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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四季服务有限公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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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需要的只有我。”
“请依赖我。”
……
1.脆玻璃
冬日午后的阳光洒进玻璃窗后,暖和的温度使人变得懒散,女人眯着眼,将最后一块点心送入口中。
她撩起垂落至脸颊的头发,耳廓旁一抹枫红闪过。
“很棒的天气呢。”
那是道光是听着,就让人如同沐浴在暖阳下的舒缓声音。
屋内紧闭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无声无息间,一双细瘦到好似只剩皮骨的手悄然推开了阳台的门。
她听到少年倒吸一口凉气。
是了,即便阳光再舒适,迎面的风仍带着沁人的冷意。
阳台上,身形削瘦、面色苍白的少年不自觉瑟缩脖颈:“啊,看来还是有些冷。”
“虽然天气转暖,但还是不要太粗心大意,这些天流感盛行,您不能再感冒了。”
悠闲坐在摇椅上的人抬头,与耳钉同色的眼眸睁开,望向挡住阳光的少年。
长至腿弯的黑发被随意捆住,发尾垂至地面,像无意扫过水面的柳条。
几缕不服从“归顺”的长发松散落在脸颊侧,随着摇椅晃荡,枫色在发间若隐若现,是她身上唯一艳色。
秋小姐枫红的眼眸还夹杂些许困倦,遣散了眸色本身的锐利,她的嗓音温和,熟稔地仿佛在与认识多年的好友对话。
“您每次的病症只会比上一次更严重。”
少年捧着水杯,苦涩的雾气从杯口升腾,他日常的饮用水也被秋小姐加了调剂身体的药物。
“咳、只是稍微……透一会儿气咳咳咳……”
他面不改色饮了一口水,强压下喉咙处的不适,似乎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又以缓慢平稳,带着点依赖的声音开口:
“况且有秋小姐在,生再大的病也没关系吧。”
“您高看我了。”
放在桌上的笔记被合上,秋小姐苦笑着摇头,她从来不会给予自己的病患一点严厉态度,有时也会俏皮地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我只是恰好拥有能够医治您的能力,不过……如果您仍旧不将医生的建议放在心上,或许华佗在世也再难医治了。”
“那么严重吗?”
少年一副被吓到了的神情,动作未停,熟练地盘腿坐在秋小姐身侧。
房间每处地方都铺了厚厚一层地毯,本意是为了病患不管在哪里摔倒都不会受伤——他的身体太过脆弱,一点磕碰都会要了命。
但并没有想过少年会如此不在意地席地而坐……这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成为常态,苍白透明到好似下一秒就会消失的人喜欢待在最靠近秋小姐的地方。
他将杯子放在桌上,与秋小姐合上的笔记挨在一起,随后慢慢将头依在身前人合拢的双腿上。
少年伸手,牵起眼前的长发绕上指尖,“反正咳咳咳……秋小姐总会治好我的……”
秋小姐见此叹了口气,知道他并未听进去。
不过这并非一个坏消息,她好心情地想着,“您越来越活泼了。”
“……秋小姐会为此而感到困扰吗?”
“不,我很高兴看到您的改变。”
“咳咳……为什么?”
“这证明您已经开始相信奇迹了。”
奇迹?
少年勾着头发的手停顿一瞬,而后弯起唇角,似是想要笑,又不住捂嘴咳嗽几声,开玩笑般反驳道:
“秋小姐咳咳……为什么咳……不猜另一种可能呢?”
沙哑的声音随着微风吹起,飘渺不定地落进唯一听众的耳朵里。
比试探更先发芽的,是久埋于深渊中的,微弱到只需多看一秒就会自动熄灭的光苗。
“咳咳咳咳……说不定,是因为反正都要死了咳咳……我的表现才这般豁达呢?”
他抬头,浅色的眸子在暖阳下像颗透明的玻璃珠,晶莹剔透,好似包含阳光折射下的万千色彩,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面用以遮盖黑暗的镜子。
秋小姐的模样就这样投射进那面镜中,对于这个突兀到堪称无礼的问题,秋小姐也没有生出丝毫恼怒。
她从来没有发过脾气。
近乎溺爱般,她温和的看着少年。
这道目光与落在二人身上的暖阳并无两样,温暖夺目,用不会灼烫的温度引着被选中的人伸手触碰。
她摸了摸少年头顶,又拂过那双好看的眼睛。
沾染暖阳温度的指尖触碰过的地方也泛起热意。
“您太过低看自己了,我的存在只是辅佐,真正能够点燃奇迹的那双手,是您本身。”
“……我?”
