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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久旱甘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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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陵山鲜少有人知道,后山宗主故居再往南,有一处灵气四溢,风景宜人的水榭。
那里占据地形优势,房屋用上等梧桐木建成,更有独具匠心的各种装置,冬暖夏凉,院中一片种满睡莲的池塘,池边一颗高大梧桐树。
······那是百年前程宗主爱徒钟怀洌的居所。
林暄雾抱着经过了缝补和洗涤的外袍,披着银白月色,缓步往山顶走。
亥时初,道院大多数弟子都歇息了,林暄雾瞒着两位室友,早早熄了蜡烛。
夏夜山间虫鸣不止,林暄雾轻轻叩响了梧塘大门。
木门上遍布风霜雨痕,哪怕用上好的桐油擦拭也难掩分毫,林暄雾见门上没有插捎,索性直接推开了大门。
院中梧桐参天亭亭如盖,树下一张低矮石桌,旁边放了两张软席供人跪坐,树边池塘中灵气四溢,一池宝莲经水浸润,含苞待放。
林暄雾将折叠好的衣袍搁在石桌一角,随手折了一枝梧桐木,压在衣服上。
飞絮轻扫他的脸颊,他不自觉偏头打了个喷嚏。
“更深露重,毓翎保重身体。”
连峥推开屋舍的门,手上拎着两坛未开封泥的酒,青黑色的莹润龙角沐浴在月光下,长身玉立,俊美威严。
林暄雾有些嫉妒他的身量,转念一想:我还年少,还能再长,好好锻炼兴许能比他更高。
愣神间连峥已将酒坛放到了桌上,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两个白玉酒盅。
“这两坛酒,一坛是不动山特产的烈酒,一坛是我在天域酒仙手上买下的青梅露。”
连峥掀开衣袍下摆,支起一条腿坐在竹席上。
他注意到桌角被桐枝压着的锦衣。
林暄雾跟着他入座,解释道:“那日见你下山匆忙没来得及归还,我实在笨拙,不小心在上面划了道口子,不过已经补好了。今日赴邀,顺道物归原主,多谢陛下当日襄助。”
连峥失笑:“是我该谢你才是。”
林暄雾随他入座,等他开坛。
连峥拍开两坛酒的封泥,推到林暄雾面前:“你想喝哪坛?”
林暄雾定眼一看,连峥说的那坛龙族特产上贴了几个大字“软窍香”。
一看便不是什么正经酒。
林暄雾摇摇头把“软窍香”推回去,拿过了另一坛,是清甜醇香的青梅露。
“我不善饮酒,恐受不了此等软人灵窍的烈酒,还是你喝吧。”
连峥将酒盅递过去,心里暗道:“软的不是灵窍,而是心窍才对。”
青梅酒好喝,林暄雾也不同他客气,捧着一坛酒喝到了半夜,边喝边向连峥询问修道心得,连峥也有耐心,为他逐一解答。
两人对坐同酌,一直喝到寅时,连峥许是算准了他明日没有早课:“你现在回去,满身酒气,会不会惊扰了你的室友。”
林暄雾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点头。
连峥试探道:“不若便在此间下榻?明日醒酒再走也不迟,这里离剑修道院也不远······”
林暄雾再次点头。
连峥见他有些迷糊,不再多说,收拾了酒桌残局后便引他去屋舍。
林暄雾没叫他操心,熟门熟路回了主屋,脱下沾满酒气的外衣,便径直躺到了雕花木软榻上。
朦胧间,林暄雾只觉得这床真软,比道院宿舍的硬板床舒服多了。
他根本无暇思考他是谁,此刻在做些什么,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苍陵山初夏的梧塘,结束了一整日的修行,疲倦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不管课业剑术何时交差,体内经脉灵力如何运转,只将自己埋进柔软的床铺,速速前去与周公相会,执剑论道。
······这里是梧塘,可我,还是钟怀洌吗?
林暄雾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钟怀洌是谁?
他听见有人问他。
钟怀洌是天榜魁首,是举世天骄。
钟怀洌是少年英武,是师门瑰宝······
钟怀洌······是百年前陨落山巅的一缕游魂,生于微末,身如虫萤。
钟怀洌百年前便死了,如今他是身负血仇阴谋的林太子。
从前他除魔歼邪为的是天下正道,而如今,他拔剑只为手刃仇敌,血肉偿还遥欢宫上下三百人性命。
这样的他,同修罗恶鬼又有何异?
