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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孟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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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岁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宋家宴会上宋还真就像只高贵的白天鹅,是城堡中人群簇拥人人喜爱的小公主;而她是只痴心妄想的丑小鸭。
与童话故事中不同的是她这只丑小鸭永远变不成白天鹅,所以痴心妄想,灰扑扑脏兮兮,只敢躲在花园里望着宴会厅中觥筹交错的公主,歆羡又自惭形秽地抱着膝盖默默流泪。
宋家,她姓孟而非宋,她才是鸠占鹊巢的外人不是吗?
“你怎么了?你不要难过。”那个温柔的声音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在她极度自卑、极度怯懦、极度恐惧之时。
她抬起头,看见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看见了她的迢迢。
泪水还在吧嗒吧嗒不停地掉,眼睛都哭得红肿,在蓄起的晶莹泪花里,孟岁愣愣的、一动不动直视着迢迢,迢迢便也愣住了,很小声地问她说:“你看的见我吗?”
她点点头。
迢迢脸上刹那绽放的光华,让孟岁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那种光华,连宴会厅那头明亮的水晶灯在它身旁也要自惭形秽,高贵优雅的白天鹅在她面前也要低下头颅,迢迢才是真真正正的公主。
天青蓝的罗裙,云霞红的宽袖,月光下绸缎流光溢彩,像水一样流淌,绚烂繁复的花纹织锦其上。飞髻、花钿、珠翠,环佩叮当;朱唇、桃腮、明眸、黛眉,玉色仙姿。
好看到不真实,像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你是神仙吗?”这是她和迢迢说的第一句话。
“啊。”迢迢说,“不是。”她有些羞赧地一弯眼睛,“我应该是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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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岁是宋家的小小姐,宋还真是宋家的大小姐。
这是对外的说法。
其实故事很老套,那年高拂在老家待产,遇到地震受了惊吓,紧急被送往临时搭建的方舱医院生产。
那时因为地震,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伤员,方舱医院里鱼龙混杂人手不足。
孟霞刚刚失去丈夫,孤身一人残了条腿躺在医院里,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感受里头女儿的胎动,心头一片绝望。
自己的一辈子已经是完了,又怎么可以再将女儿拖进这个无底深渊?
就在孟霞打算一了百了带着女儿一起离开的时候,她遇见了高拂。
那个跟她一样怀着孕的、即将生产的女人。
可是跟她不一样的是,高拂的病床前总是围着很多人,高拂总是在笑的,摸着肚子里自己的孩子,显然十分期待她的到来。
孟霞羡慕又痛苦地围观,知道了高拂是个富家太太,夫妻恩爱,家里非常有钱;知道了高拂怀的也是个女儿。
知道了高拂的预产期就在她预产期的前几天。
孟霞起了歹念。
在高拂生产那天,她故意跌下病床,跟着一起被推进手术室;在一个半夜,她忍着剧痛爬起来走到女儿的保温箱边。
湿淋淋的汗水浸透她的脸,她抓住女儿的小手,俯身亲了一口女儿的额头,只来得及端详女儿一眼,将相邻保温箱中的两个婴儿互换了。
也许是良心发现,孟岁十六岁这一年,孟霞在临终前亲口告知了孟岁这个真相。
女孩子发育早,十六岁的小姑娘却长得十分瘦小,像是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头发透着营养不良的枯黄,瘦得太过分了,一双大眼睛几乎占据了半张脸,显出一股头重脚轻的可怜滑稽。
她已经快死了的妈妈紧紧攥住她的手,说:“岁岁,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吧。”
孟岁有些听不懂这句话,懵得厉害,眼睛里闪烁的惶恐让她瞧着更加可怜了。
孟霞去世之后,留下的不多的钱被孟岁用来办了葬礼,交了殡仪馆骨灰堂的寄存费。
办完葬礼亲戚们一哄而散,没有人肯要孟岁,嫌弃孟岁是个拖油瓶,还说:岁岁这孩子,心冷,亲妈走了竟然没掉一滴眼泪。
福利院的人跟孟岁联系,病床前的那句遗言推着孟岁摇摇头。
「岁岁,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吧。」
“我还有爸爸妈妈,我要去找他们。”她说。
大家说她是不是受了刺激疯了,又说就算是真的全国重名的人都有那么多,单凭一个姓氏大海捞针怎么可能找得到。
社会救助站的人帮忙打了电话,辗转联系到了当年地震方舱医院的医生,得到了高拂的名字。
电话打到宋家说明来意,立刻被当成骗子挂断了。
骗子。
大家也都说孟霞是个骗子,是她快死了在说疯话,叫孟岁算了。
福利院也收拾好床位,要把孟岁接进去。
可孟岁死活不肯,一个人坐上绿皮火车,在轰隆轰隆的铁轨声中离开了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孟岁找上了宋家大门,但一开始她连宋家所在的高档别墅区都进不去,她被拦在别墅区外,被迫接受路人异样目光的洗礼,被从头到脚打量。
云京的一切都和邱市不一样,它有着很宽很宽的马路,很高很高的大楼,很多很多的车和很多很多的人。
五光十色,光怪陆离。
站在其中,孟岁觉得自己那么惶恐渺小,像误入巨人国的一只蚂蚁。
她抱紧自己仅有的资产,她的背包。
包里有菱角的盒子把她的手臂都膈淤青了,她也没有放开,连睡觉也抱着。
孟岁庆幸自己已经满十六周岁,可以做兼职了。
可她实在长得太瘦小,很多店都不愿要她。
好心的小炒店老板收留了她,让她收银、端菜、洗碗、打扫卫生……除了做菜她什么都干。
工资不高,但包吃住。
老板在厨房与外堂的过道的三角区域给孟岁放了一张小铁床,两头墙上打一根铁丝挂上窗帘,圈出了专属孟岁的一点空间。
孟岁只有每天晚上躺在那道帘子里,抱着自己的背包,才感觉到有那么一点点安全感。
她几乎每天都要去宋家别墅外等待,期盼有一天能遇见亲生父母。
可其实就算真的遇见,她又哪里认得出呢。
孟岁天天去日日去,将近两个月后,保安老李头最终心了软,冒着丢工作的风险,领着孟岁敲响了宋家的大门。
孟岁至今都还记得宋家人当时脸上的惊愕。
宋还真去国外过暑假了,不在家。孟岁见到的第一个宋家人是她九岁的亲弟弟,小魔鬼高揆杰。
高揆杰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嫌恶地皱了眉,说:“哪来的骗子?”
