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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侯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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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沅睫毛轻颤,缓缓睁眼打量四周。雕花床的锦缎帷幔上,蠹虫蛀出星星点点的破洞。
她伸手轻扯被角,见盖在身上的被褥露出泛黄绸面,几缕发黄的棉絮从中飘出。“此乃何处……” 钟沅艰难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
“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有人带了哭腔,声音却含着欣喜。话音未落,便有脚步声至床榻边。
“咳咳…… 阿媛,你可是吓死娘亲了!”
娘亲!
想起方才娘亲惨死的画面,钟沅猛然坐起,脱口唤道:“娘亲!”
床塌边坐的妇人温声安抚:“不怕,阿媛不怕。” 说着便要轻拍她后背。
钟沅瞥见对方面容,猛地躲开:“你是何人!”
她双眼通红,噙着泪水,直愣愣盯着眼前人。。
这妇人身形瘦弱,面色蜡黄,一看便是久病多年的模样。
宋氏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阿媛,好似一只守护领地的狸奴,浑身毛发直竖,满目戒备。
“阿媛,你怎么了?我是娘亲啊。”
丫鬟在旁急道:“小姐,我是素秋呀!”
“……”
三日前,原武安侯嫡女现武安侯府落魄大房小姐褚媛一病不起。请来的大夫诊过后言其体弱又逢连日阴雨,致寒邪侵体出现高热,便开了些退热药剂和补身体的药茶。不想次日竟开始谵语,昨日更开始寒颤抽搐!
幸而,小姐醒了。虽瞧着似还在说胡话。
素秋伸手试了试她额头温度。
总算退了。
“这是何处……” 钟沅再次开口。指尖忽然触到被褥下硬物,掀开一看,却是醉月剑。只是剑鞘上所嵌的稀罕玉石,已不知何时被何人扣去。
“小姐,此处是武安侯府,您是侯府小姐啊!”
武安侯府!
当真是天助我也!
钟沅作势握住剑柄便想拔剑,然剑才出鞘半寸,忽然臂间乏力,坠在床上。
钟沅:“……”
在夫人宋氏与丫鬟素秋眼中,这模样不过是褚媛往常厌见刀剑、随手推拒的架势。
这柄剑原是褚媛八岁时一位云游道士所赠。彼时武安侯褚凛刚被削爵下狱,府中上下惊惶。
监察司抄家那日,褚媛年幼受了惊吓,高烧不退。连请数位医者皆言难愈。直至一落魄道士叩响侯府朱漆大门。彼时老夫人健在,她疼惜孙女,便让道士一试。那道士只说侯府小姐被鬼魂缠身,需将此剑置于枕边。不想几日后,褚媛竟真醒了。
此次褚媛又遭高热,宋氏无奈之下,只得再将剑置于其床。如今果然又化险为夷。
钟沅盯着握剑的手,指节瘦削,掌心光滑,分明是从未握过刀剑的模样。
她只觉上天开了个荒唐玩笑,赐她重生之机,又将她置于仇人府邸,却偏偏不给她报仇的气力。
“咳咳咳咳……”
宋氏的咳嗽声惊破思绪。既然天意要她隐忍,便暂且按兵不动,待来日气力攒够,定要手刃仇人。
钟沅压下眼底思绪,缓声开口:“母亲,阿沅已无大碍,您当多……”
“咳咳……”
“夫人!…小姐我马上去请大夫。”素秋喊道。
“不妨事,我今日功课还未…… 咳咳……”话未说完,宋氏已捂着帕子弯下腰缓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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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义堂后身一间东耳房内,有人正在焚香祭拜。
“吾儿安息,娘亲必不让她顺遂!”
半月前,武安侯褚骁赴太皇太后寿宴。太皇太后久居深宫,那日却忽提褚媛,言其既到求学年龄,可入太学读书。
昔年武安侯褚凛因延误军情,致靖远王一门尽殁,犯下滔天大罪,遭削爵下狱。后虽因太皇太后求情,侥幸保得一命,但至今被陛下囚于何处尚无人知。也因此武安侯爵位由二房褚骁承袭。
然即便如此,太皇太后仍念着褚家,更念着大房!
可如今府中明明是骁郎主事,他才是正经的武安侯!
秦氏盯着褚砚清牌位,低声呢喃:“阿清,我定要为你讨个公道。”
褚砚清是她的独子,刚去世不过半载,因年幼不得入褚家宗祠只能栖身这小小佛堂。
凭何她褚媛就能去太学!
况且她已年方十八,算什么到了求学年龄!
一介女流,分明到了议婚龄才是!
秦氏断无可能应下此事,遂遣心腹王嬷嬷往那人杯中投毒。
她儿子未得的恩荫,凭什么让褚媛得到?
不过一介罪臣之女罢了!
凭什么!