“我不会医治没有希望的人,您的心脏在跳动,灵魂在哭喊,这就是希望,能够点燃奇迹的希望。”
秋小姐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那里戴着一枚无法用肉眼看出材质的枫红色耳钉,少年曾经触碰过,是与她相同的温度。
“您的魂灵需要我,于是我来了,来做一个奇迹的见证人。”
“我听到了。”
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哭泣,雾中迷路的孩子发出求救,有人投来不经意的注视,至此行进的步伐暂时停顿。
她看到了一个奇迹。
终会在生命尽头彻底绽放的奇迹。
2.胆小鬼
初春的风扑面时还是令人感到刺痛,鼓足勇气踏出房门的人又再次缩回了脚,像是刚刚探出脑袋就被猛兽张开的巨口吓回壳中的乌龟。
房门紧闭片刻又缓慢打开,多加了两条围巾,将下半张脸死死捂住的人抓紧袖口,僵硬地抓紧围栏,迈出离开房屋的第一步。
此时黎明未至。
……
秋小姐一进门便闻到股馋人味道,随手把提箱放在玄关柜上,不出所料,餐桌已经布置了一大桌子菜。
空调温度开的很高,像机箱被塞进了岩浆,对此接受良好的秋小姐脱下外套,替少年将最后两道菜端上桌。
“……秋、秋秋——”
看着少年局促羞怯的神情,她没忍住,笑着揉了揉少年过长的头发。
“早上好,看来您今天出门了,这是一个值得庆祝的事情。”
“嗯……不不是……我没……不对我是……不,不……”
他支支吾吾说着,又因为无法表达内心而低下头,揪皱了身上的围裙。
一声轻叹响起,秋小姐握住了那双无措的手。
“不用在我面前修饰言辞,请表达最直白的想法,我知道这很难,我们可以慢慢来,就从一段完整的对话开始,好吗?”
“……嗯。”
“现在,请告诉我您的想法。”
“秋……我、我明天想……想吃海、海鲜粥。”
“明天的采购交给我吗?可以哦,您还有什么想吃的?”
“秋……这件衣服好看吗?”
“嗯?很有风格的外套呢,搭配宽松的直筒裤应该会更帅气吧。”
“秋,我不……不想住在这里了。”
“您喜欢看海吗?或者广阔的绿野。”
出门时夜幕已至,或许因为是有名的不夜城,霓虹灯下的城市更为梦幻瑰丽,街上的人反而比白日时更多了。
秋小姐戴着少年赠予的围巾,这种天气戴上一件深红色的围巾实在突兀,但想起少年的神情时她又不住地笑了笑。
胆小鬼连试探都这般小心翼翼。
“……戴上吧,秋。”
他低声说着,每句话都像是在祈求。
祈求注视,祈求肯定,祈求不被拒绝的爱意。
秋小姐将他眉间不安抚平。
她从来不会拒绝病患的要求,于是接过这份代表少年不安的爱意。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少年在她的带领下总算不再摔跤,他缓慢地朝门的方向走着,或许会因为偶尔的惊吓回退,但无论如何,他需要她。
——秋小姐确信在不远后的未来,她的病人会痊愈。
“秋……”
“秋。”
“秋,以后可以不、不要他来吗……”
“您很害怕他,请告诉我是因为什么?”
“性格,外貌,还是方才的言行举止?”
救赎他的人在询问。
那是一道长久未愈的疤痕,掀开后仍旧鲜血淋淋。
要说吗?
