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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牙齿撞进腮肉时,苏见雪尝到了铁锈味的腥甜。

      濮义十六年间赤日焰焰,大旱连续了三个多月,罪奴寺的池缸都被晒出了深重的横痕,在监工猛一把的怒拍之下,裂痕骤然加深。

      阿弟跪缩在池缸边发抖,监工那只戴着翠玉扳指的手,正掐着他的咽喉。

      苏见雪识得,那是扬州进贡的冰种翡翠,价值不菲,玉面映着光,比她与阿弟昨晚在馊水里捞的馒头还要莹润。

      “小畜生胆敢偷食?”扳指磕在缸上叮当作响。

      苏见雪咽掉嘴里的血,撑身站起。

      她盯着那只手。上月里这只手掀翻了药炉,烫得阿弟背上全是燎泡;三日前这只手攥着马鞭,抽断了阿弟的半根手指;而就在方才,这只手扬在阿弟脸上,响声震得寺内罪奴纷纷停下动作,驻足观望。

      血液减缓了喉咙的干涩,苏见雪扛着身上的铁镣,走了两步,艰难地发出声音:“放开他。”

      监工掐着阿弟脖颈的手陡然收紧,青筋在翡翠扳指下狰狞跳动,他扭头看向苏见雪,浑浊眼珠里翻涌着扭曲的快意。

      “放开?”他咧嘴狂笑,吓得周围一圈罪奴骤然缩成团,“判将苏镇霆的孽种,也配说放开?”

      苏见雪眼前晕黑,连日来的食不果腹,让她几乎听不清监工的话。铁镣在烈日下把皮肉烫出焦味,她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努力睁开眼,看向蜷在地上的苏淮。

      监工把手抽离开,却马上抬脚碾住阿弟肩头,靴子就压在旧鞭伤上,疼得苏淮剧烈抽搐。

      “你老子在漠北雪原跪着给突厥人当狗时,求人可都是要拿出点儿贱模样来——”他脚底用力,踩住苏淮的肩膀往下给自己磕头,狞笑着高喊,“就像这样!”

      苏淮的脸贴在滚烫的地面上,脏污苦皱的表情已然看不出人样。

      眼见阿弟受难,苏见雪的呼吸猛地屏住,眼前一切都仿佛被沁染了红。烤焦的味道蔓进身体里,她只觉有股热火蹿进,冲破了的腐肉碎骨,燎到了脊髓里。

      苏见雪冲上去撞翻监工的同时,铁链作旋,勒住了他的脖颈。

      “贱人!给我松开!”监工回手一掌劈来,苏见雪偏头躲过,逮准时机张口咬下去,犬齿狠狠撕下他半只耳朵。

      刺耳的尖叫声闯进耳朵里,血液溅落,可苏见雪没有闻到血腥,干渴眩晕之下,她只感受到了一股几乎要冲破血肉的恨意。

      “救命!来人!!!造反了!”监工的嚎叫并未引起丝毫波动,可怜的罪奴们大多眼神将死一般地呆立不动,少数则是惊恐万状,瑟缩地向后躲藏着。

      “阿姐……”苏淮肿到分辨不出口鼻的脸向上翻了翻,声音细若蚊蝇,“不要、管我了……”

      苏见雪不作理会,蹬开监工,弯腰扛起苏淮,顶着一口气半爬半走到树荫下。

      燥暑催人命,阿弟的喘息就快要被蒸干。如今他们都已是命悬一线,苏见雪倒也无所惧怕了,要死那便死于搏杀,总好过秋决日时被押运到城门前,承着万民唾骂,再让全天下人看着他们姐弟二人被活活吊死。

      在近乎不间断的疼叫中,监工捂着血淋淋的耳根踉跄起身,突然抄起烧红的烙铁捅向她二人的方向:“狗杂种竟敢咬我,去死!”

