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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篇:梦真(1-5) ...

  •   【一】夔州糖
      【01】
      旧时夔州城中的街市挤,巷子狭窄,虽然没什么拐小孩的坏人,但哪怕是孩子被人踩了也不好。于是城东的一个老太婆就动了脑筋,在自家小院子里挖了个沙堆,摆些小玩具,替那些出门的父母看孩子,渐渐也聚了一群孩子在一起玩,邻居们都放心。
      大多是些三四五岁的小孩子,更大一点就出去捡木棍子玩角色扮演了,更小的还在父母怀里。

      【02】
      “洋洋!洋洋!出来,跟姐姐回家了!”
      薛湘看弟弟呆呆的蜷在角落里没反应,只好一把揪住孩子的领子,上头绣着个小小的“洋”字,小孩子玩得满头汗,脸都脏了,头发乱糟糟地黏在脸上,她寻思着回去还要烧壶水给他洗脸,颇觉麻烦,不由嗔怪了一句:“不是说了不要瞎玩,不要弄脏衣服……你看看你,小麻烦精!”
      小薛洋被她牵着手走,他向来气性大,挨了说教总会红着脸争辩,说不得还要攥住拳头捶姐姐几下,然而这回却不说话了,孩子低着头,像是害羞惭愧,都不敢抬头看姐姐。
      他这么乖,薛湘倒是不习惯了,又说了一句:“今天不顶嘴了?”
      小薛洋低着头不说话。
      ——哎呦,生气了呀。

      【03】
      穷人孩子早当家,薛湘也是十岁刚出头的小姑娘。五岁的弟弟一反常态不说话,她也不知怎么好,想了想,在挎篮里翻翻找找,摸出一小包新买的松子糖,好声好气道:“好啦没事的,衣服脏了姐姐给你洗,不生气了。吃糖好不好?你最喜欢的松子糖,甜甜的。”
      小孩头微抬起了一点,又低了下去。
      ——怎么这么不好哄啊?
      “那明天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今天买吧,我们拐个弯,马上就能买到了。”薛湘指了指前面的岔路口,一出巷就是没收摊的小铺子了,“好不好?”
      小孩马上点点头。
      “怎么不说话呀?平常都说得没个停。”薛湘纳罕道,“点头不算,说话!说——买糖葫芦好不好?”
      孩子还是低着头,眼看着岔路口越来越近,终于没忍住,小声含糊道:“好……”

      【04】
      薛湘的脚步一顿,突然将手一扭把小男孩扯住,蹲下来,扒开孩子乱糟糟的额发,把他脏兮兮的小脸强行抬了起来。
      几息之后,女孩猛地抓住了孩子的肩膀摇晃起来。
      “你谁啊?我弟弟呢!”她几乎是在叫了,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你怎么穿着我弟弟的衣服!我弟弟呢!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冒充我家洋洋?!”
      小孩子捂住脸,被她吓得哭了,话说得含含糊糊,哽咽道:“是他自己……衣服脏……要和我换……”

      【05】
      “姐姐!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我看你牵着他走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呜呜呜呜呜呜!”
      “姐姐你说的不要弄脏衣服……我想我换套脏衣服玩,等要回家再换回来嘛呜呜呜!”
      “阿湘啊对不住,我也是一下子没看住,不知道这小叫花子从哪个狗洞里钻进来的,对不住对不住,可别和别人说这事,阿婆这里有糕点,你拿走吃,给阿洋吃……”
      “都怪这小叫花子,有娘生没娘养的坏胚子!肯定是在街上挨打了躲进来,要不就是进来偷东西,要不就是来偷衣服……”
      薛湘看着不断被老婆婆戳着脑袋没处躲的小男孩,小小的额角都红了,不由阻止道:“好啦好啦,我不说出去。”
      “洋洋。”她转向穿得一身灰扑扑的弟弟,不知这件衣服多久没洗,不仅脏,都有味道了,难得弟弟看中了这一件和人换——的确是不担心会把衣服搞得更脏,“你去和小朋友把衣服换回来,快去!”

      【06】
      把那冒充弟弟的小孩的脸擦干净,倒也还算是个漂亮孩子,白白嫩嫩的,大概是因为脸瘦,显得眼睛好大好大,像两颗水汪汪黑葡萄。
      薛湘问:“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多大?爹娘是谁?”
      那孩子眨眨眼,像是听不懂似的,只抿着嘴摇头。
      刚换好衣服的小薛洋以为是问他的,赶紧挺起胸膛大声回答:“我叫薛洋!草字头的‘薛’,三点水的‘洋’!今天五岁了!阿爹阿娘……嗯……”
      他还没到记住爹娘名字的年纪,平常也没有机会接触,竟然哽在了当场。
      薛湘“噗嗤”一笑,把弟弟搂过来,又问那孩子,“你家在哪儿啊?你睡哪儿啊?”
      孩子瞪着黑葡萄似的眼睛,还是听不太懂,哽了一下,才说:“……随便。”

      【07】
      哦,没爹没娘,没名没姓,也不知道自己的年纪,还无家可归——真是个小叫花子。
      薛湘打消了送他回家的念头,牵起弟弟走了。
      刚走没几步,腿突然被抱住了。
      脏兮兮的孩子竭力抬着头,叫她:“姐姐……”
      小薛洋不乐意了,从另一边跑过来推他,“那是我姐姐!不是你姐姐!”
      小叫花子死死抱着女孩的腿,大声念叨,希望她能考虑一下,“我跟你回家吧,我给你当弟弟,我会比他更乖,我不要吃糖也不吃糖葫芦,我也不会弄脏衣服,我跟你回家,姐姐……我跟你回家……”
      小薛洋推不动他,只好攥住小拳头打他,“不许你抢我姐姐!不许你回我家!你回你自己家!不许回我家呜呜呜……”

      【08】
      两个孩子扭成一团,哭着推推打打,薛湘好不容易才把他们两个分开。
      “我不能带你回家,但我给你糖吃,好不好?”薛湘叹了口气,从纸包里拿出糖来给他“来,手摊开,可以抓住好多呢……一、二、三、四、五、六、七……七颗糖,给你包好,都是甜的,很好吃的。”
      她把剩下的大半包糖塞到弟弟手上,牵着亲弟弟走了,又回头来看仍站在巷口捧着糖果呆望着的小男孩,打了个手势,“把糖纸撕开,塞到嘴里!就可以吃了!是甜的。”

