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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入学风波 ...

  •   九月的州广市,暑气未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行道树青叶、汽车尾气和年轻荷尔蒙的躁动气息。火车站、长途汽车站,乃至通往山中大学老校区的主干道,都被汹涌的人潮和各式各样的行李塞得满满当当。横幅招展,喇叭声、迎新志愿者的吆喝声、家长殷切的叮嘱声、新生兴奋或忐忑的交谈声,汇合成一曲嘈杂而充满生机的开学交响乐。
      我和万一轩拖着行李箱,站在略显破旧却充满历史厚重感的“山中大学公共卫生学院”迎新点前。与几步之遥、人声鼎沸的“中山医学院”迎新处相比,我们这边堪称门可罗雀。几张折叠桌拼成的简易接待台,两个穿着学院文化衫、看起来有些百无聊赖的师兄师姐,再加上稀稀拉拉几个报到的新生,构成了我们专业入口的全部风景。
      “嚯,这‘冷板凳’坐得够实在啊!”万一轩把肩上沉重的背包往地上一墩,抹了把额头的汗,环顾四周,咧了咧嘴。他穿着新买的篮球背心,露出的胳膊肌肉线条流畅,眼神里带着一种“老子来了”的混不吝光芒,丝毫不见离家出走的阴霾——至少表面上如此。
      “预防医学,10级1班(八年制),于黎。”我递上录取通知书和证件。
      负责登记的师姐推了推眼镜,核对了一下名单,脸上露出一个温和但公式化的笑容:“于黎?哦,欢迎!学号……对上了。喏,宿舍钥匙,榕园7栋402。校园卡、体检表、新生手册都在这个袋子里。”她动作麻利地递过来一个印着公卫院徽的布袋。
      “谢谢师姐。”我接过来。
      “万一轩!这儿!”师姐旁边一个高个子师兄显然认识他,笑着招呼,“你小子真报我们公卫了?万主任没把你腿打折?”
      “嗨,张师兄!小场面,小场面!”万一轩大喇喇地凑过去,熟稔地拍了下师兄的肩膀,“老头子气归气,还能真不要他亲儿子?通知书嘛……电子版在此!”他炫耀似地点亮手机屏保——那张被我拍下的通知书照片,“预防医学双雄,正式报到!”他故意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引得旁边几个临床专业的新生好奇地侧目。
      “行,你牛!”张师兄笑着摇摇头,递给他同样的资料袋,“宿舍……榕园7栋402。咦?你俩一个宿舍?”他看了看名单,有些意外。
      “哟!缘分啊老于!”万一轩眼睛一亮,撞了下我肩膀,“这破锣嗓子以后可算有听众了!”
      402宿舍。榕园是老宿舍区,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复杂气息。推开吱呀作响的绿漆木门,映入眼帘的是典型的上床下桌四人间。空间不大,陈设简单,但还算干净。两张靠窗的下铺已经有人了。
      一个身材瘦削、戴着厚厚黑框眼镜的男生正坐在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他抬头看过来,眼神带着点书卷气的拘谨和审视:“你们好,预防医学(八年制)1班,周明哲。”声音很轻。
      “你好,于黎。”我点头回应。
      “万一轩!”万一轩把行李往靠门的下铺一扔,大咧咧地自我介绍,“以后就是室友了,多多关照哈!”
      靠里侧窗边下铺的男生原本背对着门口在整理书架,闻言转过身。他个子很高,体格健壮,穿着剪裁合身的运动T恤,手臂肌肉结实,眉眼间带着一种天然的自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他的目光在我和万一轩身上快速扫过,尤其在万一轩那件醒目的篮球背心和随意的姿态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临床医学(八年制),李锐。”他的自我介绍简洁有力,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说完,便又转回身去,继续摆放他那一排崭新的、书脊烫金的医学大部头教材。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空气瞬间安静了几秒。临床八年制,山中大学医学院的王牌中的王牌,是无数医学生仰望的金字塔尖。而“临床”与“预防”这两个词,在经历了暑假那场家庭风暴后,对我们而言,本身就带着某种微妙的、对立的意味。
      万一轩显然也感觉到了,他挑了挑眉,脸上那种混不吝的笑容淡了些,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转头开始乒乒乓乓地收拾自己的行李。我默默选了周明哲对面的上铺,开始铺床。
      宿舍的气氛,从第一天起,就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开学典礼在山大标志性的大礼堂举行。恢弘的穹顶下,黑压压坐满了新生。校长慷慨激昂地讲述着山大的百年荣光与时代使命,台下掌声雷动,年轻的面孔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当主持人念到各院系代表上台接受院旗时,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基础医学院、中山医学院、口腔医学院、药学院……一个个响亮的院系名称被报出,身着不同院服的学生代表意气风发地走上台,从校领导手中接过旗帜,台下属于各自院系的区域便爆发出热烈甚至狂热的掌声和欢呼。
      “下面,有请公共卫生学院新生代表,上台!”