林暄雾眼角淌出一行清泪,忽然开始害怕提剑。
心怀执念,心障难消,他日,这份心魔会成为烹烤他的三昧真火,让他永堕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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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暄雾,你玄级中期了?”迟羁感受着林暄雾周身的灵气,惊喜道。
林暄雾点点头。
距离那日夜宿梧塘已过去半月之久,连峥没再来找过他。
那夜难得醉酒,胡思乱想险些乱了道心,林暄雾索性闭关专破瓶颈,半月过去,他突破了一个小瓶颈,功法也上了一个小境界。
但太慢了,半年一个小境界。
这太慢了,魔皇已经沉睡十年,两年后他从苍陵山结业,若是顺利,也才达到百年前的锻体巅峰。
巅峰时期魔皇尚且能凭借削骨剔肉的“万魔冲煞阵”困住他,用奇毒“姝色尽”化掉他的金丹修为,若不突破自己,他又有何颜面提剑杀上十方海。
迟羁拍拍他的肩:“你太努力了,不行,看见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修行偷懒了。微生,我们明日便向院长申请,下山帮天域百姓巡逻降妖,好好历练一番,如何?”
微生望点点头接受了他的提议。
林暄雾有些好奇:“这是什么说法?”
迟羁仿佛就等着他这句话:“近年各地灾荒不断,许多妖兽为了活命都出来害人,天域仙门便商议出一个‘每月轮巡’的方案,三十六个仙门每月派出弟子巡查天域,苍陵山集众家之长,每月都有自愿下山的名额可以申请。”
“暄雾,你同我们一起去吧!一个人在山里修炼会很无聊的。”
还有一个月便是中秋,手脚快些,从山下回来说不定刚好能赶上,加上林暄雾有些清闲,索性应了下来。
第二日,林暄雾晨起练了一个时辰剑,回到宿舍时得知迟羁二人早起同宗主提交了下山的令牌,他匆匆换了衣衫,独自走去华安居,想掐着早修结束的点去提交令牌。
但他来的不巧,许涧华不知去了哪里,华安居空无一人,门扉大敞,可见主人并未离开多久。
林暄雾决定先进院子,在院中等许宗主回来。
华安居的院子里有一座做工精巧,古朴高大的假山,坐落在东西两院之间。许涧华住的是西院,封闭的东院则是前任宗主程颐之的故居。
林暄雾站在假山石旁,心里酸疼。
他与师尊死别百年,最后一面也只是混乱宴席间的匆匆一瞥,在那之后,程颐之被乱剑捅穿胸膛,死在了他面前。
年少时苍陵山像是他的家,有师尊和父亲庇佑,他能有底气叱咤整个镜海天域。
林暄雾轻轻叹了口气,双腿像是有自己意识,抬腿迈入东院。
推开沉重脆弱的大门,林暄雾伸出手挥开面前的飞尘,视线环顾这间熟悉的屋舍。
宽大的木床上垂着鸦青色软帐,靠窗的木桌上还摆着一套茶具,整个房间被灵力覆盖保护,颜色如旧不见半分岁月留痕,生动得仿佛故人犹在,仿佛只是一刻钟前出门探查弟子课业,回来便能沏上半壶好茶,再于榻上小憩片刻。
林暄雾伸出手指轻轻摩挲桌角,抬头看向窗外早已凋零成枯枝的一树红梅,仿佛跨越百年沧桑,又一次闻到了熟悉的幽香。
“······师尊,我还活着。”他低声开口。
“我有了新的身份,找回了惊春,于修道上有了二三知己好友,不知您若是看到了,会作何想。”
您肯定会为我高兴吧。
林暄雾呼出一口气:“但我不再是百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钟怀洌,遥欢宫上下三百条人命和您的身陨,我无法忘怀。”
“自两年前于东宫醒来之时我便发誓,总有一日会带着仇恨杀上十方海,血染魔宫,哪怕万死,我也要让裴长荫以身来祭我的剑。”
“您常说我性烈,眼里揉不得沙子,总有一日要吃大亏。”
但纵使再经受一万次削肉刮骨灵台尽碎之痛,我也不会停下我的脚步。
窗户紧紧闭着,但从院子吹来一阵穿堂风,拂过床帐吹向床头矮柜。
那上面摆放着一个巴掌大的木盒,上面贴了一张写了字的纸条。
林暄雾走过去看,泛黄的宣纸贴在木盒上,上面用狂草写了几个粗旷豪放的大字:“给钟怀洌。”
倒像是他师尊一贯的风格。
林暄雾有些难过,师尊估计早就料到百年前有此一难,所以给他留了遗物,但没想到他也死了。
既然是师尊留给他的,他打开看看不过分吧?这里又没别人。
念及此,林暄雾拿起那个小木盒,轻轻拨开封口。
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精致的圆形铜镜,林暄雾拿起铜镜,背后用古朴的篆书刻了“甘霖镜”三个字。
盒子下面还被压了一张纸条,上面是程颐之惯用的草书:“里面有留影,你觉得需要时往镜面滴一滴血,前提是修为达到锻体。”
留影?会是怎样的留影?