      【09】
      小孩子坐在一个台阶前发呆,脚边有一只流浪的癞皮狗,他闲得无聊,给癞皮狗讲故事。
      “有一个小孩子,他叫薛洋,今年七岁。”
      “糖是好东西,是甜的,很好吃,他喜欢吃甜的。”
      “松子糖是甜的、糖葫芦也是甜的。”
      “他一共只有七颗糖,好几个月忍不住了才吃一颗,也吃光了。”
      故事到这里停了。
      癞皮狗也爬走了,小孩子无所事事,抱着膝盖看蚂蚁。
      有人叫他:“小孩儿!坐台阶上的那个!你过来!”
      台阶对面是一酒家,有个男人坐在里面的一桌酒席上,对他招手。

      【10】
      小孩子懵懵懂懂,本来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一见有人对他招手,立刻跑了过去。
      那个男人指着桌子上的一盘点心对他说:“想不想吃?”
      ——松子糖是甜的、糖葫芦是甜的……点心也是甜的。
      小孩子拼命点头。
      于是这个男人就给了小孩一张纸,说:“想吃的话,就把这个送到隔壁客栈的二楼第一间房去,送完我就给你。”

      【11】
      小孩子拿着信跑远了。
      路不远,活不重,报酬很多。
      一想到那盘甜甜的点心,他就跑得更快了。
      【二】金麟台
      【01】
      “益州锦官城,青白两大行会械斗,你带白帮打的?”
      “是。”
      “自贡城‘血洗平安街’,你主使的?”
      “是。”
      “沱江在泸州的水匪劫岸,你撺掇的?”
      “是。”
      ……
      “夔州一地的流氓混混听你的话?一城都给你面子?”
      “对。”

      【02】
      身着金星雪浪袍的青年合上手中书册,颇心累似的揉了揉额角,而对面的黑衣少年嘴里含着个糖葫芦,对他问出的“罪状”只报以含糊的“嗯嗯”作肯定回答,连点头都懒怠。
      “我上头问的这些,好多都是同一天发生的,你连把能飞的仙剑都没有,是怎么分身干这么多事的?”金光瑶双手交叠,笑容和煦,不见丝毫被欺骗的怒意,“薛洋,你撒谎也该有个限度。”
      少年这才挑起眉头,算是睁眼看了过来,咽下一颗山楂,对轻袍缓带的贵公子呲牙一笑,“你猜呢?”
      他生得俊秀,眉目舒朗,这一笑带了点漫不经心的痞气,露出两边各一颗小虎牙来,看着有些稚气,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然而那双明亮的眼睛又含着冷冽的底色,透着某种危险的意味。
      金光瑶把一小包金麟台特产的雪花酥推到他面前,语气轻软,“市井流氓,身上传言真真假假,也是自保欺人的手段,只是能把牛皮吹得这么大,还没破多少——我还是第一次见。”
      “谁说我吹了?”少年挑起眉头来,“这些事情我都能做,只是有没有空罢了,而且或多或少我都有参与,算不得冒领这些名头——怎么,敛芳尊不信啊?”
      这小流氓说话半真半假,但真本事倒是实打实的有,大事也做过几件。金光瑶不同他辩,只淡淡道:“之前也就罢了,同我回兰陵后,你可收敛些——市井和世家终究不同,再抛头露面,胡乱往自己身上揽事,可吓不住别人,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少年兀自往嘴里塞雪花酥,听到这一句,也没应声,只半晌后,把指尖吮得“啧啧”响,才嗤笑道:“就跟你真会把我领到明面上一样。”
      ——鬼道上面那些伪君子眼里,终归是奇技淫巧,不堪正道,金家就算找鬼道修士,大抵也是找个地方偷偷藏着。
      ——也正好,夔州混腻歪了,最近架也打累了,换个地方玩。
      这样想着,他又懒洋洋地擦了擦嘴,点头表示“知道了”。

      【03】
      太阳当空照,流氓对人笑。
      喽啰说,早早早,大哥你为什么抄上火药包。
      大哥打伏击,薛洋不知道,门一踹,扔火药,“轰”地一声薛洋炸没了!
      ……
      满屋狼藉,碎纸破布烧得欢实,却无半点人声。
      斑驳墙面上,有人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六个大字:
      ——你、薛、爷、爷、走、了!

      【04】
      敛芳尊认祖归宗,给金麟台带来了“射日首功”的荣誉,带来了“三尊之一”的名声,也带来了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听说是平民遗孤,敛芳尊再战场救的,姓孟,单名瑧,表字如瑗。
      这名字听着雅致,听说是敛芳尊起的。
      小姑娘被敛芳尊牵着走上金麟台那天日头好,照得人也好看,一身苏绣的湘竹纹裙衫,简简单单的双螺丫髻梳得也利落,她生得也清丽漂亮,看着不似难民出身,倒像世家女童……但一说话就露了相——乡音虽不重,但终究有些,大多说白话,不时带几句粗鄙俚语,再加上行事间不时绞着手揉鼻子的小动作……
      经了事的孩子终究敏感,经不得金麟台上若有似无的审视和打量,和说不好善意与否的调侃与私语,第二天就缩回了自己的屋子,说什么都不肯出门来。
      她同新出炉的金二公子一样,来自世家难以望见的阴霾角落里,无论是否占着道义上的高点,都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审视,才能被逐渐接受——或者被彻底排斥。
      好在人们对十二岁的小姑娘,总要比对二十二岁的敛芳尊来得更宽容,何况是个漂亮孩子。
      于是小姑娘啃了几天识字课本,急急上了个世家文化培训的速成班,再出门来时,并没有遭遇太多的苛责。
      有心软的小哥,得了敛芳尊的交代,还找些轻便的活计给她做——战事初歇,金氏还来不及招收新的小门生,正经文化课开不了,就找些抄录上册的杂活,教她读书认字。

