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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手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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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人潮拥挤,马车艰难地前行着。车厢内,凤微紧紧抱着楚亦,少年的身体因剧痛而不受控制地痉挛,额前碎发被冷汗浸透,黏在苍白的皮肤上。
“疼……骨头里……有虫子在咬……”他断断续续地呻吟着,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痕迹。
红芍见状,抽出银针,重新给他施针。几针下去,他挣扎的力道稍缓,可那蚀骨的痛感并未消退,牙关仍咬得咯咯作响。
望着怀中人痛苦扭曲的脸庞,凤微心中发紧,脑子里不可避免地回想,她家里曾有位患肝癌的亲戚,到了晚期疼得辗转反侧,甚至会疼到休克,最后还是没能熬过去。
那过程太煎熬了。
要是有止疼药就好了,布洛芬也行啊,总好过眼睁睁看着他受这份罪。
等等,布洛芬?凤微倏地灵光一现,她可以去找星谶啊,那家伙神通广大,说不定有办法。眼下楚际不知跟燕无痕去了哪里,他手上的缓释丹远水难救近火。
正当她盘算着是否改道去国师府,楚亦忽然攥住了她的衣袖。他努力聚焦涣散的视线,声音弱得像叹息,“喂……要是我这次……没挺过去……别告诉我哥……”
凤微心头一颤,下意识反驳道:“你这么大个人,说没就没了,我还能当他瞎了不成?!”
“你……听我说完……”楚亦喘了口气,眼底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与恳求,“自从父亲走后……哥哥带着我四处躲藏,每日都在刀尖上过日子。别人家的孩子还在玩泥巴的年纪,他为了养活我,挨过打、偷过馍……后来进了花楼,那地方吃人……他却总把我护在身后,自己扛下所有肮脏事……”
“你答、答应我……别让他再回去……带他走,越远越好……别再让任何人伤害他了……”
他说着说着,嗓音渐渐染上哭腔,黑琉璃般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落,只执拗地盯着凤微。
凤微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仰起头硬生生把泪意逼了回去。她最受不了这种交代后事的场面。
要知道,她是看个苦情电视剧也能哭湿半盒纸巾的人。
明明前几日,他还梗着脖子跟她斗嘴,抢她碗里的肉,趁她不注意就捣乱,此刻脆弱得像张一触即碎的薄纸。
她用力掐了把手心,借痛意压下难过。她垂首,轻轻戳了戳他汗湿的额头,故意轻快地打趣:“胡说什么呢?就你这黑芝麻汤圆似的小混蛋,阎王爷见了都要头疼!都说祸害遗千年,我们小亦定然长命百岁。我还等着你好起来,继续跟我斗嘴呢!”
嘴上说得轻松,她心里实则焦急如焚。好不容易这臭小子命大,脱离了原著的轨道活下来了,没道理还是逃不过必死的结局。既然皇陵那回左相能因她插手而存活,那这一次,她也要赌一把。
想到这里,凤微有了个猜测,楚亦原本的死局不知何种原因被改变,就当他的强制剧情点被推迟,根据先前的变量推论,如果这次她再介入,也许就能彻底将他从命运的漩涡中拉出来。
她偏不信这个邪,非要保住他不可。
“你……根本没听我说话……”楚亦模糊地感知她的情绪忽低忽高,攒了点力气,再度扯了扯她的衣摆。
“谁说的!我听的可认真了!”凤微为自己走神感到抱歉。
楚亦固执重复:“那你答应我……”
“想得美!”凤微作势板起脸,恶狠狠地威胁,“你要是敢死,我就日日欺负你哥,拿鞭子抽他,打断他的腿!早上抢他的粥,中午抢他的菜,晚上把他赶出去睡,连被子我都不给他!还要让他端茶送水、洗脚捶背,一天到晚使唤他!”
“你骗人……”楚亦虚弱地嗤笑,“你都不会武功……我哥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按地上……”
凤微被这话堵得一噎,可见到他眼神里有了抹光亮,忍不住笑了。她抬手用袖口擦掉他脸上的冷汗,没驳斥,反而顺着他的话说:“那我就去学武功,学成了再欺负他,总行了吧?”
楚亦没应声,定定望着她,过了许久,才用细不可闻的声音,真心实意地唤道:“嫂主。”
这一声呼唤,没有以前的别扭,也没有刻意的疏离,带着少年人最纯粹的信任和郑重。
凤微强忍的泪水顷刻决堤,沿着脸颊往下掉,她胡乱擦掉,强撑着笑意说:“嫂主不好听,叫微姐。”
楚亦扯了扯嘴角,没叫,却说:“你哭得……太难看了……下次不许哭……了……”
话音刚落,他猛地痛哼,身体弓起,眸中漫开猩红。红芍暗道不好,一针扎在他的大穴上,急道:“微丫头,按住他!”
凤微按照红芍说的做,急忙用力摁住楚亦的四肢。
“浮生断”发作到第三阶段了,再过一会,他会出现幻听,继而癫狂自残或攻击他人,直至血流殆尽。受不住的人,若尚存理智,大多会选择自戕。
那次楚际发作,掐住她的喉管的手,以及森冷的杀意她至今记忆犹新。
“红芍姐姐……”楚亦勉强睁开一线眼缝,疼得浑身发抖,哀求道:“若是……若是我失控伤人……你一定要……杀了我……死在自己人手里……总好过……”
“闭嘴!”红芍不等他说完便厉声打断,继续往他身上下针,“留着力气扛疼,别说丧气话!”
楚亦又张了张嘴,想对凤微说什么,却被她伸手捏住嘴,说:“省省吧,有遗言留着给你哥。”
语毕,她掀帘,冲外面喊道:“停车!”