他的师尊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何要用留影的方式来传达给他?又为什么设置这样奇怪的触发条件?
他觉得需要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林暄雾一头雾水,摸不清楚师尊的意思,但容不得他多想,西院的院门传来了声响,许涧华回来了。
他匆匆收起甘霖镜,打算回去再研究。
东院的院门关上了,不知又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下一个开启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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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暄雾!有你的东西,快来快来!”林暄雾回到宿舍时,迟羁和微生望正窝在房间里,捣鼓床上的几个包裹。
迟羁分出一堆,推到微生望面前:“这是叔叔给你的!”
又分出一堆到自己面前,喜滋滋道:“这是给我的!”
他回头对门边的林暄雾招手:“快来!从山下送来的包裹有你的名字,我就顺手给你拿上来啦!”
苍陵山平时不开放山门,弟子要出山只能等节假或者师尊指派任务,但为了解各位弟子的思乡情,苍陵山允许他们的家人每个月送一次包裹到山门下,由门童代为转交给弟子。
林暄雾在皇宫中一手遮天,身边亲信全是公事公办的性格,林暄雾离开前确保了他们能够独当一面,应当不会贸然打扰他,至于那些名义上的亲族就更别说了,他们巴不得林暄雾死在天域,让东宫的位置空出来。
于是带着好奇,林暄雾解开了包裹。
迟羁将头凑过来:“让我看看,这是……什么?”
包裹里放着一捆有些泛黄的书籍,几小瓶贴着纸条的丹药,以及一张用金线卷起来的小纸笺。
林暄雾有些怔愣,他拿起那卷纸笺,抽出金线。
里头写着寄件人的大名:“不动山,连峥”
“这是什么啊?暄雾?”迟羁想看,林暄雾眼疾手快地合上了,摇摇头:“家中送来的……”
“弄山心法图拓本?暄雾,你上哪弄的古籍?”平日沉稳不苟言笑的微生望眼睛微微瞪大,看着那捆书。
林暄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了那本册子,转而又听微生望轻轻吸了一口气,有些难以置信:“还是全图?”
林暄雾反应过来了,梧塘那夜,他有些醉酒,杂七杂八地和连峥聊了不少心法术决,那时连峥对他说:“你若是感兴趣,有机会我寻些古籍旧书来,你慢慢琢磨。”
这其实是林暄雾年少时爱干的事,翻阅古籍找出前辈所创的尚有不足的术法,完善加强,再加上自己的一些创新,写成一道全新的心法。
他没当回事,以为连峥是在开玩笑,便笑着道谢了。
谁料这才半月过去,连峥就真的寻来了他随口提到的失传古籍,还千里迢迢从不动山给他寄了过来。
林暄雾有些感动,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妖皇居然会将他随口说的一句话记在心里。
至于那几瓶丹药,则是连峥听闻他闭关突破,为他准备的巩固境界灵丹。
他心里一阵暖流淌过,声音都温了几分:“这些是我友人为我寻来的。”
迟羁扒着微生望的衣袖,酸溜溜地说:“你看别人是怎么当朋友的,再看看你!”
微生望白他一眼,抽出自己的衣袖:“那你把方才的东西给我父亲寄回去。”
迟羁耍赖:“那可不行,这是叔叔专门为我准备的!”
三人笑闹一阵,各自回了房。
半夜,林暄雾坐在床头,借着烛灯仔细研究那张随着包裹送来的纸笺。
说来奇怪,再次展开后,上面原本写着的五个字消失了,只留下用金墨描绘的小小一条盘龙。
眼睛看酸后,林暄雾下了结论:这大概是一个可以千里传信的秘宝。
具体如何使用,还是等连峥日后告诉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