      【05】
      小孟瑧握笔的手有点颤,姿势倒标准,文书小哥正拿着她抄的上一张名册指点书法,就见敛芳尊扯着个往嘴里塞点心的少年一路走过来。
      小孟瑧一愣,叫道:“孟哥……见过敛芳尊。”
      金光瑶笑了笑,摸摸女孩的发顶,指着黑衣少年说:“新来的客卿,做个记录,名字是薛洋。”
      小孟瑧点点头,笔尖悬在纸上,问:“xuē yáng?草字头的‘薛’?”
      “对。”
      “yáng是哪个?”女孩最近背古文入了魔障,张口就来,“‘昔我往矣,楊(杨)柳依依’的‘楊’?还是‘湛湛露斯,匪陽(阳)不晞’的‘陽’?或者是‘天晏暘(旸)者,星辰晓烂’的‘暘’?”
      薛洋:????
      金光瑶憋笑道:“圆圆你别背那些古文,说简单点儿,他不懂这些的。”
      小孟瑧抬起头,直视薛洋,一双眼清泠泠地亮着,问:“你的‘yáng’是木字边?耳刀旁?还是日字旁?”
      薛洋把满口甜点心咽下去,撇了撇嘴,含糊道:“三点水的那个。”
      女孩立时睁大了眼睛,似乎遇见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难题,正巧另有门生过来,请金光瑶带新客卿去见宗主,金光瑶点点头,打了个手势让文书小哥帮衬,自带着薛洋走了。
      小姑娘眨眨眼睛,小声问:“三点水……不是念‘tāng’嘛?是我记错了吗?”
      小哥闻言一怔,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软声哄她,“你没记错,是乡下人念白字,好好的名字,自己不会读。”
      小孟瑧“哦”了一声,把名字写好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递给小哥,“这样对吧?”
      她写字是新学,笔记难免歪斜不好看,此前只是抄着练字玩,现在记下的名字,也必要小哥重新誊写才能上册。
      小哥点点头,一边拿了块点心奖励她,一边挥笔在真正的名册上,写下工整的两个字:
      ——“薛汤”。

      【06】
      “我觉得敛芳尊怕不是个人贩子。”
      “怎么说?”
      “之前带着小圆圆上金麟台,哎呦小姑娘好可爱!刚又看见他抓着另一个漂亮孩子回来了,小少年,长得可好看了。”
      “我也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可是我觉得那孩子好凶,没有圆圆乖,把我盘子里的糖都抢走了,害得我还要重新去厨房拿。”
      “哎呦还喜欢吃糖,这是什么品种的小可爱!你看到虎牙了吗,一笑两边都有,戳中了我的心!”
      “谁知道那个男孩子叫什么呀?也是来当门生的吗?”
      一直冷眼旁观,专注给小姑娘准备字帖的小哥抬起头,对叽叽喳喳的女修女使们道:“是敛芳尊带回来要当客卿的,姓薛,叫薛汤。”
      “噗嗤!”
      “噗嗤!”
      “怎么了呀,薛汤……挺好一名字啊,薛汤,薛汤汤……”
      “……糖糖?”
      “哎呦喂!想撸!我多拿点糖去是不是可以摸摸头。”
      “可他看起来真的好凶……”
      “糖糖……真是越想越想撸,敛芳尊真是绝世瑰宝……”

      【07】
      后来金光瑶发现不对,当然及时修改了名册,还顺手给薛客卿起了“成美”做表字。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金麟台的姑娘们在金玉富贵乡里长大,哪怕战争时期也安安分分地被护在后方,少有磋磨。本家小姐金尊玉贵;门生女修未历风霜;仆役女使见识短浅,一个两个都被圈养在偌大金麟台上,战时没什么男人可引发矛盾,倒是养出了一群姐妹情深的傻白甜。
      虽说都知道了名字的乌龙,知道新来的小客卿叫“薛洋”,但无论是“汤汤”还是“糖糖”都成了意味深长的指代梗,被当做某人的外号,出现在各种窃窃私语中。
      还好这群磕真人的傻白甜姑娘们还知道脸面,私下圈地自萌,没有舞到正主面前……
      ——个屁!

      【08】
      如果你走到哪里都有神经兮兮的女人瞎在哪儿眨巴眼睛盯着你看,不时过来塞给你几颗糖——倒也还不错——顺手虚摸下发尾,偶尔还有跟蜜蜂一样集结成一大团的姑娘们离你不远窃窃私语,叽叽咕咕着什么“撸汤汤”“给糖糖”“小虎牙”——她们还以为很小声——不时“不留痕迹”地瞟过来几眼……
      傻子都知道不对啊!
      薛洋是个流氓,而且是个没原则的流氓,女人孩子都打过。
      他看准了一个刚从小团体出来的小姑娘,一把抓过来,掐着小脸逼问,小姑娘身穿金星雪浪袍,显然是娇生惯养的嫡系小姐,哪里遭遇过小流氓,眼泪都被吓出来了,支支吾吾地把粉丝团体的来龙去脉掀了个底儿掉。
      薛洋笑起来——露出两颗危险的小虎牙,像是要吃人的小怪兽——他点点头,摸摸被吓得眼泪花花的小姑娘的脑袋,把人放走了。

      【09】
      “糖糖和我说话了!”
      金如葵冲进金麟台的茶话室,眼里还盛着激动的泪花,满地蹦跶捂着胸口尖叫:“他和我说话!他还摸我的脸!他还摸我的头发!我近距离看到小虎牙了!哥哥好可爱!好甜!我可以!”
      小姑娘顿时被淹没在各种品级的金星雪浪袍中。
      “他摸的那边脸?左边还是右边?”
      金如葵蹦跶,“两边都摸了!”
      “他摸你头发哪里?发尾吗?就像我之前悄悄摸到的那个位置?”
      金如葵捂胸口,“头发顶!他揉我的脑袋!”
      无数只柔荑伸过来,在她两边脸蛋和发顶摸摸戳戳。
      “一个一个来!每个人只能摸三下!”

      【10】
      薛洋随手拆了条凳子腿,挥舞起来追着孟瑧打,绕着金麟台跑了大半圈,正巧被上金麟台视察三弟成长情况的赤锋尊当场抓获。
      孟瑧整个人都躲在聂明玦背后,只露出半边脸,盯着被定了身的薛洋大声解释:“那是意外!我不是故意害你被笑话的!”
      “个小丫头片子!”薛洋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偏偏被定了身动弹不得,“我操你妈逼!”

