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珏》泠汀冬絮

42、设彀

　　虽说张昭不甚赞同张斓收徒的计划，可因京中情态不明，孟珏也的确再没踏出府门一步。那日提起采风，孟珏眼底的晶光不仅是张震，就连他也印象深刻，因此——

　　最终还是驳回张斓打猎的愿景，保留其外出采风的提议。

　　不过……

　　由于孟珏是被齐衡从婚宴会场劫走的，后又辗转去了武威。除了那匹马，如今的孟珏可真算是两袖清风。张家虽给她送来了衣物，但却没准备马服。所以顺理成章，张昭不带任何私心的、勉为其难的决定先带孟珏置办几身行头再说！

　　隔日，张昭领着孟珏，在众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府。

　　张斓原本也是要去的，只是提刑司家的严大娘突然到访，说是来给张昭说亲。张斓沉心思索了半柱香，到底还是对未来嫂嫂的好奇占了上风，选择留在家中看热闹。

　　时辰尚早，张昭脑中快速勾出城中地图，点出几处关键位置又将其链接起来。然后他侧过头，指着前面巷口对孟珏道：

　　“延安府绣活最好的是城西的云锦坊。不过她家绣娘最近忙着赶工，每日未时才会开门。我们先瞧着，等时辰到了再去那家也不迟。”

　　孟珏眨眨眼。她没想到张昭对这些还颇有研究。

　　张昭似是看出孟珏的想法，怕孟珏想歪，又撇过头解释道：

　　“我每日都要在延安城中巡视戒备，走的多了自然也熟悉了。”

　　曹寅在旁候着，听到此话再也忍耐不住被口水呛到猛咳几声。张昭余光扫过，在孟珏视线之外踢起一块石子击在曹寅小腿。

　　曹寅闷哼一声，要不是眼疾手快扶住车辕，差点就当街跪下来了。

　　张昭装作不知，面上一派正经，伸手接过缰绳上马开路。曹寅心中大骂，气急败坏地揉揉腿，在身后侍女极力遮掩但依旧清晰的窃笑声中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延安虽位于西北地区，可一入春天气也是愈发暖和起来。风不似秋天那般泠冽，也不像冬日那般刺骨。

　　阳光穿过锦帘缝隙洒在贺嬷嬷身上，她忍不住卷起帘来，任凭那团团热意涌入厢中。

　　“奴婢记得侯府街后有间糕点铺子，那里的果子酥可是一绝。也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贺嬷嬷本是江宁府人。张敏十岁那年刘娉曾带她回过江宁，贺嬷嬷便是那时被刘家大娘做主赐给张敏，就此跟着回了延安。尽管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延安人，贺嬷嬷对这座城也依旧极为熟悉。

　　“果子酥？”孟珏顺贺嬷嬷所指方向看去，人群川流，眼前尽是些乌泱泱的发顶。她奋力辨认，也只能从那重重墨色中捕捉到一缕升腾的蒸气。

　　“看上去倒像是有间吃食铺子……”孟珏收回身，视线顺势扫过一旁犹自发呆的半夏。

　　“半夏可知道府后的那间糕点铺子？”孟珏突然开口，半夏身体猛地一震，宕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什……什么？”

　　此时的她满脑子都惦记着怀里揣着的东西，哪有心思应付孟珏的话。

　　箐兰看着便皱起了眉，语气生硬地提醒道：“殿下是问你知不知道刚才那条街上的糕点铺子！”

　　“糕点铺子？！”半夏面容呆滞，良久才反应过来。“哦！您说的是顺溢坊吧！”

　　她压压略微鼓起的胸脯。

　　“那家店有七十多年了，一向是以真材实料、味美价廉著称的。什么马蹄糕、荷叶冻、梅花饼……都很受大家欢迎。”

　　“听上去很不错呢……”孟珏听得津津有味。正好此时，张昭说的那间铺子也到了，几人下了马车，孟珏叫箐兰把钱袋交给半夏，略带抱歉地看向她。

　　“听着我倒很想尝尝看呢！能辛苦你跑一趟吗？把你觉得好的都买回来就是了。”

　　她又搀起贺嬷嬷的手询问道：“嬷嬷有没有推荐的？”

　　贺嬷嬷眯眼想了想。

　　“奴婢就记着从前县主带回过一个奶味的什么东西，指甲盖大小，味道倒是极好的。”

　　“您说的是奶豆腐吧！”半夏正盘算着寻个时机处理掉怀中的物什，闻言立马来了精神。

　　孟珏轻轻一笑。

　　“那就再带些奶豆腐！”

　　“在聊什么？”