随即回头对红芍说:“先生,您看好小亦,我去花楼找楚际。”
红芍连忙搂过楚亦,点头应下,嘱咐道:“万事小心。”
凤微蹦下马车,随意扯了句“去买些应急的伤药”的理由敷衍云黛,便头也不回地往西坊跑去。
方才在车上她观察过路况,回宁王府势必会经过西坊外面的大街。她原先想着,缓释丹是凤鸣给她的,但去宫里路更远,楚亦等不起,更会暴露她装傻的秘密。如今唯一的生路,就是找到楚际,拿到他手中的缓释丹。
她记得原文里,楚际每次和另外三人会面,通常在花楼附近随意择一处地方。
她不了解楚际会选在哪里,而她仅仅知晓的地点,便是红芍的那座小院。
死马当活马医了,先去去碰碰运气,如果不在那,麻烦就大了。
但愿楚际此时已回府中,哪怕白跑一趟也好过在此扑空。
她提起裙摆,拼尽全力奔跑,风声在耳畔呼啸。她蓦地想起什么,顺手掏出“谵妄镜”,边跑边喊:“星谶!我知道你听得见,告诉我,楚际在哪?”
她真是差点忘了这面镜子,起初不清楚它是否有通话功能,但星谶既能寄宿一缕意识于此,想必窥探她的举动,洞悉小世界运转,应不是难事。
可惜镜面没半点反应,凤微怒了,“装死是吧?!信不信我这就去你国师府门口搭个戏台,二十四小时锣鼓喧天地唱大戏!再泼三桶黑狗血,看你还怎么装清高神仙!”
此话一落,镜面如水纹般一晃,仿佛信号受到干扰的屏幕,传来一道人性化且压着怒意的声音。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凤微的语速快如珠炮,“快说,他在哪儿?”
星谶稍作停顿,似乎在进行检索,随后才说:“青藤小院。”
得到确切地址,凤微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她匆匆道了声“谢了”,揣好镜子就往暗巷里冲。
当她气喘吁吁地撞开那扇虚掩的木门时,院内空无一人,石桌上连半盏茶的热气都没有。
“人呢?”
凤微一下子就慌了,他们不在这里!
不对!星谶没必要骗她!
他们肯定还在,多半是听见她的脚步声,所以隐蔽了。
凤微很快调整心态,又犯了愁,如何让他们主动现身?
总不能大声喊名字吧?万一招来花楼的杀手,可就得不偿失了。
周遭异常安静,夏日的热风徐徐吹来。她转身警惕四周,旋即偷感极重地弯腰,假装在寻找东西,手拢在嘴边,小小声地喊:“楚际。”
刚挪步拐角,眼前骤然扫来一阵挟着杀气的冷风。
下一刻,“燕无痕!停手——”
匕首袭来的刹那,一枚暗器破空而来,精准打歪了刀锋,同时有人拉住凤微,将她向后一拽。寒光擦着她脖颈掠过,快得像是错觉,但终究是慢了一瞬,脖颈一凉,激得她皮肤瞬间战栗。
那匕首再进一分,就能轻易割开她的喉管。
凤微受惯性踉跄着连退两步,剧烈喘息间,纤细的脖颈上,细细的血线浮现出来,鲜红的血珠缓缓沁出,在白皙的肤色上格外刺眼。
她惊魂未定地站定,后知后觉抬手摸向脖子,触及温热的黏腻,摊开手一看,掌心一抹血痕。
靠!差一点,老娘就凉透了!
她侧首看向拉她的人,是府中的影卫,对方见她无大碍,恭敬地颔首后,隐去了身形。
“妻主。”
听见熟悉的低唤,凤微抬眼,正对上楚际那双藏着恐慌的墨瞳。他身旁的燕无痕还举着匕首,一脸错愕地瞧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楚际的目光凝在她颈间的那抹红上,握着剑柄的手指隐约有些发颤。
燕无痕回神收了匕首,嚷嚷道:“咋是你?!我们还以为是花楼的探子摸来了!”
凤微顾不上颈部的疼,更顾不上装疯卖傻,抓住楚际的胳膊就向前拽,急切道:“楚际,缓释丹!小亦他毒发了!”
闻言,楚际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他并未多言,也没追问她是如何寻来此地,当即揽住人,足尖一点,疾掠而出。
“欸!等等我啊!”燕无痕在身后大喊,立刻运起轻功奋力追赶。
无名客和容殷楼中有事走的早,因他惦记着再去王府探望惊昼,才跟着楚际同行,他们才会恰好撞见了她。
三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王府,才进内院,里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十余名影卫严阵以待,形成了个包围圈。圈中央,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杯盏碎了一地。楚亦双目赤红,完全失去了理智,如同笼中困兽发出低哑的嘶吼,疯狂地挣扎着。
在他彻底失控后,自屋子里破门奔出,接连伤了府中几名小厮和丫鬟,连红芍的手臂也被划出一道血口。万幸惊昼及时从背后将他死死锁住,把人压在地上,正用绳索奋力捆缚他狂躁的双手,才未酿成大祸。
红芍捂着伤口立于一旁,手中捏着银针迟迟未动,她神情焦急,几次想寻穴下针,皆被对方强烈的反抗逼退。
“哥……哥……”少年陷在混沌中,口中无意识呢喃破碎不堪的呓语。
楚际身影一闪,带着凤微悄无声息地落于包围圈中。
他径直走到弟弟面前,拂衣单膝跪地,平视少年失焦的双眸,素来清冷的声线放得极轻。
“哥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