      【11】
      要是没有金光瑶火速赶来事故现场解决纠纷,后果不堪设想。
      他好说歹说,再三保证,指天发誓……才让聂明玦相信自己没有纵容薛洋破坏社会治安,以后一定严加管教,终于把结义兄长送走。
      他勉强板起脸,训了孟瑧几句,就把人匆匆支走,免得薛洋继续动粗。
      而薛洋就很难办。
      金光瑶威逼利诱,保证炼尸场修建飞速,马上就能给他一个没有私生饭跟踪的单人世界;另外提前给他下单铸造一把上好灵剑,绝对邪气森森阴森逼人,再刻上“降灾”配合吓人。
      薛洋很满意决定把“薛汤汤”这件小事放下。
      金光瑶说:“你以后可不要翻旧账。”
      薛洋:“我虽然没什么信用,但翻旧账这么无聊的事,还是不会干的——除非别人先翻起来。”

      【12】
      薛洋出尔反尔不稀奇,但名字这件事,还真的没有再闹起来。
      后来金麟台的姑娘们依旧闹腾,后来孟瑧气急了也会爆一句“汤汤”甚至“糖糖”,更别说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后来一提薛洋就炸毛的“成美”。
      但是生气归生气,炸毛归炸毛。
      至少没见血光嘛。

      【三】兰陵城
      【01】
      薛洋在金麟台上只住了两个月,整天被金光瑶看着,偶尔被聂明玦盯着,还有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女人悄咪咪地围观,除了欺负人、打碎碗碟、抢糖吃这样的小事,倒没干出什么和他“夔州霸王”名号相称的事来。
      金光瑶看准了他还不适应新环境,抓紧时间兴建炼尸场,刚到三个月,就把薛洋以及其他鬼修塞了进去,还贴心地弄好了隔间,保证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薛洋坐在炼尸场,和一堆投来抢来挖来的尸体共处一室,只觉得耳畔安宁,神清气爽,吃嘛嘛香……
      ——个屁。

      【02】
      谁也不是生来就习惯看着尸体的。
      十五岁的夔州小霸王打死过人,初涉鬼道时自然也和死尸打过交道,然而终归没那么频繁,哪像在炼尸场,抬头是尸体,身后是尸体,吃饭对面是尸体,睡觉不远处也是尸体。
      大概是隔壁那个叫钟鸷的恶心人的给人的印象太深刻——抱着尸体当媳妇又亲又爱的,很难不叫人印象深刻——所以大家默认鬼修都喜欢离尸体近一点,连修床铺也没避讳。
      夜里黑洞洞,能听到正月里冷风呼呼吹,炼尸场保暖做得倒不错,睡觉一点也不冷。
      ——所以尸体多也没什么嘛,死人他可没少见。
      少年这样想着,又摸了块糖塞到嘴里,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磨磨蹭蹭,找了个不影响呼吸的姿势,渐渐睡去了。
      黑暗中,十余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睁着,阴森森地望向偌大房间里唯一一个活物。

      【03】
      听说炼尸场不干净,所以孟瑧根本没穿金星雪浪袍那种不耐脏的货色,一身灰色的短打,扎了个单螺髻就出来了,进了炼尸场跟着守门的小哥,默记路线,转了几个弯,到了薛洋的单间。
      鬼道是邪路,但开创者魏无羡还在云梦满地蹦跶,所以也只算是小路,各家多有非议,但不至于人人喊打。兰陵金氏宗主金光善想捡鬼道的便宜,甚至想造一块阴虎符出来,悄悄招揽了不少鬼道修士——但鬼道兴起不久,竟是招摇撞骗者居多,听孟哥哥说,炼尸场十几个单间,现今也就剩下薛洋和另一个鬼修。但另一个鬼修喜欢到处跑,修炼的法门又着实派不上什么用场,过些日子也要赶走,以后炼尸场就真是薛洋的地盘了。
      孟瑧满脑子破事,进了门心里还在碎碎念,一抬头只撞上一颗面目狰狞的人头,当即尖叫着倒退了一步,手胡乱摸索了两下,才握住腰间长剑的剑柄。
      耳畔传来一阵“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姑娘抬起眼睛,只见少年抱着颗死人脑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颗小虎牙都露出来了,继而把那颗头一扔,开始揉肚子。
      孟瑧差点被气哭,“好玩吗?!”
      薛洋:“好玩!好玩死了!”

      【04】
      然而孟瑧没有像薛洋想的那样,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跑掉。
      她生得瘦小,是出身贫困又经战乱留下的根底,长得却比很多女修好看很多,白生生的一张糯米团子脸,在金麟台上养得褪去菜色风霜,看着像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小姐。
      然而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姑娘,只是随便地打量了一番尸体堆,再看看滚到地上的那颗头,嘟囔着“脏死了”,脸上再没显出半点异色。
      “我帮孟哥哥送东西给你。”孟瑧交给他一些市面上难能搜集到的鬼修书本,真假尚需验证,继而慢悠悠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把不少断臂碎肢踢到边角去,再到床榻边看了看,嫌弃地嘀咕道,“这里好阴啊,鬼气又重,怎么住人啊?”
      薛洋:“……怎么,你想进来住?”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到底没和他吵架,反而笑得眯眯眼,好生好气地提议道:
      “我带你出去玩吧!”
      薛洋:……小傻逼离我远点!

      【05】
      快被金家赶走的钟鸷本来还在抓紧最后时间想多享用些尸体,就听见隔壁间传来了动静。
      炼尸场难得来了客人,穿着灰色短打的女孩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一边说着话扯着薛洋的袖子往外拖,少年不情不愿地走得慢腾腾,嘴角死死绷着,但终究没有挣脱。
      那小姑娘大概是寻常人家的小丫头,或者哪里的仆役,灰扑扑的一身也掩不住活泼,她头发挺长,梳成单螺髻是颤颤巍巍的一大团,仰着脸依次闯过无数道光线,笑起来亮堂堂的,像是只可爱的小麻雀。
      啧,真可爱。
      钟鸷摸摸下巴,只觉嘴里的死人肝也不似平时美味,竟如同嚼蜡。