      苏见雪带着最后一口气扫腿出去,绊倒来人。她已经一天未喝水了,大幅动作后顿感眩晕袭来,眼前发黑,脚下不稳地摇晃几步,跌在了阿弟身边。

      然而监工终归是壮年之身,没了半只耳朵,淅淅沥沥往下滴着鲜血,也能再爬起来,举起烙铁,朝苏见雪冲来。

      苏见雪再顾不得其他,翻身护住苏淮。

      皮肉焦糊的味道在左后肩炸开的瞬间,苏见雪死咬着下唇,明明疼得撕心裂肺,却没有力气喊出来了。

      “看见了吗?”监工面目狰狞,又笑又嚎着,压动烙铁,将眼下孽障之女的皮肉翻卷,“这可是你苏家给战俘的烙印,烙在贱奴身上正合适!”

      铁链突然绷直。苏见雪借镣铐惯性甩出半截,正中监工膝窝。在他跪倒惨嚎的刹那,她扑上去准备撕咬另一只耳朵,却被一声轰然拍开的门响声制住了动作。

      “都住手!”

      罪奴寺的大门全部敞开,一阵铁蹄踏碎热浪,为首之人的墨色大氅翻卷在半空中,像一盏黑夜。

      影卫统领楚无晦的剑鞘破空而来,击飞了骑在监工身上的苏见雪,随后他跨马而下,行至剑鞘旁弯腰捞起:“青天白日吵什么,隔壁玄武街上都能听到。”

      “回统领,小的正在管束不听话的罪奴。”监工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跪趴在地,血口流了耳边一大滩。

      楚无晦的剑鞘抵住苏见雪溃烂的下颌,从脏乱中辨识出了几分相似的容貌,冷笑道:“苏家留下来的狼崽子?”

      有液体自额角滑下,苏见雪已然分不清是汗还是血,后肩的痛楚让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僵持之中,她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正是一个从罪奴寺爬出去的机会。

      苏见雪抬起眼睛。

      她攥住剑鞘往自己喉间送了送,仰头看着影卫统领:“狼崽子早自尽了。”

      苏镇霆临阵逃脱、投靠突厥的消息传来,一生刚烈的大哥和二姐就举剑自刎了,母亲痛失二子,发狂似地撞了墙,只剩下苏见雪与年幼的四弟,在亲眼目睹家破人亡后,被扣押发派,进了这罪奴寺。

      苏见雪又回想起那日,大哥倒地的时候,还未瞑目,二姐过去替他盖上眼睛,抽走他手中的剑架到脖颈处,满眼是泪地说:“阿妹,苏家的骨头败在父亲身上,可我与大哥宁碎不弯,今日便以颈血洗门楣!这叛字——我俩替列祖列宗给还了!”

      血溅三尺的画面再次浮现,惊得她眸中乍然一缩。

      大哥,二姐与母亲,他们才是苏家有血性的真狼,而自己,不过是一只在家破人亡后,苟延残喘的疯狗。

      楚无晦向后收起剑鞘,眉心轻挑道:“哦?那你怎么还活着?”

      苏见雪费力将眼皮又抬高些,说:“活下来的,都是踩着狼骨的鬼。”

      烈日烧在她身上,呼吸已经很薄弱了,可眼睛还要圆睁着,她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她要活,不要死。

      统领神色微变,俯下身来,伸手捏起苏见雪的脸,看了稍刻:“倒是块好铁。”

      苏见雪盯着他。

      楚无晦嗤声,起身道:“可惜还得再锻造锻造。”

      说罢他便毫不留情地转了身,氅袍扫在苏见雪脸上。

      监工偷瞧见楚无晦一跃上马,周边阵列摆出撤退之势,忙道:“今日训教惊扰大人了,小的知罪,多谢大人海量。”

      楚无晦并未作应,却在驭马踏出一步时,听到背后传来嘶哑的女声:“不知统领,需不需要我这块铁来锻把趁手的刀?”

