黑压压的人群瞬间跪倒在地,高呼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终于,我站定在大殿之下,与他隔着不过十步的距离,但却看不清他的眼神。
司礼太监的声音再次响起:“神女林氏,天命所归,福泽深厚,堪为天下之母。今册立为后,母仪天下——!”
百官再次叩首:“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却没有如礼制要求的那般屈膝谢恩。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抬起手,狠狠扯下了头上那顶象征着无上尊荣,对我来说却是枷锁的十二树花钗凤冠!
沉重冠饰砸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珍珠宝石滚落一地,如同我早已粉碎的信仰。
“这,这!”周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紧接着,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我猛地转身,夺过了身旁宫人高举的托盘中,那把象征着皇权的天子剑!
我的动作快得超乎所有人想象,没有尖叫,没有哭喊,只有决绝。
“娘娘不可!”侍卫首领率先觉察出我的意图,想要上前阻拦。
但是晚了。剑刃,已经在我手中出鞘。
冰冷的金属刺激着我变得更加清醒。天子剑,远比我想象的更沉重,更冰冷。
巨大的惯性让我踉跄了一下,但我死死握住了剑柄,拖着它一步一步向上走去。剑尖在玉阶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如同我的内心在哀鸣。
万籁俱寂。偌大的广场上只有剑尖摩擦地面的尖啸声。
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无数亡魂的尸体之上。沉重的皇后翟衣束缚着我,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无比炽烈!
周围有无数的刀锋瞬间指向我,但那个人挥了挥手,所有亲卫在迟疑和惊悚中收起了兵器。
终于,我站在了大殿的最高处,站在了身着玄色衮服的新帝——齐翾面前,仅一步之遥。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那双曾盛满温柔、也深藏算计的黑眸,那里没有惊怒,没有恐惧,只有平静,以及……一丝近乎疯狂的兴味,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戏剧。
我剧烈地喘息着,胸脯因激动剧烈的起伏,握剑的手几乎快要脱力。但我仍然握紧剑柄,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臂向他刺去!
“唰——!”
剑锋撕裂空气,带着我被欺骗的悲愤和绝望,带着我玉石俱焚的决心和惨烈,以一个极其笨拙的角度,堪堪停在他的颈侧。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广场,似乎连风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被这惊世骇俗一幕彻底震惊。
弑君!皇后在登基大典上,手持天子剑,剑指新帝咽喉!
出乎意料,我没有愤怒,没有崩溃,而是无比冷静地站在他面前。但颤抖的剑锋,出卖了我的真实感受。
“齐翾。”
我直呼其名,那些尊卑礼法此刻全然被我抛在脑后。
“你用生民疾苦诱骗我,你利用我的善良,把我伪装成你粉饰野心、铲除异己的幌子。” 我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大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你口口声声为了天下,为了苍生,可你眼里只有权柄,只有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
“十三州饿殍千里,你视而不见;百姓流离失所,甚至易子相食,你听而不闻。你踩着万千无辜者的尸体,才爬上了这至尊之位。
“你告诉我,这滔天的罪孽,这染血的江山,就是你想要的‘天下’吗?”
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尖锐的控诉:
“从始至终,你追求的只有权势,你心里装的,只有无极的野心!
“齐翾,天命所归,亦不在你。”
这个由他与我共同编织,支撑这几年我们所有行动根基的谎言,被我的一句话彻底否定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皇后剑指皇帝,直斥其非天命!
珠旒之后,齐翾的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并非震怒,而是一种极致的愉悦和掌控。它仿佛在告诉我:我所有的反抗、所有的控诉、所有的挣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他精心引导的杰作。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微微向前倾身。冰凉的剑尖,瞬间刺破了他颈侧的皮肤。一丝极细的鲜血顺着剑刃蜿蜒而下,染红了他的衣领。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连我握剑的手都因极度震惊而剧烈一颤。
他仿佛感受不到痛楚,隔着晃动的珠旒,那双深幽的眸子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疯狂占有欲和一种扭曲到极致的“深情”。
“天命?”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用掌心直接托住剑锋,在上面印下了一个浅浅的吻。他又微微抬起下巴,一字一句宣告着这世间最扭曲的告白。
“朕今日,便以这万里江山为聘,立神女为后。
“如此,天命……就在朕的手上了。阿意以为呢?”
