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阁楼的火祭千机变》梅隐

30、秘密和盘托出

　　我约沈知墨独自来我家吃晚饭，亲自下厨煮了一锅菌菇汤，炒好几道我童年最拿手的小菜，开了一瓶陈年红酒，奶奶遗嘱让我继承的那批酒，老人家一生着迷于收藏各种酒。
　　沈大夫进门时左手拿着几枝鲜花，他从不买包扎好的花束，嫌贵，右手拿着我很熟悉的卷宗和一袋礼物，我一看就笑了，他不愧是神医，能超时空读懂我要复诊的想法。
　　我插好鲜花放在饭桌中间，盛了两碗汤，两人安静地坐下来，先喝完一碗菌菇汤，我清清嗓子对他说道：“过了今晚，我在你面前就是透明人，准备好听几个真实的故事吗？你可以记录在我的病历档案里做个总结。”沈大夫点点头。

　　故事一、七彩菌菇汤谋杀事件
　　三十五年前，在一个遥远的小山村，有一个七岁多的小女孩，她没有玩伴，因为没时间玩，丧母不久，悲伤尚在，继母顶着个大肚子进了萧家的门，一个月后弟弟出生。
　　继母跟她爸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因为他是地主的后代，成分不好，加之贫困，娶不到媳妇，姑母也无人娶。继母在父母要求下嫁给了隔壁镇上一个男子，婚姻不幸福。
　　进门后三年里，继母对小女孩伤害很大，想剥夺小女孩受教育的权利。家务一件接一件落到她头上，洗衣做饭、拔猪草喂猪、护鸭看鹅、照看弟弟等，她只能熬夜学习，用优异成绩为自己争取机会继续上学。
　　爸爸回家期间，继母才主动做饭，吃饭时继母主动给她夹粉蒸肉，里面骨头看不出来，小女孩大口一咬，牙齿差点崩了两个。姐弟俩的零食由继母分配，比例永远是九比一。继母曾陷害她，说她偷了姑母的钱，她当天见到继母的女儿鬼鬼祟祟地从姑母房间出来，姑母不听亲侄女辩解，对小女孩的爱消失殆尽，狠狠地扇了她几记耳光。全家人的爱都集中在“耀祖”小阳弟弟身上。只有和爸爸独处时，她才能得到温暖和关爱，可他经常不在家。
　　小女孩求爸爸带她去浙江姥姥家玩一次，爸爸以互不往来之由拒绝。继母添油加醋地说：“我们萧家养不起你吗？你妈自杀而死，你让你爸带着你去讨骂吗？”
　　姑母说：“女孩子心思别太野，初中毕业后好好接管家里的农活，你学习好，就帮忙教育弟弟，让他将来做个大学生。”
　　小女孩很失望，姑母原先跟妈妈相处得不错，有说有笑凡事有商量。妈妈死了，她和继母一起闲言碎语诋毁妈妈，这个家除了爸爸，小姑娘恨所有人。
　　妈妈对她期望过高，三岁启蒙她认字，她五岁就能背诵唐诗三百首、宋词经典五十首，六岁，可以书写娟秀的小楷。妈妈期望女儿将来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面对现实生活，小女孩的光彩如碎墨般灰暗残破，她想过投河自尽。
　　有一天上山采雄菇，小女孩看见一堆色彩鲜艳的毒菇，她全部采下。接着一周，她继续上山寻找毒菇，最终收齐七种毒蘑菇，小女孩悄悄地将其晒干备着，一个自救计划酝酿成形。
　　继母的前夫是赌徒，爸爸不在家时，每隔一段时间必然带他女儿上门借钱。小女孩偷听到几次两人在卧室拉扯对骂，然后亲热，每次赌徒都能拿到钱，满意地离去。姑母的卧室在主屋靠最里面两间，腰椎疼痛时，都是小女孩把饭菜汤用托盘送到屋里。一旦有机会，赌徒和女儿就明目张胆留下来吃晚饭。平时都是小女孩做饭，坐下来吃饭却没她的份，只能吃残羹冷炙，继母的亲生女总以仇视眼神看着她和弟弟。
　　那天晚餐就是小女孩煮的一锅鲜美七彩菌菇汤，还有几道家常小炒，继母一家四口开始用餐时，她把晚餐饭菜汤用托盘送到姑母房间。然后快速跑出门，来到田野漫游，她流着泪跟群山、河流、田园道别。心里忐忑不安，生怕有人到家里会发现异常。