他的身体先一步给出答案。
“声音,像爸爸。”
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温言细语,像老虎一样恐怖的爸爸。
末尾的春天已经隐隐有了酷暑的影子,屋内的温度总是比外面要高上很多,他太过畏寒,像是体内的血液都冻成了冰,再热的天也不住颤抖。
秋小姐仍旧扎着松散的低马尾,她手上还拿着来人送来的手提箱,轻松笑容证明了方才交流的愉悦。
听到少年低不可闻的声音,眼眸微微瞪大,驱散了几分雾气般的柔和,很快又反应过来,锐利的枫红底色再次被暖意遮掩。
她笑意温和,选择了以往的纵容。
“那么在您痊愈之前,他不会再出现在您身边。”
——“请您相信,有我在的地方没有人能够伤害到您。”
沙发上,少年抱住她,整个人蜷缩进秋小姐的怀里,过往的经历使得他仍旧像个敏感的孩子一样,只在温暖安心的怀抱中才有资格陷入美梦。
“秋。”
“嗯。”
指腹轻轻抚摸着脸颊,他将脸埋进秋小姐的掌心,那是只在秋小姐身上和梦境中能够闻到的,使他焦躁不安的灵魂能够得到片刻宁静的气息。
——我能够……得到幸福吗?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内心重复这个问题。
最终,在又一次噩梦惊醒,少年被拥进温暖的怀抱时,他听到秋小姐在耳边哼唱着轻缓歌谣。
他颤抖着,犹豫着,将在心间辗转过无数次的不安说了出来。
秋小姐从不会让忐忑的等待出现太久。
她永远给予少年最安定的肯定。
“您会得到幸福。”
“请您相信,这个世界爱着您。”
这个世界,爱着……我吗?
爱着这样糟糕的我吗?
心脏骤然紧缩,是流淌在血液中的怯懦与惊疑在否定。
像是隔绝洪流的水坝终于坍塌,洪水肆意蔓延涌进灵魂深处,又恰是暴雨天,一瞬间电闪雷鸣。
他站在空无一物的大地,是造成这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
我会幸福吗?
会有人爱我吗?
——你这个怪物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生出你这样一个怪物,滚开啊!为什么你还活着,不要再哭了……给我去死啊!
尖锐刺耳的嘶吼怒骂回荡,从肌肤,血肉,骨骼里弥散开的阴影无孔不入,侵蚀本就脆弱不堪的躯壳。
他蜷缩在地。
我能够……
能够得到……
——怪物,去死啊!
“……”
好冷啊。
狂风暴雨中,颤抖的灵魂被洪水淹没。
在咆哮与怒骂的洪流里,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
那是三个月前的他从来没有听过,也不敢去奢望听到的话语,如同秋日温暖的风,抚平夏季的燥闷不安,也拾起他濒临破碎的魂灵。
秋风将溺水的灵魂温柔托起,指腹擦拭少年满面泪流,一声代表少年内心的雷电轰鸣,一声秋小姐温和笃定的话语。
——“无论如何,我在爱着您。”
雷鸣响彻这个深夜,狂风暴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这座城市。
一宁静的两层小屋,一盏点着暖灯的房间。
少年不再压抑的哭泣倾诉着这些年的痛苦无助。
胆怯的猫得到了安抚,仍旧怯懦的躲在好心人的影子里,他不时仰望,反复确定着这份安定的真实,直到许久之后,才肯确定这不是梦境。
他开始放肆地哭泣。
将这场堵塞十五年的暴雨落下。
这不是梦境。
对吗?
3.假葵花
“许个愿吧。”
漆黑的环境,温暖的烛光,戴着生日帽的人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片刻之后,笑着吹灭了蜡烛。
仅两人存在的狭小房间,少年划开了蛋糕,尚未入口便已经被软绵的甜蜜裹满了心脏,有人打开了灯,他睁开澄碧的眼,目光追随将自己拉出深渊的人。
“秋。”他带着期待开口,被爱宠坏的病人大胆地讨要更多,“明年可以也一起吗?”
意料之外的话题,秋小姐有些惊讶,而后是无奈地笑:“您提出了一个对于我而言,过于遥远的问题,毕竟我是个不注重未来的人。”
“那么可以吗?秋。”
最终,秋小姐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明年嘛……我应当是会待在病人身边的。”
“秋,你要回去了吗?”
“毕竟还有工作要处理。”
“那么晚了还要去工作嘛——秋要不要考虑换一个工作,当我的私人医生好啦!”
“啊,很感谢您的邀请,但这个工作是我为数不多无法舍弃的东西之一,抱歉啦,做为补偿,明天我们去海边写生?”
被拒绝的少年气馁般趴在茶桌上,他偏过头,琉璃似的眼睛眨呀眨。
“好吧好吧,秋明天记得早点来呀。”
“会的,那么明天七点见。”
“明天见!”