      掌声明显稀落了许多,甚至夹杂着一些不明所以的议论和低笑。代表公卫上台的是一位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女生,她努力挺直脊背,但接过旗帜时,台下属于公卫新生的那片区域,鼓掌的力度和声音,与其他几个大院系相比,显得格外单薄和……底气不足。
      “啧,听听这掌声,跟拍蚊子似的。”万一轩坐在我旁边,抱着胳膊,撇了撇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临床那边,都快把屋顶掀了。”
      我沉默地看着台上。那位公卫女生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紧握着旗杆的指节微微发白。台下,李锐坐得笔直,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平静,仿佛那震耳欲聋的掌声是献给他的。周明哲则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膝盖上的新生手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礼堂里闷热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公卫新生的心头。选择带来的疏离感,在此刻被无限放大。
      开学第一周,课程尚未完全展开,各种新生讲座和“破冰”活动纷至沓来。而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国家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基地班”的选拔宣讲会。
      宣讲会被安排在公卫院一个能容纳百余人的阶梯教室。当我和万一轩走进教室时,里面已经坐了大半。与开学典礼时的萎靡不同,此刻教室里的气氛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紧张。能坐在这里的,基本都是高考分数在本专业名列前茅的学生,目标明确——争夺那仅有的20个基地班名额。
      讲台上,一位气质儒雅、两鬓微霜的中年教授正在调试麦克风。他正是基地班的负责人,学院流行病学教研室的主任,沈钧儒教授。沈教授在公卫领域声名赫赫,以治学严谨、要求苛刻著称。
      宣讲内容干货十足。基地班直通国家CDC的顶级资源,配备学界大牛导师,参与国家级重大课题,优先推荐国内外顶尖学府深造……每一项都像重磅砝码,砸在台下新生们的心上。然而,与之匹配的,是近乎残酷的选拔流程和淘汰机制:第一学期末依据核心基础课(高数、化学、生物学导论)成绩和面试综合排名,末位淘汰;后续学期动态考核,压力持续存在。
      “基地班,不是荣誉班,是预备役。”沈教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穿透整个教室,“你们未来面对的,不是试卷上的分数,是可能影响千百万人健康的真实风险。这里需要的是扎实的数理根基、敏锐的洞察力、严谨的逻辑思维,以及……”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在无人喝彩的漫长道路上,甘于寂寞、坚守责任的定力。”
      “最后一点,尤其重要。”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预防医学的价值,往往隐藏在‘无事发生’的表象之下。能否耐得住这份寂寞,扛得起这份‘隐形’的责任,是你们首先要拷问自己的问题。”
      台下鸦雀无声。连一向坐不住的万一轩也难得地安静下来,眉头微蹙,似乎在消化着这份沉重的期许。
      宣讲结束,沈教授刚宣布自由提问,一个清亮而带着明显优越感的声音便从后排响起:
      “沈教授您好,我是临床八年制的李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只见李锐从容起身,身姿挺拔,“我对贵院的基地班非常感兴趣。我想请问,作为临床医学的学生,是否具备同等参与基地班选拔的资格?毕竟,未来的顶尖医生,也需要具备强大的公共卫生视野和防控思维,这符合当下‘医防融合’的大趋势。”
      他的问题条理清晰,目标明确,透着一股志在必得的自信。
      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一下。公卫新生们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复杂——有惊讶,有不满,更有一丝被“入侵领地”的憋屈感。临床八年制的尖子生,竟然要来抢公卫基地班的名额?