气呼呼地要报警,骂她骗子的口吻,与当初电话里的如出一辙。
如果不是宋修远那时刚好从公司回来,孟岁也许就真的要被赶走了。
孟岁很怕宋修远,这个她人生中从没有出现过的父亲的形象。
宋修远与她小时候听孟霞描述所想象出来的父亲不一样,与她在邱市看见过的别人的父亲也不一样。
他冷漠、严肃、不苟言笑,带无框眼镜,在家也西装革履,孟岁通常看不清宋修远镜片后的神情,除了在面对高拂和宋还真时,她从来没有见宋修远笑过。
宋修远听见她的话,很冷静,没有说她是骗子,没有要赶她走,在高揆杰不满的叫嚷声中,他带她去了医院,做了亲子鉴定。
拿到亲子鉴定报告的瞬间他依然很冷静,先是告诉了高拂真相,又让高拂和她也做了一次DNA比对。
之后迁学籍,迁户口,办手续。
宋修远全程没问过孟岁的意见,只在叫孟岁改名的时候说:“你想要姓宋还是姓高?”
孟岁问他:“你会让宋还真改姓孟吗?”
宋修远镜片后的眼神淡淡,他没有开口回答。
孟岁知道这沉默代表了什么。
宋修远和高拂商量的结果,是向宋还真隐瞒当初换孩子的真相。
既然孟霞和她的丈夫已经死了,他们宋家也不是养不起两个女儿。
宋还真依然还是他们亲生的孩子,而她孟岁,是那个父母双亡他们瞧着可怜,做慈善从福利院收养来的。
孟岁听到过他们叮嘱高揆杰,绝对不许向姐姐提起这件事一点。
既然宋还真还是宋还真,那么孟岁就也还是孟岁。
可惜纸终究包不住火,宋还真最终还是知道了。
高揆杰一把把她推倒,很凶地说:“土包子,是不是你说的?”
高拂把宋还真紧紧抱进怀里,擦她的眼泪,吻她的额头,也流着泪,说:“真真,宝贝,不管怎样你永远都是妈妈的女儿。”
宋修远难得温柔下来,也说:“宝贝,别怕,妈妈说的也是爸爸的想法。”
也许是知道她父母双亡,宋还真原本大抵对她还算关怀,虽然不冷不热,但总是微笑的,向她看来的目光高高在上带着怜悯,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后来就变了,她开始疏离、冷淡、尴尬。那种高不可攀的视线也就消失不见,变成一点歉意、一点悲伤、一点冷漠、一点怨恨。
后来终于终于,宋修远花钱给孟霞在邱市买了墓地,孟岁把藏在背包里的骨灰盒捧出来,亲手放进了坟墓里。
宋还真站在墓碑前献了一束花,看着墓碑上女人黑白的照片,终于开口问她。
“她是个怎样的人?”
孟岁看着宋还真高挑的背影,她站在宋还真背后,看不见宋还真的表情。
「她是个怎样的人?」
宋还真是以怎样的心情问出这句话的呢?
宋还真会不会恨她?恨她既然做了坏事,就应该坏事做到底,说出来让大家为难做什么呢?
孟岁不知道。
她不是宋还真,她不知道宋还真怎么想。
那么她自己呢?
她自己恨不恨呢?
孟岁有点茫然。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不恨的,毕竟那是她的妈妈。
她喊了十六年,在她十六年人生中、或许还有未来更长久的时间里,唯一给了她爱的妈妈。
直到这一刻,她亲手把孟霞的骨灰埋进墓里,完成了孟霞的临终遗愿,把孟霞的亲生女儿带到她面前。
孟岁好像才意识到母亲是真的离去了。
葬礼上未到的泪水终于决堤。
孟岁号啕大哭。
孟霞做个好人应该是不合格的,可是做孟岁的妈妈还是挺合格的。
孟岁想,她应当是不恨她的。
她反而有点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