　　一小时后小女孩回到家里，扫视一眼现场，七彩蘑菇汤威力猛烈。她赶紧把所有的门从里闩上，把两具孩子的尸体搬回到她的房间，使出全力把两具大人尸体搬到继母的卧室，她把尸体紧挨着摆在地上，把他俩身上的钱全部搜走。
　　小女孩来到姑母房间，把她的尸体搬回床上盖好被子，轻轻抚摸一下她的脸，悲伤地说：“姑母，自从你不再爱我，我也就不再爱你。你嫌弃我妈自杀影响萧家声誉，可是她病得很重，你明明有钱却不带她去医院治病，她还要受小三的侮辱怎么活得下去？在这个家要如何长大，你看不到我超负荷干活手上的伤疤吗？你看不到继母虐待我吗？你放弃爱我，又不借一百元路费放我去浙江寻找生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这么努力学习，你却只打算让我读到初中，要我教弟弟学习将来让他上大学，可我也想上大学。你都做不了“扶弟魔”，凭什么要我做？木匠爷爷早就告诉过我，你年轻的时候唯一一次提亲，别人不准你带上疯妈和幼弟，你不也准备嫁人抛弃他们，任其自生自灭吗？人家反悔不娶你，无处可去，你才待在萧家大肆宣扬你的节操。你知道我差点投河自尽吗？我跳下去了，却不敢溺死自己，我还没有见过妈妈描述过的大千世界，我既然不想死，那就换你们去死吧！”说完小女孩打开壁龛，取出里面所有东西，头也不回离开了里屋。
　　小女孩数了数搜到的现钱，不到两百元，路费应该够了。姑母是个守财奴，把爷爷寄回来的大笔钱全部存入银行，存折对于她没有用。她赶紧把妈妈的遗物、书信、壁龛里取的东西放进书包，然后把它先放在厨房的窗户下。小姑娘把家里所有食用油和烈酒撒遍所有房间，到处都放上茅草。
　　一切就绪，小女孩坐下来安静地吃完在这个家的最后一顿晚餐。然后熄灭所有的灯，厨房的窗户透进些许月光，笼罩着一个垂着头、双臂抱住膝盖的小黑影，她安静地坐等三更半夜放火烧屋！
　　我停顿半分钟，指了指餐桌，看着沈大夫说：“那晚就是一锅菌菇汤和这几样小菜。”沈大夫自己盛了一碗汤喝了几口，若有所思地回答：“原来是毒菇汤，我一直以为你下的是砒霜。”
　　我吃了一惊：“你知道是我投毒？”
　　大夫回答说：“去了一趟你老家，听了老木匠的描述，就能推算出五人在火灾前就已经死亡，活人在遭遇火灾时，本能求生欲望是会使他们尽全力逃离火海，尸体是垂死挣扎的姿势，而不是静静地躺着那里等着被烧死。”
　　沈大夫平静地问道：“姑母那封未写完的信是你提前写好的，还是到山远县后写的？”
　　我老实回答:“到山远县后，我模仿她的口气写的，姑母没上过学，我用爷爷留下来的《说文解字》慢慢教她认识些字，与爷爷的通信都是她口述由我代笔。大夫，你为什么从来不揭穿我？”
　　大叔回答道：“这是你的秘密，可以不告诉任何人，我知道你在自杀与谋杀之间选了后者，我无资格剥夺一个小女孩求生的权利。”我感激地点点头。
　　“小雨，你吃好啦？”我根本没胃口，于是站了起来。“你先去沙发坐，等我收拾好碗筷就过来。”沈大夫站起来开始收桌洗碗，他洁净的习惯亘古不变。我准备好资料在客厅等他，他端着一壶红茶过来，倒了一杯递给我。我小声说道：“沈大夫，第二个故事跟你有关。”沈知墨坐下来安静地听我继续说。

　　故事二、一个养女的来历
　　高中毕业后，来香港上大学前的暑期，我回了一趟老家扫墓。九十岁的老木匠爷爷精气神还不错，我自我介绍是楼砚韵的侄女，小雨的表姐，马上要上大学，恰巧暑期旅行要途经这个县城，阿爸拜托我下乡来给姑姑、姑父和表妹上炷香。木匠爷爷看着我，热泪盈眶地说：“好女孩，你长得跟你姑姑实在太像，长得这么高挑，真标致好看啊!”