      【06】
      兰陵城是天下商贾汇集之地,街市比薛洋去过的任何地方都热闹,正好赶上了庙会,更有些摩肩接踵的拥挤感。
      薛洋很想把前面的人都踹倒,奈何被挤得伸不开腿,一手被孟瑧塞了串糖葫芦,一手被小姑娘扯着袖子,着实找不到法子行凶。
      这样在人群中慢慢走着,沿途捡了些小玩意儿吃,他根本没带钱,孟瑧也不知为什么愿意做冤大头,付钱干脆利落,毫无怨言,这么一路花灯杂耍焰火看过来,终于走到人流散处,找个了生意不错的摊子里坐下。
      另有几个小姑娘也在不远处坐下。
      摊子卖的是汤圆,孟瑧点了两碗,和薛洋各自抱着一碗吃。少女吃得文静,对面薛洋潇洒些,他一条腿蜷起,踩在长凳上——倒衬得腿长。
      他把勺子在碗里敲得叮叮当当,原本是吃得很满意的,可到最后,忽然发现,汤圆很糯,米酒不够甜。
      ——哦呦,又到了经典的掀摊子时刻了!
      薛洋已经在心里模拟好了“飞来横祸”的对话。

      【07】
      薛洋心里的对话重复了三遍有余,正循环到第四遍的“你干什么?”“砸摊!”“你有病!”……
      孟瑧终于把最后一颗汤圆咽下了肚……又抱起碗喝米酒。
      ——喝什么喝,一点都不甜,妨碍我砸摊。
      孟瑧把碗放下,磕在桌上。
      薛洋的手也默默扣在桌下,只能碍事精一起来,他就能掀桌子了。
      “哎!”孟瑧挥了挥手,大声对摊主招呼,“再来一碗米酒汤圆。”

      【08】
      孟瑧美滋滋地捧着碗要继续吃,却见对面薛洋阴森森地瞅着她,面色阴晴不定。
      她眨眨眼,“再……再给你也加一碗?”
      薛洋不说话,孟瑧当他默认,又招呼着加了一碗。
      少年盯着面前米酒不够甜的酒酿汤圆,撇了撇嘴,还是继续吃了。

      【09】
      永远不要小瞧女人的饭量。
      哪怕只是个小姑娘。
      那天薛洋吃了三碗汤圆,孟瑧吃了五碗,直吃到月上中天,薛洋趴在桌上打了会儿瞌睡,起来正好看到小姑娘抹抹嘴,把碗一撂,说:“吃饱啦。”
      薛洋揉揉眼睛,只想回去睡觉。
      摊主坐在他们身边,大抵是看最后一桌客人有意思,也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小姑娘,还给他们一人倒了杯消食茶,说糯米涨肚,回去多走走。
      薛洋恶人恶言,“酒酿一点都不甜,差评!”
      摊主还没说话呢,孟瑧就翻了个白眼。
      “米酒太甜没酒味,还损阳气的,你娘没和你说呀?”
      薛洋默了一瞬,继而冷笑,“死的早,没来得及说。你娘现在呢?”
      女孩的面容在月光里僵了一瞬,继而舒展。
      她轻声说:“我娘也不在了。”

      【10】
      摊主给两个没娘的孩子一人塞了一个糖沙包吃。
      两人一路无言,不远处白色人影晃晃悠悠地消失了。
      临到岔路口,薛洋问:“你找我出来,就为了让那群女的看着高兴一下?”
      孟瑧避重就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真的该出来走走——那屋子多阴啊,总窝在里面对身体不好,会不长个子的。”
      薛洋乜了他一眼,“你‘孟哥哥’可不想让我出门给他添乱。”
      “汤汤你怎么又说胡话。”孟瑧眨眨眼,“就是孟哥哥说让我带你出来的。”
      ……
      “谁是汤汤?!”

      【11】
      金光瑶没那么多事,也不想叫自家徒弟以身犯险。
      只是金麟台的姑娘们请不怕尸体的孟瑧帮忙拉薛洋出来走走时——她们也远远看一眼——金光瑶恰逢她下金麟台,也淡淡地说了一声好。
      “他愿意出去也好——总窝在尸体堆里,想不变态都难。”

      【12】
      “薛客卿看着还好吗?有没有被虐待日渐消瘦啊?他那么小会不会被其他鬼修欺负?”
      孟瑧面无表情,“他都快把其他鬼修全赶走了,一个人玩几百具尸体。”
      “那他一定很累啊!我看上次他出来玩都不怎么蹦跶了。”
      孟瑧翻了个白眼,“你没看他一转过街就踹飞了一个修鞋的小板凳。”
      “那个什么炼尸场真那么多尸体吗?会不会很阴啊。”
      孟瑧默了一瞬,这才皱了皱眉头,含糊道:“我也觉得,阴森森的,被尸体围着,要我我都睡不好觉。”
      “吸汤汤团”的姑娘们都安静下来了。
      门生沈明玉叹了口气,“他会不会就是睡不好觉,上次出来才蔫蔫的?”
      ——孟瑧:我说了他一点都不蔫,你们隔那么远看得有我清楚吗?
      在厨房干活儿的茶茶说:“就算不害怕尸体,总这么阴着对身体不好呀,会不会得风湿啊。”
      ——孟瑧:冷静点,大家都是修仙的,别把平民五十岁老头的病症挪到鬼修小霸王身上阿喂!
      不知是谁起头,姑娘们一个一个开始“嘤嘤嘤”。
      孟瑧年纪并不大,然而面对一群自己无法理解的嘤嘤怪,还是颇感心累。

      【13】
      茶茶:“圆圆哦——”
      金如葵:“孟姐姐~”
      孟瑧:“为什么总是我?”
      沈明玉:“就你不怕尸体啊,我们进去肯定只会捂眼睛……又不能干活儿。”
      金如葵:“汤汤好可怜嘛~”
      “对啊对啊他才多大就要和尸体睡在一起。”
      “对啊对啊这么小得风湿以后下雨天多不舒服啊。”
      “对啊对啊圆圆你帮帮忙嘛,材料我们给,你就去干一趟活儿。”
      “你想去哪里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可以和姐姐说!”
      ——孟瑧:你们这群嘤嘤怪把手从眼睛上摘下来认清现实啊!那个又小又可爱的汤汤和我认识的薛洋是一个人吗?!
      ——真是距离产生美。
      茶茶:“你回来我煮牛肉汤喝!一大锅!只给你喝!”
      一片“吸溜吸溜”声。
      孟瑧:“成交!”

