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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鱼不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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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杳耳,入学入学报道第一天,你一个人可以吗?妈妈有点担心怎么办?”
十六岁的杳耳抓着自己的书包,语气冷淡:“妈妈,我不是小孩子了。”
新学校前有很长的一串台阶,杳耳踏进校门,在母亲面前做出的泰然自若不复存在。
她四处张望,看见一张又一张截然陌生的面孔,胸腔里的小心脏砰砰跳。
在不远处台阶上,一个人影吸引住她的目光。
一个学生单手撑着拐杖,一只脚上缠绕着石膏。她抬起单脚,在台阶上,一蹦一跳地前进。
像一只奇怪的兔子。
跳着跳着,她手上提着的袋子就脱手了,里面装着的书本掉了一地。
杳耳离她近,于是上前帮她捡起掉落的书本。她看到一本伍尔夫的诗集,一本邱妙津的《鳄鱼手记》。
“谢谢你。”
那个学生转过身来,撑着拐杖跟她道谢。杳耳抬起头,看见注视着她的,一双非常漂亮的黑色眼睛。
“不客气。”她小声地说,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跳得更厉害了。
那个学生提起书本,继续蹦蹦跳跳上了台阶。
两人相隔距离尴尬,杳耳慢慢平复掉心情,向前不是,向后也不是。于是她选择分方向绕行,却没想到,两人最终在同一间教室里遇见。
班主任是一位年轻女性,她讲完入学事项,又抛出另外一件事:“我们的焚也同学,不幸摔伤了脚,出行很不方便,有没有热心同学愿意和她一路走,帮助她一下呢?”
话音刚落,杳耳就感受一道炽热视线。
有人看着她,一时叫她如坐针毡。不知道为什么,杳耳甚至不敢追溯那道视线,胡乱地翻看起入学手册。
看着我干什么?要我来吗?
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焚也。
有好几个学生争先恐后地举起手,班主任在讲台上环顾一圈,感叹道:“哇塞,这么多人呀,看来同学们都很不错啊。”
“要不我们轮流来吧?同学之间就要互帮互助的。”
杳耳在台下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心烦意乱来的莫名其妙。
学校有一则规定,中午和晚上,在附近住着的学生可以申请回家吃饭,办理“出行证”。
有的学生确实住在学校旁边,但有很多学生是在学校旁边租了房子,家长选择陪读,这类学生,高三居多。
高一学业不算很紧张,办理“出行证”的较少,个个都是班上同学羡慕的对象。
不用在学校忍受难吃的饭菜,可以回家吃,还可以在外面买东西吃。
和拥有“出行证”的同学搞好关系,偶尔加餐不用发愁。
焚也就是办理“出行证”其中的一员。
但班主任明确规定,能够回家吃饭的学生,下午的课和晚自习不能迟到。如果超过三次,本学期将不准办理“出行证”出入学校。
或许是因为拄着拐杖,焚也下午的课足足迟到了一个月。
考虑到她身体原因,身为纪律委员的杳耳决定做一个懂得变通的班干部,通情达理一点,不记她的名字。
第二个月。
杳耳拿着记事本,看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同一个名字,找到焚也的座位。
她在和一群人围着打UNO,五颜六色的牌铺在课桌上,哄笑吵闹声不断。
身为纪律委员,这本应该是杳耳要插足的事情。
记事本下节课就要交到老师那里去,杳耳迫不得已,只能打断焚也。她在一旁很轻地皱起眉头,公事公办的口吻:“同学,打扰一下,你现在有空吗?”
焚也正抓着UNO牌,她侧过头,眼睛里雀跃的情绪尚未退却,显然还沉浸在游戏的对弈里。
见到杳耳,她有些惊讶地挑起眉头。
杳耳看见她剩下的两张牌,一张代表着转换发牌顺序,一张代表着禁止出牌。
马上要赢了。
看见焚也的那双欣喜的眼睛,莫名其妙,她再心软一步:“我等你打完吧。”
焚也却站起身来,趁她不注意,把手里的牌递到杳耳的手上。
这人比我要高一截。
在她面前,杳耳才有实感。
焚也在背后揽住她,两只手摁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了。
她的声音在杳耳耳边很轻地擦过,好像在说悄悄话。
“杳耳,你来试一试。”
……
“想去码头玩吗?”
哪一个码头?