　　张昭原本是等在铺前的，只是看孟珏笑容清甜，遂忍不住凑上前来听一听。

　　孟珏仰头看向张昭。

　　“我们在讲侯府后街的那间糕点铺子……”

　　孟珏上前一步，刚好挡住半夏的视线。

　　“路上注意安全，也不必过于着急，我们就在此处等你。”

　　“是！殿下…郎君……”

　　半夏偷偷瞧了眼张昭，勉强压下汹涌澎湃的心跳，用力攥着衣襟朝后飞快跑去。

　　张昭倒没甚注意什么全夏半夏，此刻的他，满心满眼都是孟珏脸上略带撒娇的表情。

　　这才是女儿家该有的样子嘛！

　　张昭通体舒畅，心中愈发坚定，日后必须让张斓那个河东狮离孟珏远些！

　　众人陆续入店，琳琅满目的饰器珠宝色彩各异，确实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孟珏走走看看，多半是在欣赏，并不开口。倒是张昭，目光在各色之中来回巡视，一股脑儿将顺眼的都拿了出来叫孟珏试戴。

　　孟珏有心劝阻，可张昭并不听她，不仅叫人将那些首饰包起，甚至还替箐兰买了支绢花。孟珏实在无奈，只好借口近午，拉着张昭先去了酒楼。

　　好容易熬到回府，孟珏拖着两条木腿，一进屋就直奔卧床，只待脸颊触到绵软的裀褥，她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殿下今日辛苦了。”

　　决明奉来一杯茶，孟珏撑着身子坐起，热茶下肚，暖意顺着脉络传至四肢百骸，平白带走了许多疲乏。

　　孟珏喟叹。

　　“你说的真不假……今日二郎君领着我们走了大大小小总共十七家门店，上到金器饰物，下到护手鞋靴，应有尽有……”

　　孟珏似又想起方才被各店家摆弄试样的经历，再次长叹一声倒了下去。箐兰端过铜盆，除去孟珏鞋袜，让她好好舒舒筋骨。

　　“还是决明想得周到，这热水啊最能解乏了。”贺嬷嬷一脸喜色，手脚不辍地跟决明将今日得来的“战利品”暂且归入内阁。

　　今日带回的东西实在太多，沁阁着实是收敛不下，待明日手民送来柜前，这些东西暂时还只能摆在地上。

　　几人正收拾着，却听屋外传来一串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半夏喘着粗气，抱着一大盒糕点，一进门便将其都堆在了桌上。

　　“殿下让我好找！”

　　半夏满脸是汗，撸起袖子用力抹了抹脸，抓起旁边的木托盘猛地扇了起来。

　　箐兰将糕点都规整整齐，眼睛时不时瞟向半夏。

　　“我们在那儿等了你快一个时辰都不回，就去了旁边的风临阁。殿下怕你找寻不到，每过一处还都给你留了口信。”

　　“口信？！”

　　“嗯？！难道你不知道？”

　　孟珏脸上泛起一丝疑惑，半夏本就心中有鬼，闻言赶紧往回找补：

　　“有口信有口信！”她从怀里掏出绢花呈给孟珏。“特别是怡润阁，他家掌柜还说先前殿下遗漏了支珠花，叫我给您带回来呢！”

　　半夏衔着笑，右手又忍不住按了按怀中硬物。这可是她最后的希望，几乎掏空了这些年在沁园当差“存积”下来的所有银两。当此关键时刻，她越发要冷静，千万不能露出破绽了。

　　“果不其然，孟珏看到珠花后，面上的疑虑尽数消失不见。她拿起珠钗仔细端详，末了却又放回半夏手中。

　　“本来也是给你带的，收着吧。”孟珏让她看看箐兰决明。“她们也都是有的。你辛苦一天，快去歇息吧。”

　　半夏喜不自胜，赶紧收回怀中，末了才反应过来，又连忙给孟珏磕了两个响头。

　　“谢殿下赏赐！”

　　孟珏伸手扶起，眸中光华流转。

　　“时辰不早了，你跑了一天，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且回去早些休息吧。”

　　可待半夏身影消失，孟珏面上笑意也倏然消散。盆中的水已然冷却，她抬起腿，两脚重重踩在了踏上。

　　临近子时，一道人影猫着腰，紧躲着巡夜的侍卫，穿过回廊，来到假山丛中。

　　她眯着眼，警惕却又仔细地在黑暗中寻觅着什么，丝毫没留心身后的状况。直到一双柔荑覆上肩头，她才猛地打了个激灵，捂着嘴转过了身。

　　“辛夷！”