      【14】
      这是薛洋这个月第八次光顾这个汤圆摊子。
      富有爱心的摊主照例给两个没娘的孩子一人塞了一个糖沙包。
      薛洋表示,看在你的米酒够甜,又不收我钱的份上,我不掀你摊子。

      【15】
      吃到一半,隔壁桌穿着金星雪浪袍的小姑娘慢腾腾地挪过来,在薛洋变脸色前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小盒雪花酥摆在桌上。
      薛洋继续吃汤圆。
      另一个穿着简单利落的姑娘也窜过来,直接把刚吃完汤圆的孟瑧挤下长凳,捧着脸,看薛洋喝米酒,细声细气地问:“米酒好喝吗?”
      ——在厨房被茶茶吼过的小哥表示,真是八百年听不到这么温柔的声音。
      薛洋抬头瞟了她一眼,没做理会。
      茶茶深吸了口气,继续说:“这是我酿的,会不会太甜?你想喝酒味更重的吗?”
      薛洋沉默了一小会儿,扯了扯嘴皮子想做出一个放荡不羁的表情来,终究只是做出了个不尴不尬的笑来,说:“够甜。”
      正在往孟瑧手上塞乾坤袋的沈明玉默默观察,不敢吓到小爱豆,只默默内心刷屏:
      “看啊糖糖他害羞了!”
      “睫毛在抖!脸有点红!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真可爱!”
      “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
      孟瑧:……神经病真可怕,爬走。

      【16】
      钟鸷在炼尸场门口蹲了好久,他研究尸体很深入,可以把自己搞得也像尸体,木得呼吸,木得温度,最适合埋伏。
      ——那个总来找薛洋的小姑娘走过来了。
      ——后面没有薛洋,也没有别人。
      ——小姑娘蹦蹦哒哒地走近炼尸场。
      钟鸷兴奋地搓搓手,像走尸一样悄咪咪地跟了上去。
      ——小姑娘撸起袖子,像是要大干一场,搞点建设什么的?
      欧呦,这个好努力干活儿的样子真可爱。
      钟鸷决定多看一会儿。

      【17】
      修仙者惯会偷懒,只要能用法器符箓,就不会像人间百姓一样做布置。
      所以严格来说,孟瑧过来给薛洋进行生活改造,虽然工程量不小,但并不算太累,只是她实在长得不高,挂帘子还要站在高凳子上,挪了一圈,累得气喘吁吁。
      好在,终于弄完了。
      孟瑧擦了擦汗,喘了口气,正打算从凳子上下来,冷不丁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按住了后颈。
      她反手拔剑,锋刃刚出鞘一瞬,一股凉意顺着后脊蔓延到四肢,她手一软,接着整个人都无力地歪下来,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
      ——像尸体。
      那具尸体瞪着猩红色的眼珠,神情竟是鲜活灵动的,他把她放下来捏了捏她的脸,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小麻雀。”那不知是不是人的鬼东西邪魅一笑,像个不死不活的怪物,“跟我走,做我的小徒弟吧。”
      “我教你修鬼道。”

      【18】
      钟鸷背着两个巨大的麻袋,哼着歌要离开炼尸场。
      他正好和回来的薛洋狭路相逢,少年嘴里含着雪花酥,正在把米酒瓶子往乾坤袋里塞,见了他,淡淡瞟了一眼,照旧没说话。
      钟鸷在鬼修中属于难得有些本事的人,奈何修炼法门太恶心——纵使是薛洋这样心大的,也看不下去这人成天嚼尸体下咽——诸多客卿在一处时,众人就避之不及,如今偌大炼尸场最后一个室友也走了,薛洋更懒怠看他。
      钟鸷今天心情好,对他呲牙一乐,“山高路远,有缘相逢啊。”
      薛洋见了鬼似的望他一眼,目光在他背上两个麻袋转了一圈,知道大概是些碎尸体,偷偷带出去当纪念品,没什么稀奇的,目光又转了回来。
      他推开自己的单间,还寻思着别人都走了,把这堆房间的隔墙全拆掉……
      屋子里却变了番模样——深棕色的幔帐自高架落下,围了一整圈,里面床铺的影子莫名的高,薛洋的目光从地上扫过去,落到布帘底下,只见半截雪白剑鞘上,“夙念”二字镌刻得清楚。
      薛洋快步撩开帘子,捡起灵剑,四顾一番,忽地回身冲了出去。
      女修用的灵剑轻巧,锋刃极薄,但“锵”的一声斜插入地面,仍极有声势,将背着麻袋的猥琐鬼修逼得倒退一步。
      薛洋问:“你袋子里装的什么?”

      【19】
      “吸汤汤团”今天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她们面对面和爱豆坐在了一起——当然不能全团一起——但眼瞅着一次一次姐妹们轮个遍指日可待!
      这样的胜利使得她们胆子变大了,一路远远缀着送薛洋,一直送到炼尸场门口。
      大家心满意足,刚要走,就听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巨响。
      眼尖的女修看得清楚:“汤汤和一个丑八怪打起来了。”
      “好朋友那种切磋还是……”
      “是往死里打!”
      姑娘们紧张兮兮,有的瑟瑟发抖,有的跃跃欲试。
      金如葵扯着茶茶哇哇叫:“我们回金麟台找人来。”
      “……那我们进去帮忙吧。”
      “可是里面好多尸体。”
      “……”
      “仙门女修怕什么尸体?!”

      【20】
      金光瑶被姑娘扯到炼尸场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几个身穿金星雪浪袍的女修已经到了炼尸场里面,有的站在门口捂着眼睛瑟瑟发抖,手攥剑柄小小地戳戳刺刺;有的脸色惨白第捂着嘴要吐,脚边一口袋碎尸;有的满脸通红——大概是打嗨了——围着炼尸场兜兜转转,活像是在一日游。
      沈明玉刚从麻袋里把孟瑧拖出来,一边把女孩身上黏着的东西——手啊腿啊心肝脾胃啊——摘下去,一边大力地摇晃着叫“清醒一点”。
      薛洋坐在地上,衣角袖口都脏了,抱着降灾,用袖子用力擦着脸上的血迹,面无表情。
      金光瑶直冲过去,把孟瑧搂到怀里,轻轻拍了拍姑娘的脸,“圆圆,圆圆!”
      女孩睫毛颤了颤,金光瑶摸索着给她解开气海禁制,终于听到一声细弱的呜咽。