　　木匠爷爷帮我备好扫墓用的香花、蜡烛和祭品，拄着根拐杖陪我上山。萧家的坟墓没有杂草丛生，一看就有人打理过，我心里非常感激木匠爷爷。我给妈妈、爸爸、奶奶、姑母、我和弟弟的坟头都烧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我请求爷爷先下山，我一个小时后就回到他家。
　　木匠爷爷独自下山，我早已泪流满面，从背包里掏出妈妈爱吃的江南糕点放在祭品上。我放声哭诉对她的思念之情，告诉她，在浙江亲人们无微不至地照顾下，小雨已经平安长大，马上就要去香港上大学。我给妈妈、爸爸磕了许多个头后才下山。
　　我哭着跟木匠爷爷拥抱告别，小时候他如亲爷爷般关爱我，我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爷爷握紧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的小雨宝贝，我知道是你，除了我没人知道，我会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你爸爸死后，隔壁镇有人来找人，我只同意他们挖走那个恶棍的尸体，他们说丢了一个小女孩，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收尸时有过怀疑，就一口咬定死的是水生的两个孩子，这个家还不够悲惨吗？我呵斥他们滚到别处找孩子去。见到你现在平安长大，长得好看，考上大学，前途一片光明，爷爷实在太高兴了，孩子，你以前受的委屈爷爷都知道，要是你当初来找我帮忙就好了。”木匠爷爷老泪纵横。
　　可我不是借一元两元，而是一百元做路费，我要平安长大，上大学，深知这个忙爷爷帮不了，我没有多说一个字，直接跪下来向木匠爷爷磕三个头，就哭跑着离开了。半小时前我已悄悄放了五万元钱和一封打理墓地的感谢信在餐桌上。
　　我在客运站准备买票去省城时，广播里通知山远县的客车马上就要发车。我毫不犹豫买了那趟车的票。下车后恍如隔世，我直接往城南方向走去，来到了梁家大院，大院居然还没被拆掉，大门用铁链绕了许多个圈锁着。我借着傍晚的余光，透过大门的缝隙凝视着这个深渊，木阁楼不复存在，留下黑黢黢、残败不堪的断壁残垣，我看着空落落的狗洞，仿佛看到身穿夜行衣爬出去的小鱼，我仿佛听到梁兴武下木阁楼咚咚咚的声音……和大厨娘的叫骂声，我在大院门外站立许久才转身离开。
　　我来到市场的第一个档铺，小姨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在收档，驼姨还活着，头发发白，背更驼，人更矮，她们没认出我来。我走进去买一斤干红枣，小姑娘帮我称重量，当我看清她的面容后，我十分震惊，难怪小名叫言言。
　　我停住说话，从文件袋里掏出一沓照片递过去：“大夫，是不是跟她妈妈心言和心韵长得很像？”沈知墨的手颤抖着反复看着照片，激动地说：“没错，这是心言的孩子，难怪被那个畜生禁闭了一年多才杀害。”
　　“大夫，这个孩子的爸爸是欧阳勋，是他报复小姨的工具人，我看得出来小姨真的如亲生闺女般养育她。”我把每年的汇款记录单递给他，接着说：“很抱歉我瞒着你，我不想揭开这个伤疤，让言言单纯长大，如果小姨知道真相，会生不如死，小姨给她取名梁如意，希望她一生平安幸福。”
　　当晚我就在山远县城住下，第二天上午我以教育局抽调人员的身份出现在店里，找小姨谈话，告诉她教育局对每个小学部优等生每年都有一笔几千到上万元的教育金奖励，梁如意在名单上，现需要家长提供以孩子名义开户的账号。小姨喜笑颜开，她为女儿感到无比骄傲，叫我在店里等着，马上去隔壁的工商银行以梁如意的身份开了户，把账号给我。我要求给孩子拍照立档，于是有了言言这沓照片，其中有两张我跟言言的合照，一张她们娘仨的合照，这些照片以后交由外公保管。
　　我告诉大夫，这次远行的计划，先跟哥姐们回浙江，然后回老家扫墓，跟爸妈告别，此生不会再回去。木匠爷爷肯定已死，我要给他的后人赠送五百万，这是他们的福报，我请他们继续帮我打理萧家墓地，清明代为拜祭。
　　我要去山远县城找到梁如意，驼姨和小姨肯定已经去世。我以她生母表妹的名义出现，我要赠送给言言五百万，帮助她改善生活。从此我就自由了，无牵无挂想去哪儿就上哪儿，我要去执行自己最后的信念，去行万里路，好好看看这个大千世界。