　　半夏尽量压低嗓音，眼里闪过恼怒。

　　辛夷翻了个白眼，取出袖帕拭了拭指尖，略带不耐地说。

　　“你迟到了这么久，怎么还敢冲我大呼小叫的……”说着便作势要走，半夏连忙压下怨气，陪着笑脸拉住她，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只珠钗。

　　“姐姐莫气，是作妹妹的不是，给您赔罪了。”

　　辛夷冷哼一声，扭着腰转过身。半夏赶紧将钗又拿近些，辛夷嘴角一扬，抬手接过了它。

　　“这样好的钗……怎么从没见你带过？！”若她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怡润阁的东西。

　　“这是今日郎君给你买的？”

　　半夏抿抿唇，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姐姐好眼光，这是怡润阁的新品。”

　　辛夷后退一步，她双手抱胸，挺立的脯团颤颤巍巍。

　　“今日郎君和殿下都去了哪儿？”

　　半夏回忆起当日的行动轨迹。

　　“基本上延安城里数得上号的金器饰品店都有去……”所以她这一路追的真的很累，几乎是将整个延安城都逛了一遍。

　　辛夷摸摸腕上的银镯。

　　“郎君真宠殿下啊……”

　　不知怎地，明明静夜无风，半夏却没来由地透体生寒。辛夷的语气……

　　着实诡异。

　　“辛夷……”

　　半夏愣愣看着面前这双暗如黑洞的眼，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些许后悔。可辛夷却像知道一般，朝她又逼了过来。

　　“东西呢？”

　　她看着半夏。

　　“害怕了？”

　　珠钗在辛夷手中转动，海珠在月光的照拂下发出莹润的光。

　　“当然没有！”

　　半夏收回目光，从怀里掏出瓷瓶，连带一只沉甸甸的锦袋一同放在辛夷掌心。

　　“你放心，待我成了郎君的人，必回报姐姐大恩。”

　　辛夷微微一笑，玉腕轻挑，珠钗缓缓没入发鬓。

　　“那我就提前……”

　　“谢谢姐姐了。”

　　——

　　云锦坊的手艺当真了得，没过五天便将骑装送了过来。双面刺绣的祥云配着其中飞舞的青鸟，只待一股劲风，那鸟儿好似便会翻出衣袂冲上云霄。

　　“这下可算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哦！”

　　晚时，张斓满是兴奋，得意洋洋地冲对面的张昭晃了晃脑袋。张昭却视若无睹，趁张斓龇牙从她筷下抢过最后一块冻肉。然后他侧过头，冲着孟珏问道：

　　“若是可以，一会儿我便去巡视一圈。”

　　孟珏放下筷子，想到城外那辽阔的原野和广袤的天空，眸中也露出一分笑意。

　　“那一会儿我去先生那边告个假。”

　　张昭点点头，心情也是大好。他站起身，一把躲过张斓的扫腿，大踏步走出去。因为要去城外，张昭不免得回趟瑞园。辛夷正与半夏坐在院里，见他回来，赶紧迎了上去。

　　“郎君，今日怎么回的这么早？不用去巡街吗？”

　　张昭脚不停歇，拿起马鞭又翻出玉令别在腰间。辛夷眸光一闪，状作平常地从架上取来斗篷。

　　“郎君要出远门？”

　　张昭系好斗篷：“我要去城外的马场一趟，门不用落锁，你且先睡吧。”

　　他风风火火的，就此便出了门。半夏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忙看向辛夷。

　　“姐姐，现在要怎么办？我不能再等了啊！”

　　要知道这两日她耗在这里，不仅是想寻找时机接近张昭，更重要的是，孟珏身边的那个婢子箐兰已经不止一次地来问她马具的事。如今张昭突然出城，定是外出的事有着落了。若是…若是被张家发现，她监守自盗，将马鞍上的宝石都拆而卖之，那她……

　　半夏想起孟珏第一次过府时发生的事……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半夏双目圆睁，眼中流露出惊恐与不安。辛夷嘴边泛出一丝冷笑，随即又快速抹去。

　　“你急什么？如今这不就是你的机会？”

　　她抬起下巴，示意半夏看向月门。

　　“你没听见郎君方才的嘱咐？今日的瑞园不会下钥。你先回去，等人都睡下再从月门回来，我会将药放进壶里。郎君跑马归家必会口渴，此时你便可以……”

　　半夏喘着粗气，眼神里满是欲望。辛夷心中鄙夷更甚，语气愈发轻柔。

　　“待明日起来，一切都已经发生，郎君即便是再不情愿，侯爷也必会为你做主。”

　　“所以……”辛夷双手抓着半夏的肩，一步一步将她推出院门。“你便暂时回去等等……”

　　“因为……”

　　“你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