江山为聘!立我为后!
这不是情话,是宣告!宣告他对天下、对天命、对我这个“神女”的绝对占有!
他要用这染血的江山,买断“天命”的解释权,将我永远禁锢在他身边,成为他权力合法性最完美的证明。
良久,我将天子剑从他颈侧移开,缓缓转身,向外走了几步。
我静静地凝望着外面。远处宫阙在太阳的反射下闪耀着刺眼的金光,几只被惊起的雀鸟,扇着翅膀仓皇逃向天空,留下几声悲鸣便迅速消失在重重宫墙之后。
这江山即便破碎,却依旧壮美如画。
我回眸望向他,回光返照似的绽开了一个绝美而凄惨的笑容:
“世濯,我想我是真心喜欢过你的。”
不是齐翾,只是齐世濯。
只是我们的感情夹杂了太多的利益和矛盾,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从前,我会想:你会喜欢上你的棋子吗?
现在,答案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就让我为这段纠缠不清的关系,划上干脆利落的句号吧。
世界在我眼里变得模糊。在这一刻,万物仿佛都被静止了。
我看见他完美的面具因为我出乎意料的举动,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真有意思,原来他这样的人,也是会露出这般慌乱的表情的。
我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一个小太监用他尖细的嗓音发出惊恐的尖叫:
“神女……皇后,皇后她自刎了!”
*
好舒服……我不是死了吗?地狱有这么暖和吗?
我在一片混沌中苏醒。天地没有颜色,万物没有形状,这是哪?
远处有一个人。我走到他跟前,看清了他的面貌。
白色的夏季校服,利落的黑色短发,是一个眉眼弯弯,笑眼盈盈的少年。
好眼熟……他是谁?
我脱口而出他的名字:“齐翾。”
“嗯,我在。”他应了一声。
我感觉自己快要哭了,好像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和他讲,究竟是什么事情?
他也朝我走近几步,笑着问我:“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叫你好久了。历史老师说这些知识点下节课要抽背,你刚刚是不是没记……”
我想起来了。现代世界的一切已经离我越来越远,有时我会怀疑是不是在现代生活的那十七年,才是一个梦呢?
埋藏在心底的委屈瞬间将我淹没,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小环……我好想你啊……你怎么才来!”
“阿意?”他终于察觉到我状态不对,敛起方才的笑容,“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突然哭了?是不舒服还是有谁欺负你了?”
是啊,真正的齐翾不会用那种控制欲极强的姿态禁锢我,他只会轻轻的拥我入怀,担心我会不会被扣子硌得不舒服。
眼前是曾经最熟悉的那个少年,我却从他的眉眼中,看到了那个深沉冷漠的帝王,巨大的反差感快要将我撕裂了。
我一直在摇头,他也不追问下去,只是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替我擦掉眼泪。
“阿意,我们说好的,遇到困难都不能憋在心里,要说给对方听。”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终于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我把穿越后的恐惧、孤独、欺骗、背叛,把另一个“齐翾”所做的一切全部都告诉了他。
“……他根本就不是你,你和他虽然长得一样,但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我将压抑了太久的情绪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从始至终,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好像早就知道了我所经历的一切。
直到我抽噎着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才缓缓开口,眼里带着淡淡的忧伤:“阿意,你看着我。”
他轻轻捧起我的脸,温柔地拭去我新的泪痕,动作很小心。
“首先,我很抱歉。”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为那个‘我’对你造成的所有伤害道歉。虽然不是我做的,但一想到‘他’顶着和我一样的脸、一样的名字,做了那么多让你这样痛苦的事……我就很难受。
“其次,阿意,你要明白,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即使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同一个人’,但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个体了。
“就像同一颗种子,落在乱世的悬崖,被权力欲望浇灌,长成了扭曲的荆棘;而落在和平的土壤,被知识和爱滋养,开出的则是我这样的花。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环境、经历、选择……这些才是塑造人的关键。我和他名字、灵魂的起点或许相同,但选择的道路却截然不同。”
他的话像一股清流,冲散了掉我心中的混乱与恐惧。是啊,我眼前的这个少年,会担心我有没有吃早饭;会在我解不出数学题被气得跳脚时还耐着性子讲三遍;会因为我一句“想吃城东那家的草莓小蛋糕”,这个学生会长就翘掉晚自习去排队给我买……
他干净、温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柔和真诚,又怎么可能是那个与我共筑“神女”之慌的野心帝王呢?