      【21】
      被姑娘们并薛洋当场抓获并在乱中差点被捅个半死的钟鸷身缚捆仙索,被绑上金麟台。
      金麟台恶势力出场,又双叒撞上了闲得没事过来晃悠的赤锋尊。
      这次聂明玦旁边还有一个正在和他展开对话的金子轩。
      漂亮的姑娘们远远提着这个恶心人的死鬼修,画面太过清奇,被两人当面拦下。
      姑娘们:如此这般……
      金子轩:卧槽我家还招了这种恶心的人做客卿搞鬼道?
      聂明玦:我就说三弟不能在这种乌七八糟的环境里被带坏。
      不远处倏地掠过一片白影,身穿金星雪浪袍的敛芳尊气势汹汹地御剑而来,一手还不忘记扶住帽子。
      金子轩:……便宜弟弟不是来做保释的吧?
      聂明玦:金光瑶想助纣为虐?
      金光瑶从剑上一跃而下,招手握住剑柄,闪身避开要拦他的两位兄长,一剑“噗嗤”刺穿了鬼修的小腹,再抽出,又刺穿了肩膀。
      ——倒没伤要害,但也刺出了一阵痛呼!
      他还没来得及出第三剑,手腕一麻,被聂明玦掐住腕子往后拉,他几乎被架了起来,只得虚虚地蹬脚,像是一只磕了药的妖崽。
      “大哥你别拦我!别拦我!看我不捅死他!”

      【22】
      气急败坏的金光瑶被聂明玦拉下去顺毛,避开了金子轩和金光善“就客卿质量展开的大讨论”。之后,他又连着几天陪小徒弟,听女孩哭哭啼啼地叙述事实和噩梦,于是整治炼尸场环境和实验道德标准的行动,就更无缘参与。
      这是否出于某种利己的考虑,不得而知。
      不过炼尸场的安保工作以及生活条件确实提高了一大截。

      【23】
      凭心而论,孟瑧给薛洋房间做的那番布置,并算不得什么大动作。
      这些仙门女子做家务使用的小法器,薛洋此前没见过,也理解不来,只是知道床高了一点,软了一些,还不再湿乎乎地发潮,躺了半天还干燥带暖。
      然后床架四周围了圈帘子,大概也有法力加持,无论是阴气鬼气还是闻惯了的尸体味道,都被隔绝来开,只余一点从糖袋子里渗出来的甜味。
      帘子不是最隔光的玄色,但也是深色的棕,上面花纹简单,一堆圆圈交叠,听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姑娘说,是取了汤圆的形状。
      “我们觉得你喜欢吃那个,应该会喜欢这个图案。”
      少年仰在床上发呆,瞅瞅桌上他们忘了拿走的“夙念”——是孟瑧的佩剑——眼中异色翻涌,最终扯了扯嘴皮子,翻身坐起,开始鼓捣些不知有什么用的小玩意儿。

      【四】百凤山

      【01】
      因为钟鸷一事,炼尸场被捅到金子轩和聂明玦面前,后者难得没多说什么,前者却让金光善画了好大一番心思安抚,自然迁怒于金光瑶。
      然而敛芳尊先是亲自拖走了了聂明玦,此后又忙着安抚遭难的门生,竟没分出神来承受金宗主的怒火,等到得了空,百凤山围猎已然在即。

      【02】
      孟瑧用剑拨开前头的枝叶,突然开心地挥了挥手,“阿愫姐姐!”
      秦愫身着浅绯色海棠校服,腰佩长剑背上一套弓箭,打扮利落,然而行动间脚步虚浮,显然修为不精,孟瑧和几个金麟台女修从小路上跑过来,彼此见礼,秦愫身旁的姑娘穿碧色,胸口绣着只兔子,淡淡道:“亭山何堇。”
      百凤山的猎物虽然都被金光瑶带人安排过了,但还是有些凶险,有些名修为避免被别人抢了猎物还会自己走,但女修的修为平平是常事,落了单反倒危险。
      秦愫对金光瑶有意,平常来来去去,自然和孟瑧熟识,女孩扬起脸问:“姐姐进来想猎什么?”
      秦愫本以为金光瑶也在猎场中,想兜圈子也许能见一面,未想到进来了才知心上人在外头忙得团团转,自己又迷了路,险些被妖兽伤到,幸好偶遇何堇,才不至于落得太狼狈,现在只想找到出口。
      但这话不好和孟瑧说,更何况还有其他女修,秦愫也要面子,只含糊道:“听说里面有些通人神魂的灵草,想碰碰运气,绕了一圈没找到,这就出去了。”
      孟瑧一愣,似乎还想问些什么,秦愫赶紧另开了一个话题,柔柔问道:“如瑗你换剑穗子了呀,我看看……这坠子白白的,花纹也好看——是西洋的骨瓷吗?”
      孟瑧眨眨眼,看看最近被不少人说“没玉坠贵重”的剑饰——圆滚滚的一颗白珠子,上头蜿蜒着一道黑色花纹,下缀短短的浅黄穗子,半晌无言,只讷讷道:“别人送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珠子——是瓷还是石头的……”
      ——又不好看,那小流氓还恐吓她不能摘下来……
      这样聊了会儿天,就碰到一处出口,秦愫同何堇一处向猎场外去了。

      【03】
      聂怀桑也被亲哥赶到围猎场上来了,身旁团团围着一圈门生,生怕二公子还没找到适合练手的猎物,就被不知名的东西啃掉了脆皮。
      根本不想练手的聂二公子:“那里有棵树,我们坐一会儿吧。”
      聂家门生:“二公子……”
      聂怀桑一屁股坐下,不起来了。
      聂怀桑: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摸鱼的向往。

      【04】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聂怀桑伸长了腿,还找了片挺大的叶子遮在脸上,打算打个盹。
      门生只好散开些,看看有什么猎物自投罗网。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俱是人声——非妖、非怪、非鬼。
      聂家门生一声不吭,把山中主道让开了,方便修士通行。
      谁知一人从草丛里窜了出来,取道诡异,根本不是仙门围猎的打法,反而像乡野小童抓山鸡的套路。
      娇小的人影从草丛里窜出来,铆足了劲儿起跑……身形忽地踉跄,直栽到了地上。
      “哎呦!”孟瑧痛得瞬间飙泪,“谁绊我?!”
      聂怀桑讪讪地收回了腿,努力缩小存在感。