      沈教授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微微颔首:“基地班选拔面向全校相关专业新生开放,临床医学专业符合条件。只要通过我们的选拔标准,我们欢迎所有有志于公共卫生事业的优秀人才加入。”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公卫新生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谢谢教授!”李锐满意地坐下,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确认。
      散会后,压抑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
      “靠!临床的跑来凑什么热闹?”一个男生愤愤不平地低声抱怨。
      “就是,他们的八年制还不够香吗?非要来挤我们这点资源?”
      “人家说的也没错,‘医防融合’嘛……就是听着有点憋气。”
      “憋气?我看是欺负人!他们数理基础普遍比我们强,真要考高数化学,我们怎么拼?”
      万一轩没参与议论,他抱着胳膊,脸色有点沉。等走到人少的地方,他才低声嘟囔了一句:“妈的,来者不善啊……老于,这李锐,怕不是冲着你来的?”
      我一怔:“冲我?”
      “废话!”万一轩翻了个白眼,“你是咱院最高分进来的吧?基地班头号种子选手!他一个临床的,巴巴地跑来凑热闹,还特意点名问你‘配不配’?这不是挑衅是啥?”他模仿着李锐当时的语气,“我看他就是想证明,他们临床的,干什么都比我们公卫的强!连我们这点自留地都要踩一脚!”
      他越说越气,拳头都攥紧了:“不行!这基地班,老子拼了命也得挤进去!不为别的,就为不能让那小子太得意!真当我们公卫没人了?”
      看着万一轩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心中却并无多少波澜。李锐的动机或许有炫耀,或许有对公卫的轻视,但更深层的,恐怕是对“预防”价值某种模糊的、居高临下的“认可”或“收编”。这比纯粹的轻视更令人不适。
      “基地班不是用来斗气的。”我平静地说,“沈教授说了,需要的是定力。” 嘴上这么说,心底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李锐的出现,无疑让本就激烈的基地班争夺,平添了更多变数和……外部的压力。
      “定力个屁!”万一轩嗤之以鼻,“没点血性,定力就是缩头乌龟!反正老子跟他杠上了!”他甩了甩头,像是要把烦心事甩掉,“走!吃饭去!饿死了!吃饱了才有力气跟丫死磕!”
      回到宿舍,气氛更加微妙。周明哲依旧沉浸在他的书本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似乎漠不关心。李锐的书桌上,除了临床的教材,赫然多了一本崭新的《高等数学》和一本《基础化学原理》。他正襟危坐,看得十分专注,仿佛已经进入了备战状态。
      万一轩瞥了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故意把自己的篮球重重地砸在床铺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李锐头也没抬,只是翻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我默默地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最上面,压着那本从家里带来的《流行病学基础导论》。书页已经有些卷边,上面有我用不同颜色笔做的密密麻麻的笔记。旁边,是崭新的《高等数学》和《普通化学》课本。
      基地班的竞争,从这一刻,已经无声地拉开了序幕。它不再仅仅是公卫内部的角逐,更掺杂了来自“天之骄子”的俯视与挑战,以及两个少年心中那份不愿被轻视的倔强。
      晚饭后,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担忧:“黎黎,安顿好了吗?宿舍条件怎么样?和同学相处还好吗?”
      “都挺好的,妈,您放心。”我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你爸……他今天托人,往你校园卡里存了些生活费。”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他……还是惦记你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母亲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轩轩……他还好吗?他爸那边……唉,启明主任今天在医院,脸色还是不太好,话也少。你多看着点轩轩,那孩子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思也重……”
      “嗯,我知道。” 我应着,目光落在对面床铺。万一轩正戴着耳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疯狂点按,似乎在玩一个激烈的游戏,嘴里还念念有词,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我知道,万家那场风暴的余波,从未真正平息。
      挂了电话,宿舍里只有周明哲翻书的沙沙声和李锐偶尔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窗外,是山大老校区沉沉的夜色,和远处新校区灯火辉煌的模糊轮廓。新的战场已然铺开,家庭的纠葛、专业的偏见、同窗的竞争、基地班的压力……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悄然笼罩下来。
      我翻开《高等数学》的第一章,复杂的公式和符号映入眼帘。前路崎岖,荆棘密布。但指尖触碰到的冰凉书页,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沉静的踏实感。无论有多少风波,唯有握紧手中的工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夜,还很长。风波,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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