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简戎

9、畅谈

　　清修了一日，次日天气大好，清风徐徐，艳阳高照，正适合出门踏青。
　　周序音领着李语禅来到了寺庙后山的山坡上，此处繁花盛开，一望无垠，风光秀丽，想来躺着睡上一天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李语禅一开始有些束缚，周序音见状安慰她道：“没关系，鹭羽的守卫在山脚呢！他们不会上来查看，这地就是属于你我二人的。”
　　小时候她跟表哥常在这里追逐嬉戏，现在她过了玩闹的年纪了，正好坐在树影下看年仅十岁的李语禅欢呼雀跃地跑来跑去。
　　小女孩一会儿东奔西跑地放风筝，一会儿又唱歌跳舞，完全释放了玩闹的天性，直到累得跑不动了，这才躺到了周序音身边，呼呼大睡了起来。
　　周序音百无聊赖地看着下山的羊肠小路，思绪浮想联翩。这条路她走了无数遍，每次都开开心心地跟着薛赫言跑下山去，等到日落再满载而归。
　　这承载了十多年爱恋的小径，就像她跟薛赫言的情路一般，蜿蜒曲折。看着容易，走上去却很难平稳，若不是薛赫言每次都拉着她的手，她恐怕不知要摔多少回。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薛赫言年少时的影子，而这影子越长越高，也越走越远。一阵风吹来，吹散了模糊的身影，吹来了断断续续的告别……
　　正当她没来由地胡思乱想着，忽然一朵指甲盖大小的花朵砸到了她的脸上。
　　她往左边看去，右边脸颊又挨了一下，痒痒的，周序音还以为是醒过来的李语禅在捉弄她，可回头看去，小女孩还躺在地上睡着，盖着她厚实的羊绒披风，“……谁呀？”
　　她再一转身，铺天盖地的五颜六色的花瓣如春雨一般倾泻而下，缀满她的粉色霓裳，周序音怦然心动，仰视着悬空飞坠的花朵，一脸天真喜悦道：“表哥，是你吗？”
　　可周围迟迟没有动静，直到一个女声打破这点宁静，“我就说她会误会吧？让你整这些无聊的玩意，白忙一场！”
　　这声音听着十分熟悉，周序音回身一瞬，见到的果然是大大咧咧的龚梧月，“龚姐姐？”
　　周序音望及她身后，侧对着此处的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楚宵临，“楚公子。”
　　龚梧月丝毫不见外，单刀直入主题道：“大美人儿，你不是因为帮这家伙取走了两仪心经才被关在这寺庙当中的吧？”
　　周序音摇头，摇曳的耳坠轻轻晃着，“不是啊，是清明将至，我陪舅母来此祭祖的。”
　　龚梧月挑眉道：“我就说嘛！那薛家来信肯定是瞎说八道，什么丢了两仪心经搞得你婚事都黄了，原来都是苦肉计！那两仪心经本来就是我大邕城的，物归原主懂不懂？”
　　说完她又指责身后的男人，“都是你偏信那薛赫言的一面之词，千里迢迢地跑了回来，人家姑娘不是好好的嘛？”
　　楚宵临依旧一身白衣，风度翩翩，面对龚梧月的指责不置一词，任由她说，等她说完才问周序音，“薛家没有苛责你吧？”
　　不等周序音回答，龚梧月抢先回道：“薛家视她为掌上明珠，需要你一个外人瞎操心？”
　　楚宵临不管她，只想听周序音亲口回复，“没有，舅舅他们猜到了是你，所以不曾为难我任何。”
　　“那你跟谢新朝的婚事为何延期了？”
　　没想到这二人远在大邕城，居然也知道中原武林的消息，“是啊，延期了……”周序音不知如何作答，良久才抬眸真诚道，“因为我不想嫁给他呀。”
　　楚宵临一愣，龚梧月则是哈哈大笑起来，“……这个答案你可还满意啊？真不枉你马不停蹄前来牵挂一番啊！”
　　楚宵临轻吁一口气，暗自挑眉不语，周序音反而爽快道：“为何要牵挂我？我没事。”
　　龚梧月也鄙夷看去楚宵临一眼，“是呀……一把年纪还春心萌动，不要脸。”
　　楚宵临瞪了她一眼。
　　龚梧月才不在意，“他呀对你一见倾心了自然就记挂你，谁曾想薛家的书信又写得那么凄楚，教他恨不得马上跑来见你！”