      “大胆狂徒!”监工跳起来,抓起地上的烙铁手柄就要朝苏见雪挥砸过去,“如此僭越!这岂是你能问的?”

      楚无晦没拦,倒是叫她结结实实地受了一杆,待到他勒马回身,地上的人正抿着发白的嘴唇,咬着牙抬起头来。

      整个罪奴寺,除了旁边不知从哪钻出来一声快没气的“阿姐”外,再无任何声响。

      “听闻新政,”苏见雪再次艰涩地开口,“女子也可通过遴选进入赤炎营。”

      主要针对京城贵女的修整律令才颁发不过两日,罪奴寺幽闭滞后,不与外界相通,如何能得知这等消息。楚无晦讳莫如深地看了苏见雪一眼,在旁边那人再次扬起铁杆时,起声叫停。

      “你想来赤炎营戴罪立功?”楚无晦问。

      苏见雪滞涩地说:“……是。”

      “赤炎营招收女官,凭的是真才实学,”楚无晦说,“你一个罪奴,凭的是什么?”

      苏见雪静默两秒,忽而道:“凭我十岁起就随军在边疆上阵杀敌。若论杀人,我比刽子手更利落。”

      楚无晦冷笑:“嘴皮子功夫,谁不会?”

      “大人若不信,明日朱雀门外斩囚,可让我替刀。”苏见雪说。

      “好,”楚无晦微眯起双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明日你替那刽子手行刑。若手不抖、刀不偏——本督便收你入营。”

      ——次日。

      巳时的日头毒辣,苏见雪拖着铁镣,跟随囚犯前往刑场。

      她的衣着装扮与这些囚犯大差不差,昨夜楚无晦给的药膏还不能止住肩上的溃烂,反倒让血腥味引来些蝇虫,在明晃晃的市街上绕着她转。

      三十条杀令的令牌揣在怀里,烫得心口发疼。

      喜庆的锣鼓声就是这时敲响的。

      裴家定亲的仪仗慢悠悠地摇进来,堵死了长街,为首的正是裴家二公子裴琰,身着红衣贵服,头顶的冕冠上绣着象征太子赐婚的双蟒夺珠。

      相传裴琰倚仗家世背景,在外流连于各色胭脂俗粉之间,沾了一身情债,本以为寻不到好人家了,全因与太子交情深重,才在新政里攀得一门显赫的亲事。如今瞧来此人也确是名不虚传,马背上嬉皮笑脸,一派玩乐不恭之态。

      从濮义十五年底,太子一党便极力主张破除陈规,提升女性殊荣,上书半年终于落下政令,名曰凤阙新政,内含三条:在皇城内推行的世家女子荣荫制,面向文渊阁女学士的权贵联姻制,以及面向玄赤炎营影卫的女官择英制。

      而与裴琰联姻的一方,正是文渊阁最年轻的侍讲女学士,林诀月。

      身为大昭三朝帝师林砚山的嫡嗣,且为林府独女,林诀月继承了祖父的才学,十七岁在殿试现场摔笔拒写《贺太子监国表》,但因当场脱口作出《盐铁论》,被破格录入文渊阁。自此三年来屡出奇赋,字字切入时弊,甚至被内阁抄作参本传阅,然而各地关于林诀月本人的风评却褒贬不一,据说是天纵骄狂、恃才放旷——过于傲了。

      苏见雪随着街上百姓一同退行至两侧,再抬头时,看见十丈远外的林府冲出一人,随后又追上来几个杂役,个个气喘如牛,满脸哭相。

      簇拥在红喜事里的裴琰稍稍一愣,扯嗓喊停了锣鼓声,驾马快行至林府门前,对着从府内跑出的人盈盈笑起:“诀月妹妹,怎么还亲自出来相迎了?”

      林诀月只匆匆扫他一眼,道:“长辈皆不在府中,你还想谁来迎你?”