沉闷的关门声,隔音效果极好的公寓内听不到外面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少年盯着那扇被秋小姐关上的门。
良久,他抬起头,原先被臂弯挡住的耳朵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只耳机。
苍白的手关上重复唱着生日歌的音响,像是呼吸声也被按下静音键,一切能够造成响动的事物都被清除,整栋公寓一瞬间陷入寂静。
少年抬手捂住耳朵,似乎这样就能将耳机内的动静听的更加清楚。
人群的喧哗,汽车的鸣笛,女士鞋底踩踏地面发出的“踏踏”声。
良久,似鸟雀般的一声短促音节响起,与车门打开的声音一同出现的,是成年男人沙哑温吞的话语,他应该刚刚抽完烟——“听宋琛说,我当爸爸了?”
捂住耳朵的手开始颤抖。
温柔的女士发出笑声,那是少年没有听到过的,带着恶作剧成功般的狡黠,轻松惬意的活泼笑声。
干扰电波的尖锐噪音充斥大脑,他被迫摘下耳机。
一直挺直脊背坐在沙发上的身影慢慢弯下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生日蛋糕维持着秋小姐离开时的模样。
还剩二分之一的蛋糕上,被特意留下的巧克力小狗傻笑着,尾巴高高翘起。
他睁着眼,突然伸手抓起那块蛋糕,就着手大口吞食,直到将指尖的甜腻舔舐干净,少年沉寂的目光才落到一片狼藉的周遭。
沙发,茶几,服饰上都沾着奶油和被碾烂的细碎蛋糕胚,他安静地抽出纸巾慢慢擦拭,直到深夜,才将一切打扫干净。
他看向钟表。
距离再次见到秋小姐还有五个小时。
……
“你可真是宽容。”
望着屏幕上显示的窃听和定位装置,眼下青黑,穿着正装的男人叼着根没点燃的烟,语气调侃。
秋小姐指尖夹着烟,闻言启唇吐出烟雾。
她取下发绳,重新扎了个高马尾,原本松松散散落到面上的碎发也被一并梳了上去,完整露出那双染着枫色的眼眸。
“这代表他还需要我,是好事。”
在好友身旁完全松懈下来的秋小姐侧头看向窗外,那是一副没有面对“病人”时的温柔,却也更加真实的神情。
“你该庆幸我的车子自动屏蔽了外面一切‘眼睛’,不然我一定会不顾情面把你丢下去。”
秋小姐有些无奈,“可我无法拒绝他们,你了解我不是吗?”
陈游哼笑一声,对此不做评价,他启动引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再次开口:“你给我带回来的‘儿子’一直吵着见你。”
“让小队长先带一带吧,他们之间应该很合拍呢。”
驾驶位响起嗤笑。
“还真是人渣啊,又要让我们帮你售后?”
“唔……可我已经帮不上他们什么了。”
秋小姐的表情很苦恼,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已经痊愈,已经不需要自己了,他们之间的缘分也该点到为止,到道别的时候了。
为什么都喜欢露出那副崩溃的样子呢?
害得她只能将人带进公司,为此还特意找父亲开了特权,多编了一支外勤小队。
最近似乎又要再加一支了……秋小姐很苦恼,毕竟父亲的印章最近越来越不好拿了。
陈游透过后视镜看到秋小姐的神情变幻,就知道这家伙还是没有想通。
曾受到过秋先生照拂的陈管理没有半点想帮忙的想法,与秋小姐相伴长大的陈游清楚的知道自己好友是个什么品种的人渣。
话题不能永远绕着一个柱子转,他开着车语焉不详:“快立秋了。”
“是啊,要到收获的季节了呢。”
很快被转移注意的秋小姐发出感慨。
她是在秋天诞生的孩子。
陈游:“秋先生托我隐晦的试探你今年的愿望。”
“愿望么……”秋果将烟按灭,从储物箱取出相册,将今天拍的照片放进去,“希望以后能够遇到更多需要我的人吧。”
她能够听到灵魂深处的声音。
悲伤的灵魂需要被聆听,这是她存在的意义。
一遍遍,一次次。
秋小姐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在这喧哗的世界漫步,找寻需要的灵魂。
她听到哭泣。
她听到求救。
他们需要,他们呼喊。
他们祈求希望。
于是她应邀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