　　楚宵临打住她道：“你才是老大不小了没一句正经话。”
　　周序音看看龚梧月打趣的表情，又看过楚宵临的无奈之意，忽觉十分有意思，掩唇会心一笑。
　　“笑什么？笑他自不量力？笑他老牛吃嫩草？”
　　楚宵临欲言又止，“……算了，不跟你逞口舌之快。”
　　周序音道：“你们夫妻俩真有趣。”
　　“……”
　　“……”
　　龚梧月万万没想到周序音会误会，连连解释道：“夫妻？我跟他怎么可能？我可是有丈夫有儿子的人啊！谁像他一样一把年纪了还孤家寡人一个。”
　　周序音颦眉不解，楚宵临只是看着她，这眼里多的是无可奈何，“不过她丈夫死得早，儿子也不是亲生的。”
　　龚梧月狠狠地瞪他一眼，“那又如何？他还是会给我养老送终的！”
　　周序音不知这些内情，只打量着他们两个，仿佛他们之间的和谐快乐也感染到了她。
　　龚梧月索性拉了周序音坐下，跟她聊起天来，“我跟你说，我那儿子都十五岁了，跟你差不多大，这回来中原也是带他回家祭祖的，祭的就是我亡夫，他父亲。”
　　周序音道：“你的丈夫去世了，可是你看起来好像并不难过。”
　　她的直言不讳也教龚梧月另眼相看，“是啊，他死得早，他跟他大老婆一起死的，死的时候儿子还小，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的，老娘我厉害吧？”
　　楚宵临道：“你接手凡星的时候他都五岁了，聪明懂事，不是你的功劳。”
　　龚梧月变脸叉腰道：“要你多话？总之我可是有儿子的人，不会像某些人一样孤独终老咯！”
　　楚宵临又道：“你孤独终老？你不是身边有一堆朋友追着喊你老龚吗？”
　　周序音忍俊不禁，龚梧月气道：“你就是嫉妒我！”
　　楚宵临不屑道：“你的儿子那也是我的徒弟，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说罢他还看向周序音，希望她来主持公道，周序音整理思绪道：“所以你们俩……是同一个孩子的长辈？那个叫凡星的男孩子。”
　　龚梧月笑靥如花道：“不是男孩子啦！他已经长成风度翩翩的少年了，要不是你有未婚夫了，真想介绍给你认识！你十六他十五，姐弟恋也不错！”
　　周序音并未介意，附和道：“我还没成亲呢，可以见上一面的。”
　　龚梧月匪夷所思道：“有胆识……我喜欢！”继而凑过来道，“他去了马家庄，等清明过后我把他叫到你跟前来给你瞧瞧！”
　　周序音好奇道：“他是营丘马家的人？”
　　龚梧月打量她道：“对了，马家庄不是经常为你鹭羽押送货物吗？你那聘礼不就是他们家主苏裕昆给送来的吗？”
　　周序音点点头，“是。”
　　“我儿子跟她亲生母亲姓，姓孟。我亡夫姓马，是马家的上一任家主马万经。”
　　周序音似乎听过一些风声，彼时她还年幼，记不太清楚，楚宵临给她解释道：“马万经夫妇曾经替人押镖的时候遭遇不测，双双牺牲了，留下了尚且年幼的独子凡星，被梧月带回了大邕城。”
　　“那龚姐姐你是马万经家主的续弦？”
　　龚梧月摇头，“非也，我是他小妾。”
　　周序音一愣，龚梧月道：“说起我们的相遇也是有些搞笑……就是我流落江湖那会儿，马万经他救了我。我本以为那是一场如梦似幻的开场，结果我遭人打趴下的时候一抬头看到马万经那模样……嗯，心想着不用他救也行。”
　　周序音歪着头皱着眉，似是听不太懂，龚梧月推推她笑道：“他长得丑啊！我不想他救。我那时才十八，正是憧憬美少年的年纪，哪需要一个中年男人来救？”
　　周序音抿唇看向楚宵临一眼，听龚梧月继续道：“后来这大叔把我带回了马家，给我吃的穿的还教我武功。我以前是个毛贼来着，武功是有一点，但不多。他一边养着我一边还给我寻找身世，后来还真给他找着了，原来我祖上是大邕城那里的，他便联系到了这家伙——”龚梧月指指楚宵临，“再后来，我就跟他道别回大邕城认祖归宗了。”
　　“后来呢？”