      裴琰讪讪而笑:“那看来也只能让妹妹出来迎我了。”

      林诀月立在林府的青石阶上,素色便衣未着珠翠,只佩一条文渊学士的束腰,她接起杂役递来的婚书,指尖抚过“裴琰”二字,忽而轻笑出声。

      “我问一句。裴公子可知《昏义》首句?”林诀月嗓音清泠带力,引得裴琰不觉皱眉。

      他向来厌烦这些酸文,但围观之人占据了半条街,他不得不强压着烦躁,信口胡诌:“首句自然是,夫妇之义,阴阳之配……”

      “错,《昏义》开篇有言——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林诀月讲完,广袖一振,冷笑道,“可如今,这二姓之好,倒成了往我们女官身上插的刀。”

      “啥意思?”裴琰有点懵。

      林诀月笑了笑:“你要插刀,我便要受着么?”

      裴琰恍然大悟,额角青筋暴起,大喝一句:“难不成你要抗婚?!”

      “正是,”林诀月抬手作揖,“林某特来相送。”

      “这可是公然抗旨!你就不怕太子怪罪?”裴琰忍住火气,压着声说,“何况抗婚也得给个理由吧,嫁给我是何等荣光啊,我们裴家百年簪缨,我保你做个贤良淑德的贵胄夫人,这不比在那个文渊院里和一群酸儒书生磨嘴皮子好上千万倍?”

      林诀月哼笑一声:“大昭需要的是能臣,不是贤妻。”

      “你不要太过狂妄!真当朝廷离不开你一介女流了?”

      “离不离得——”林诀月看着裴琰,撕碎手中的婚书,扬手撒开,“我死也不进你裴家族谱做一笔糊涂账。”

      裴琰顷刻间暴怒,口不择言地吼出来些腌臜秽语,惊得座下马蹄“哒哒”地踏着青砖。

      “回府。”林诀月懒得听那些没脑子的话,拂去衣袍尘埃,临入门时回眸一笑,“裴公子若真有心,不妨将聘礼换成国学经典——”她指尖轻点太阳穴,又道,“这儿空着,怪可怜的。”

      烤炭般的日光里,婚书残片打着旋儿落在青砖上。林诀月那句“怪可怜的”的话音未落,长街上就已然炸开了一阵鼎沸人声。

      自是有人在骂,卖炊饼的老汉都快要把林诀月的“不守妇道”唱出花来了,可也有人叫着好,卖花娘子将绢帕抛向半空,大着嗓门喊叫:“林学士撕得痛快!”

      裴琰的马匹在骚动中受了惊,他怎么也驾驭不住,镶玉辔头勒得掌心渗血。气急败坏之下,他暴喝一声“她就是妖言惑众”,挥鞭抽向聘礼,不想却掀起一阵风,将洒在地面的婚书碎片劈得四散而去。

      有人喊“这女的胃口真大,挑三拣四,没人要就知道后悔了”,裴琰赶忙应上一声:“就是就是。”

      结果不知打哪来了个顽童,学着林诀月的腔调,指着他脑袋,捏起嗓子喊:“裴公子,这儿还空着呢——”,这一声把裴琰气到吐血,策马扬鞭,也不顾身后仪仗队,自个儿扬长而去了。

      裴琰骑马的动作又带过了一阵风,把七零八散的婚书吹到了更远。

      道旁的屋檐下。

      苏见雪俯身,捡起飘到脚边的婚约碎片,窥见这抗婚女子的姓名旁,写着赫然的八个大字:正五品侍讲女学士。

      女学士。苏见雪扯动嘴角轻蔑一笑。

      这些文人惯会以血为墨,遭弄是非,实际上从未经历过任何挫骨剜筋之痛,就在那装腔作势,咄咄逼人。

      苏见雪神色淡漠,扫了眼林家的府邸。

      碎纸片烫手,她本想就随意扔掉,可身后的影卫在催促着继续前行了,苏见雪便先攥握住那一角婚纸,趁身后之人不注意时,迅速塞进了衣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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