秦氏越想越怒。
恰此时,王嬷嬷前来回禀:“侯夫人,西院请了大夫,那姑娘怕是撑不住了。”
秦氏垂眸:“你且去探听,叮嘱大夫莫要多言。”
秦氏自褚骁袭爵后便居于正房武义堂,执掌府中中馈,府中上下皆尊称其为 “侯夫人” 或 “夫人”,无人以 “二夫人” 唤之。
大房宋氏所居位置因位于府中西侧角落,府中下人多趋炎附势,为讨秦氏欢心,私下里常以 “西院那个” 代指宋氏,鲜少尊称其为 “大夫人”。
同一时辰,素秋引着提药箱的大夫从后门入府。
因褚凛是罪臣,宋氏与褚媛在老夫人故去后,便只能居于这狭小梨霜院。梨霜院因院中一棵梨树得名,昔年本是老侯爷晚年清修之处,自老侯爷仙逝后久未修葺,早已颓败。秦氏将她们母女撵至此处,用意不言而喻。
大夫经过立在宋氏床榻边的钟沅时,多瞧了好几眼。
钟沅:“……”
待诊脉完毕,大夫开了药方,沉吟片刻道:“此药只能暂缓病情,还是此前所言,夫人乃气血两虚之症,需以老山参为药引方好。”
钟沅在旁淡声应:“此事我自会处置,有劳先生。”
大夫忙道:“小姐言重了。” 说着又偷觑钟沅数眼。
钟沅瞧得分明,心下暗笑,便道:“先生今日似对我格外留意。”
大夫以袖拭汗,连道:“小老儿不过觉得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说起来还得多谢先生,上次先生言三日后小姐必有转机,如今果然应验,先生医术高明,真乃神医!” 素秋边说边朝大夫竖了竖大拇指。
大夫:“……”
钟沅冷笑,是神医还是庸医,怕还难说得很。
恰此时王嬷嬷至梨霜院,见院中一如往昔,并无半分动荡之象,心下生疑:莫非没死?
“西…… 大夫人,闻得媛小姐染恙,我家夫人甚为挂怀,特遣老奴前来探望。若有需老奴效劳处,尽可吩咐。”她在门外朗声道。
钟沅在屋内悄声对素秋询问:“此人唤作何名?”
素秋只道自家小姐未辨出对方声线,忙小声道:“王嬷嬷呀!东院夫人跟前的得力人,素日里最是……”觑见屋内尚有外人,忙截住话头,用食指和中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见状,钟沅嘴角弯起弧度。
钟沅朗声:“阿沅谢过夫人关怀,现已无碍。王嬷嬷可要进屋?”
王嬷嬷听见褚媛话音,心头一震,忙掀帘入内。
见她好端端立在卧房之中,面色如常,不由脸色发白,颤声道:“媛小姐无恙,当真是太好了!”
继而转头看向一旁大夫,神色阴郁。
那大夫本就心下惶惶,经此一吓,额间更是冷汗涔涔。
王嬷嬷又将目光转向钟沅,如此几番,忽而堆起笑来:“既然小姐无恙,老奴这便回禀夫人,也好让夫人安心。”
一旁大夫忙不迭接话:“小老儿诊治已毕,先行告退!”
钟沅淡声道:“素秋,送送大夫。我送嬷嬷。”
王嬷嬷连连摆手:“媛小姐折煞老奴了!”
大夫将药箱背在身上急匆匆往外走去,连道:“不必不必。”背影有几分着急,好似后面有猎犬在追。
待二人跨出梨霜院西南处角门,钟沅在屋里对素秋贴耳道:“你悄悄跟着,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支开素秋,待房中只剩卧床的宋氏与自己,钟沅方转身看向桌子上的铜镜,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
瞧年岁不过十八九,前世她有一张小圆脸,眼下镜中人却是瓜子面庞,清瘦寡淡,五官少了几分前世的大气明艳,多了些小家碧玉的怯弱之态,唯有一双琥珀色杏眼与前世别无二致。
可以说无人会将前世的钟沅与现世的褚媛联系起来。
昔年在临漳听瞎子郑说书,曾闻话本里讲 “死生有命,灵魂随业力转世,若逝者生前有未尽之事,未了之言,便可穿越生死,甚至魂穿他身”。如今看来,自己竟成了这话本里的人。只可怜原主,大好的年华,竟如此香消玉殒。
钟沅转头望向床榻上的宋氏,在心中道:我不知我家之事你参与几分,或知道几分,但既你女儿给了我再活一世的机会,我定当护你周全。待来日恩情偿尽,我复仇之时,便不会再顾念这副皮囊下的血脉渊源。
榻上的宋氏似有所感,唇齿轻启唤道:“阿媛…… 阿媛……”
忽闻院外有动静,钟沅以为是素秋回来,遂出卧房至院中。
见一穿着粗布麻衣,长相颇为憨厚的小厮,钟沅料想此人应是梨霜院的下人。
李十五看到自家小姐安然无恙,喜道:“太好了,俺就知道小姐定有神仙保佑!”
钟沅挑眉:“你辛苦了。今日去了何处?”
李十五将扁担竹筐移至墙根,道:“咱院中的一亩花圃不是改种土豆了么?今年收成颇好,俺今日去街市卖了些,顺带将素秋早前纳的鞋垫也换了些银钱。” 说完便把兜里的几两银子递给钟沅。
“小姐,这是卖货的收入,您收着。”
钟沅微怔,“与我何干?这是你自己劳力所得!”
李十五挠挠头,一脸疑惑道:“从前都是交予小姐的啊!何况俺是小姐院中的下人,赚的钱自然就都是小姐的。”
钟沅:“……”
正说着,李十五突然想起什么,忙从竹筐里翻出一封信:“小姐,这是您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