　　龚梧月细细回忆起来，“后来啊……后来没几年他跟他夫人遇难了，当时马家庄乱成一团，马万经唯一的兄弟在昭明神宫效力，叫马炳荣，你可能不认识。”
　　周序音并未多言，继续聆听，“而凡星年纪还小，继承不了偌大的马家。那时苏裕昆跟马家小姐刚成亲不久，在我以马万经妾室的身份将凡星带走以后，马家就先交由他这个女婿掌管了，日久天长的，这马家庄就完全听姓苏的了。”
　　见周序音凝眉，龚梧月道：“不过没关系啊！凡星在大邕城也过得极好，还得了天下第一的楚公子做师父，何乐而不为？那些操心操力的活儿就留给苏裕昆一家吧！”
　　楚宵临见缝插针道：“难得听你一句夸奖。”
　　周序音仰视着他道：“你比我舅舅还要厉害吗？”
　　楚宵临摸摸鼻子，“曾经比试过，是厉害一点……现在，不太清楚。我很久不涉足江湖，上回见你，你都不认识我对不对？”
　　龚梧月指着楚宵临道：“你别看他年纪轻轻的，实际已经一把年纪了。他比我还大好几岁呢？大你一轮都不止！”
　　周序音又观察了楚宵临两眼，楚宵临被她看得不自在，“她说得没错，我若成婚得早，女儿都跟你一般大了。”
　　龚梧月接着话茬，“所以我才千里迢迢追了过来，怕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大闺女被他这个老男人骗走，”她跟周序音耳语，还用手挡住了脸，偷偷摸摸道，“他红颜知己很多的，江湖中好多姑娘为他终身不嫁呢！你可千万别上他的当了。”
　　楚宵临刚要否认，可周序音却笑得天真烂漫，“龚姐姐你多虑了，我喜欢的是我表哥。”
　　龚梧月一愣，抬头看楚宵临一眼，可他背对着此处并未有任何变化。
　　“你喜欢的是薛赫言？”
　　周序音点头承认，“怎么了？”
　　龚梧月恍然大悟道：“原来不是老牛吃嫩草，而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周序音见她不是很满意，问道：“不行吗？”
　　“我说行那也没用啊！不过……我觉得薛赫言这个人是真不行！”
　　楚宵临转过身瞟了龚梧月一眼示意她不要多说，本以为周序音会生气，谁知周序音道：“我不介意别人对表哥的评价，只要我知道他的好就行。”
　　龚梧月眼神鄙夷，“他好？……他除了长得好点还有什么可圈可点的？”
　　在她看来，此人眼高手低，狂妄自傲，分明武功不高，却还要恃强凌弱，仗着是武林豪门的继承人处处打压异己，根本没什么可取之处。
　　“若论长相的话，你那未婚夫也不错，他还年轻呢！才十八。我没记错的话，薛赫言比你大六岁吧？他都二十二了。”
　　龚梧月一串话密得根本不给周序音插话的机会，“你要喜欢年长的还不如考虑考虑我身后这位姓楚的呢！对了他跟薛景何一个辈分，你要跟他在一起了，薛赫言见了你都得喊你一声姑姑！”
　　周序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龚姐姐，你在胡说什么呀。”
　　楚宵临再也听不下去，“你闭嘴吧。”
　　龚梧月扪心自问，“我也没说错啊？薛赫言别说武功不如你，这江湖上比他厉害的一抓一大把啊！”
　　楚宵临道：“他还年轻。”
　　“那他还输给比自己小四岁的谢新朝，你二十二的时候都称霸武林好几载了！”
　　见周序音迷惑，龚梧月推了下她，“你想不起来的，那时你还在玩泥巴呢！”
　　“那楚公子是为什么要退隐江湖呢？”这一退隐导致周序音从小压根儿没怎么听说过他。
　　龚梧月不以为意道：“哦，他唯一的对手兰燕臣死了，他觉得无趣就回大邕城钓鱼去了。”
　　周序音若有所思，“所以……其实舅舅他也不是你的对手。”
　　“他那是客气，你舅舅虽跟他平辈，但比他年长，就给些面子喽！”
　　“那你到底多大了呀？”周序音脱口而出，龚梧月掩唇轻笑，尴尬的楚宵临咳嗽了一下，“这……”
　　龚梧月笑道：“人家问你芳龄几何呢？怎么害臊了呀！”
　　见楚宵临不语，龚梧月眨着眼睛道：“要不你猜猜?”