　　沈知墨拥抱着我哭出声来，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在我面前痛哭，上一次是N年前求我找心言的下落，我抚摸他那满是银发的头，轻轻地为他顺背，我问他：“我还有个秘密，你想今晚听还是明天听？”沈大夫起身去洗手间清洗泪水，回来时已经情绪稳定，他说：“今晚全部说清吧。”

　　故事三、“雨滴”杀人事件
　　我把项链解下来递了过去，沈大夫仔细地看着“雨滴”吊坠，问我：“这里面的液体有什么蹊跷？”
　　“我大四花一年时间在实验室合成的剧毒速死药。我只用了五滴就杀死了十二个人。这里面还剩五滴，有一滴留给风烛残年的自己。剩下的用来保平安。”
　　我把“雨滴”杀人细节告诉了他，沈大夫听完后站起来帮我把项链戴上，郑重向我请求留一滴给他，用作他风烛残年后的临终关怀，最后日子要我陪伴为他送终，我答应了。沈知墨最后的请求：“小雨，我大你三十五岁，肯定先死，你是我的至亲，我请求你死后骨灰与我合葬，你愿意吗？”我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他这辈子向我请求的事少，我向他请求的事很多。
　　我做了人生总结：“大夫，我是个要下地狱的杀手，小鱼溺死了那个男孩、杀了那四个色痞、杀了梁家大院二十人，她背负了二十五条人命。我萧小雨（楼以晴）毒死十六人，爷爷不算在内，也是罪无可恕，我从来不祈祷自己会善终，我从来不敢太亲近家人，就怕给你们带来名誉伤害。”
　　“大夫，我通过意志力，已融合控制其他人格：我一生戒糖、我不再担惊受怕、我绝情绝爱，我自信以后就是萧小雨本人行走在人间，你的第一病号的治疗可以结束了。”
　　大叔把卷宗递给我，里面全是我儿子小时候的作文，题目包括，我的超人妈咪、外星人妈咪、妈咪是特工、不婚族妈咪……迷雾中的妈咪。“怎么没有女儿的？”我好奇地问道。“你别吃醋，女儿的作文写的全是爹地。”大叔呵呵笑了两声。
　　“我的病情追踪报告呢？”我追问道。
　　“你忘记有多久没做治疗了吧，在你怀孕的时候，记录就烧掉了，你看看现状，你是个杀人犯，是个DID患者，或许还有你奶奶和爸爸失心疯的基因遗传，但是你的子女在爱中长大，看看姐弟俩身心多么健康。这个真实的育儿实验非常有代表性，足以说明我们大人为孩子播什么样的种子，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孩子一生下来，你就无条件坚持去爱，家长做好正确的人生指引，孩子就一定阳光明媚。”大叔总结完育儿经验，最后说道：“一号病人的治疗到此结束，祝你旅行平安，学会微笑会省去许多烦恼。”
　　沈大夫把礼物袋递给我，打开一看，一张全家福、一本急救指南、一个应有尽有的小药盒，里面应急药都贴上标签，一条克什米尔披肩、一个水壶、一盒火柴、一副老花镜、一个小手电筒和一个双肩背包。这个无微不至的老头感动到我。
　　那晚我们聊了许多，Super Dad为双生子的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犹如当年我妈妈对我的期待。我们全部解开了双方的谜题。
　　我第一次知道大叔未婚、大叔的父母亲都是大学教授，他是独子、大叔在美国哈佛医学院刚完成博士学位，他的女友就离开他们父女，大叔带着几个月大的女儿沈心言回到上海，寡母帮忙照顾孩子，他在一家知名医院精神科当大夫许多年。心言七岁多，奶奶过世后，大叔边工作边竭尽全力照顾女儿，直到心言十六岁那年在旅途被人绑架拐走……后面的故事我一清二楚。
　　隔天，我们一家四口去户外爬山，Super Dad知道这是最后的天伦之乐，全天候相机不离手，咔咔咔声中记录着我们珍贵的瞬间。出发去美国那天，我送他们五人去机场，直到航班起飞，飞机都看不见影子，我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离开。
　　十一年后我再次见到Super Dad和孪生姐弟，在他离世前半个月，我对他临终关怀，这是我的承诺。我们团聚在巴黎女儿的家里，家庭成员已经增加到七个人。如我所料，萧心韵选择绘画，在芝加哥艺术学院毕业后，继续到巴黎美术学院深造，在那里遇到她的爱侣，一位意大利绘画天才，她们结婚、生子，我都没有出席，我讨厌参加大型聚会。我的儿子沈墨雨如愿进入哈佛医学院，毕业后成为一名心理医生，他和一位危地马拉的女同学结婚，定居在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