“他代表不了齐翾,更代表不了你心里的齐世濯。”他认真地看着我,“不要因为他的存在而否定你曾经付出的真心,也不要因为他犯下的罪孽而怀疑你的价值。
“你的善良不是软弱,你的信任也不是愚蠢。这是在那个乱世中,最可贵的东西。”
“可是……”我望着他,声音依旧带着一丝迷茫的颤抖,“我回去了该怎么办?我真的可以吗?那里的一切,都太可怕了……”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随即从口袋里摸索出一颗拇指大小的珠子。
“给。”他不由分说地将珠子塞进我手心。珠子看上去很普通,丝毫没有我作为神女时用的珍珠有光泽,却奇异地带给我一丝安宁。
“这是什么?”
“不知道。”他耸耸肩,笑得有些神秘,“刚才看你哭得那么伤心,就给你当个护身符吧。不过我能保证:捏碎它,一定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是好是坏就不好说了。”
他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阿意,不管你经历了什么,那都不是你的终点。你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拿着它,就当……拿着一个锚。”
“锚?”
“嗯,不管你在那个世界里有多迷茫,握着它,就能想起现在,回想起这个我说的话。记住,你是林相意,不是任何人的神女,不是任何人的傀儡皇后,你只是你自己。
“你有你的善良,有你的坚持,更有你的勇气。那份敢当着天下人剑指帝王的勇气,难道不是最真实的你吗?”
我握紧了那颗珠子,仿佛握住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此刻,我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灰烬中悄然绽放。
那是生的意志,是战斗的勇气,更是……做回林相意的决心。
“我明白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灿烂笑容,“谢谢你……小环。”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发不出声音。我看见他的身体在逐渐破碎。
我握住他半透明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额头相抵。
我说:“我会带着你给予我的一切,继续走下去的。”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
霎那间,整个混沌的空间开始剧烈旋转、扭曲,少年的身影也如同水中的倒影消失殆尽。
梦,该醒了。
棋局,尚未终了。
*
“娘娘!娘娘醒了!快!快传御医!!”
我费力地睁开眼,周遭混杂着强烈的药味和血腥气,床边围满了人,还有一只冰冷而微微颤抖的手,正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腕。
我的另一只手,传来了熟悉触感。那颗珠子,竟真的随我一同回来了。我下意识攥紧它,像是抓住了唯一的希望。
一抬眼我便对上那人的视线。从前深藏在眼中的算计和掌控消失了,里面只有快要燃烧的惊怒,和一丝失而复得的庆幸。
剧烈的疼痛撕扯着我的喉咙,我想说话,却根本发不出声音。此刻,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
我知道他的心底有滔天的怒意,可他居然什么也没发作,连面色都极力维持着平和。
“你回来了。”他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点头,示意他先放开我的手,我有话要对他说。
我缓慢而有力地在他手心写下:
陛下,天命难违。
还有半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既然天命难违……那我便逆天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