　　周序音信口猜道：“四十？”
　　楚宵临明显脸色变差。
　　“三十？”
　　他的脸色似乎又好了些。
　　“三十五。”
　　楚宵临却只顾摇头。
　　周序音看到龚梧月伸出的一根手指，终于猜准了，“三十一。”
　　楚宵临终于松了口气。
　　周序音道：“那也不老。”
　　龚梧月安慰道：“是呀，男人三十一枝花，你这如花的年纪，退隐江湖实在可惜了。要不复出江湖，给那些年轻人好好瞧瞧你当年的威风？”
　　楚宵临却道：“那还是钓鱼来得有趣些。”
　　龚梧月恨铁不成钢道：“钓什么鱼？钓人家小姑娘去啊！难不成你还真打算孤独终老啊？先说好凡星先是我的儿子，再是你的徒弟，以后咱俩走不动道了，他得先照顾我。”
　　楚宵临轻笑一声，“我多收几个徒弟不就得了？不跟你争凡星成不成？”
　　周序音道：“你俩为什么不在一起呢？我看你们二人挺像夫妻的，还在争同一个孩子。”
　　龚梧月不语，楚宵临解释道：“我跟她？我俩认识十年了，若是会在一起，早就在一起了，何必等到今朝呢？”
　　周序音又道：“我跟表哥也在一起十年了，我们可以，你们也可以。”
　　见楚宵临不说话了，龚梧月认真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是这么单纯的事情，你还小，拘泥于情情爱爱不足为奇，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知道两个人在一起的关键不止感情二字，还要看很多方面。”
　　周序音又何尝不明白，若只是因为相爱便可相许，她早就跟薛赫言在一起了。
　　“龚姐姐说的是……所以长辈们才会把我许配给谢新朝，这样才有利于南北两家的长久发展，是不是？”
　　龚梧月愣了一下，随后将她抱住，“……好了不说这些，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不过婚期还早，还有转机。”
　　说着她又放开周序音，“既然你都叫我一声姐姐了，我想我得替你想个办法。”
　　“你要帮我跟谢新朝解除婚约吗？”
　　龚梧月想了想道：“本来这应该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奈何这家伙退隐太早了，现在在武林当中估计都没什么人脉了……我还得从长计议一下。”
　　周序音点头。
　　龚梧月抿唇道：“你们有没有想过私奔啊？来我大邕城啊！保管薛景何跟关景鸣一个也不敢来要人，即便来了，楚宵临也招架得住。”
　　楚宵临嗤之以鼻，“你太瞧得起我了。”
　　周序音神色黯然，“……表哥他不会选择这条路的。”
　　龚梧月一听就懂，“这薛赫言一看就是权欲过重之人，他不会为你放弃大好前程的。要他那种人整日在江心垂钓，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
　　“薛家待我恩重如山，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跟着表哥一走了之。”
　　龚梧月摸摸她的头发，感受她的乖巧，“这薛赫言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得到了你的青睐。你也是眼瞎，干嘛非得是他？”
　　话刚说两句就变味了，周序音脱离她的怀抱一本正经道：“我没有眼瞎，他确实待我极好。”
　　龚梧月无奈一笑，再看一眼她身后的楚宵临，“你也想想办法啊。”
　　楚宵临却推辞道：“我想什么办法？是你答应了她，又不是我。”
　　周序音回头，而楚宵临已经转身扬长而去，“下次再见吧，不打扰你们了。”
　　见楚宵临离去，龚梧月也迅速起身道：“这样……我先去马家庄找我儿子，再问问当下的情况，有办法了再来找你！”
　　周序音也掸掸衣襟上的尘土站起身来，“好，多谢龚姐姐。”
　　此时夕阳的余晖洒遍原野，远远地还能看到龚梧月追上楚宵临的背影，“等等我！”
　　“不等，自便！”楚宵临说着便施展轻功，眨眼间就消失在了丛林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