不知道。
只是等杳耳反应过来,她和焚也已经坐在观光双层巴士的顶层。
雨又开始下,淅淅沥沥地绵延一片。
焚也借她五英镑买了一把透明雨伞。
伦敦风太大,大到能把一切罗曼蒂克事件创造又搅黄。
冷风刺得杳耳脸生疼,她伸手勉强护住头发。而焚也朝着天空伸出手,让一切任由风去,白灰色的头发枯草般生长。
风吹,吹落金子色。这街头每一棵树,都在焚也刚抵达伦敦的时候笔直长进她的身体里,她被树刺穿。
三年时光,不够焚也对这座城市习以为常,只是徒增厌烦。
对于杳耳来说,伦敦完全陌生。
或许是在影视当中闪过的帧帧场景,主角相遇在伦敦;或许是许多未踏足之人的乌托邦,幻想醉生梦死在伦敦。
她从未想过自己与这座城市能建立什么更深的连接。但是高三那一年,焚也消失不见。
只留下没清空的教科书、笔记本和少许杂物。未应答的讯息和没人得知的去路。
借此回想起些许刻意尘封的记忆,杳耳在寄给她的最后一封信的末尾,尝试想象焚也还在她身边,她像寻常口吻那样写:“......有家咖啡馆环境很好,还有图书角,里面有本书叫《鱼不存在》,我们去看看吧。”
十七岁杳耳发出的所有消息,寄出去的所有信,都变成一条被截断在地域之间的风筝线,远在伦敦的焚也就算收到也无法应答。
杳耳眼睁睁地看着风筝飞向远方,而线断在地上。那风筝飞得自由也飞得彻底,承载着某些说不明白的情感,很快没了踪影。
她手里攥着线,细线在手掌掌心勒出血痕,只感到后知后觉的疼痛。
过去两个三年。
伦敦多么玄妙。
“我们过去看看吧。”二十三岁的焚也撑着那支透明雨伞,朝杳耳伸出手。
杳耳根本没有听清楚焚也说的那些陌生景点,回神片刻,自己仿佛已经一脚踩空在时间与时间的缝隙之中,不断地下坠。
她们的指尖轻轻地勾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当她坠落在底端,她发现踩空的还有焚也。
焚也带着她,朝某个遥远未知地点赶去。
“不能走太远的,焚也,我明天还有飞机要赶。”杳耳紧绷着脸庞,对这趟出行提出微小抗议。
随即脸颊肉就被掐了一下。
杳耳难以置信地和焚也对上目光,而焚也狡黠一笑。
“不要这么紧张,杳耳,”焚也又学她在酒店那样眨眨眼睛,“你跟我不会走丢。”
穿过大街小巷、繁华地带,倾倒之心。穿越蒙太奇叙述和清晨梦境。
海鸥驼住点点雨滴,在无限接近海面的地方张开翅膀飞翔。
漂浮在码头的船只展出斑驳锈迹,一群壮硕的灰鸽在向游客讨食。
古朴的木栈道也长期遭受海水侵蚀,踩上的那一刻就开始发出不停歇的吱呀声。
这是一座时间停滞的观光码头,人流量很少,几乎被人遗忘。
但凡是驻足在这里的人,都能互相悠闲地攀谈上几句。
焚也对这里似乎很熟悉,她在景观亭里找一个叫Cathy的人要了一把饲料。亭子里的角落里还坐着一群女人,她们在玩一种棋牌游戏,伴随着声声肆意的大喊和大笑声。
“嘿,这不是我们的Aether大画家吗?”一个嗓门响亮的女人喊住了她。
“这家伙终于见踪影了。”“Aether,我们可想死你了!”“来玩一把?”
一张又一张充满淳朴笑容的面孔,女人们此即彼伏的声音。
“嗨,好久不见,女士们。”焚也朝她们挥挥手。
“不只是画家,还是小提琴家呢!”
“行了,你们别打趣我了,我这次和我朋友一起呢,给我留点面子。”焚也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
她们注意到焚也身后的杳耳,纷纷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噢,该死,她真漂亮。”“是中国朋友!”
那个嗓门响亮的女人很大声地用法语问:“朋友?她真的只是朋友吗?Aether——”
焚也感觉事情不妙,赶快拉着杳耳跑了。
“那是法语吗?她在说什么?”
看着杳耳在身后探头疑惑的样子,焚也莫名觉得心情很好。她没有回答,嘴角掠过一抹笑容,忽然抓住杳耳的手,带她奔跑。
被牵动的感觉无法拒绝,和焚也待在一起的时候所有意识都混沌了。
饲料从焚也的口袋里掉在身后,鸽子扑上来,一路飞,一路停驻。
雨不知道停了多久,恰逢日落,深蓝海水吞吃掉太阳,无边天空被彩云灼烧。她们的影子在木地板上拉长又缩短。
焚也一直跑得太快,杳耳追不上了。她们松开手的瞬间,焚也就被木板间的缝隙绊了一下,整个人跌到地上。
她顺着这个姿势干脆仰面躺着,大口地喘着气。
好久没有跑得这么尽兴。
她看见天,看见几只追寻饲料的灰鸽,看见杳耳红润的脸庞。
那双唇一张一合,喊着她的名字。
焚也听不见,耳朵像被水堵住,世界陷入诡异的平静,回到十七岁。
“我好痛。”她感觉自己在梦里呢喃,婴儿一般地脆弱,又一遍。
我好痛,杳耳。
“什么?”
“杳耳。”她朝杳耳伸出一只手:“拉我起来好不好?”
杳耳表情变得很奇怪,把她拉起来之后问:“有没有哪里很痛?”
焚也有点尴尬,摸了下屁股,说没有。
杳耳没忍住笑了。
“为么要跑?”
她的肩膀撞上焚也的肩膀。
焚也绕开那句法语,回答道:“奔跑是不需要理由的,杳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