      【05】
      孟瑧摔得狠了,一时半会儿趴在地上起不来,正对面的草丛又窜出个白色的东西来,同真正的妖类相比,跑得不算极速,但也很快,跑起来还带飞尘,正向着迷迷糊糊爬起来的姑娘,电光火石之间,兽爪眼看就要挠上女孩懵逼的脸……
      “唧嗷嗷!”
      聂怀桑保持着投掷的姿势,看着那白色的小崽被自己的长刀砸中,抱着脑袋扭搭却翻不起身来,连忙伸手把趴在地上的女孩扶了起来。
      另一边对小妖兽围追堵截的金麟台小姑娘们也跑了过来,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孟瑧气得要死,一爬起来就推开他,从长刀底下扒拉已经翻肚皮四肢乱动的小妖兽,“我想养的呀!你砸坏它了!你这个……诶,你是聂家的呀……”
      聂怀桑把衣服上的家纹更大面积地露了出来,孟瑧眨眨眼,不说话了。
      因为聂明玦,她也不好意思继续骂了,只把懵逼的惨呼呼的小妖兽——看清楚是小白狐狸了——拢到怀里,金麟台的小姑娘过来问怎么样受没受伤,她摸摸破皮的手掌,“没事。”
      她还是没忍住,瞪了聂怀桑一眼。
      聂怀桑尴尬地摸摸鼻子。

      【06】
      说时迟,那时快。
      鬼气来得快,根本不给人以反映的时间,就冲过来一群鬼类——竟是排着整齐的法阵,大踏步地跑了过来。
      这谁挡得住啊?
      聂家门生赶快把聂怀桑推到一边,马上自觉去拽其他金家的女修,然而手还没伸出去,鬼类方阵就自动以金星雪浪袍为圆心,炸开了。
      ——炸开了。
      ——开了。
      ——了。
      ……

      【07】
      众人懵逼。
      孟瑧张大了嘴,看着方才冲过来的鬼类都被震开,之后的都自行瑟瑟发抖地绕开十丈远,面上迷茫,突然露出一丝异色,她一只手还抱着呜呜叫唤的小狐狸,一只手往自己剑上摸,长剑没出鞘,只是解下来,将剑柄向侧猛送出去。
      一只努力绕路的鬼类被不知名的力量击飞。
      众人吸了口气,“这是什么灵剑?!”
      孟瑧垂下眼睛,见浅黄的穗子上头摇摇晃晃转着的那个小东西——有阳光落于白珠,玄色花纹上光泽流转不定。

      【08】
      后来人们思索薛洋名扬四海的来龙去脉,惊觉真正的开始,就是这一次百凤山围猎。
      这次百凤山围猎很有意思,也标志着很多剧情线的转向。
      比如正在树上歇息的夷陵老祖因为莫名的鬼气波动扯下了蒙眼的布条,和急速凑近的含光君撞了个对脸,而后一同翻下树嘴贴嘴啃到了一起去。
      比如金子轩和江厌离的双向单恋有了正式的转机,金孔雀大声喊出那句在话本戏台上传了几百年的“是我!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要你来的!!!”
      比如还在炼尸场睡觉,根本就没来参加围猎的薛洋,靠着一群小姑娘在夷陵老祖的凶尸群里横冲直撞,给他名扬后世的震鬼珠打响了第一炮。
      还有些小事。
      比如被鬼物异动所扰,小江宗主手一抖从乾坤袋摸了把雪白的灵剑,又手一抖拔剑出鞘,而后对着剑鞘上的“随便”二字发呆。
      比如乐陵秦家的大小姐在场外休息时,和同行的亭山何姑娘的兄长匆匆一见,一身绿油油胸口绣着小兔子的何家二公子红了半天脸。
      比如本想悄悄过来劝说赤锋尊别猎那么多妖兽的敛芳尊,一直没找到机会打断聂明玦的刀法,只好气急败坏地揪了一大捧花,扔了赤锋尊满头满脸,而后被人从空中揪下来吵架,完全没赶上金子轩的好戏,也没赶上金夫人那一顿骂。
      再比如年方二十四的聂二公子,也就是在这场围猎里面,平生第一次觉得,金星雪浪有时候也像朵活泼的小野花。

      【09】
      金麟台的姑娘们靠着孟瑧的剑佩,一路走到百凤山最里,山谷中灵气足,最是滋养天材地宝的好地方。
      大家满载而归,而孟瑧带回了一只晕乎乎的小狐狸,还有一株卷叶的灵草。
      草叶极小极密,同根并生几簇,以指尖触碰,叶片微微蜷缩,似娇女含羞。
      沈明玉看了看,用肩头顶了顶她,笑得促狭:“这是问心草啊?”
      众女修听了都笑得“你懂我也懂”,只有年纪最小的金如葵一脸茫然,“什么是问心草啊?”
      沈明玉解释:“一种很少见很神奇的灵草,话本上写得多,滴血就认主,养出花苞,送给喜欢的人,花会自动感知气息魂魄,如果那个人也喜欢你——花苞就会绽放,开出花来。”
      姑娘们发出一阵向往浪漫的“嘤嘤嘤”。
      金如葵眼睛一亮,她手上被玉蜂蛰得起了两个包,本来还在用力甩手吹气,现在也顾不上了,她急急问孟瑧:“圆圆姐!这个花可以一起养吗?它能不能认两个人的血?我也想送花给糖糖!”
      孟瑧:“我也不知道……”
      孟瑧:“不是!你想送花给薛洋?”
      孟瑧:“你可别告诉我,你去捅蜂窝,弄一罐子蜜,也是想送给薛洋?!!”
      ——粉丝滤镜真可怕,错把流氓当成花。
      ……等等!
      孟瑧:“你为什么觉得我是要把问心草送给薛洋?!”

      【10】
      沈明玉小声问:“那你要送问心草给谁啊?”
      ——这丫头也就和薛洋一个男孩子走得近啊。
      ——哦,还有敛芳尊……和赤锋尊?
      ——可这年纪差的有点大啊。
      孟瑧理直气壮,“我送给阿愫姐姐啊!”
      沈明玉:???
      金如葵:???
      众女修都默默退开了一步。

      【11】
      孟瑧一直以为姑娘们喜欢薛洋是闹着玩的,就像喜欢一个话本故事,喜欢一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人,今天喜欢明天便讨厌,没什么认真可言。
      她习惯了对大部分人付出善意,而薛洋绝不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正相反,他喜怒无常,玩笑恶劣,她没有远离,只是尚在容忍范围内,但远远算不得“很喜欢”。
      而她们竟然是真的喜欢薛洋的。
      ——至少金如葵是。

      【12】
      你可以说她年纪小不懂事,可以说她单纯还傻,可以说她的世界充满臆想,但她却是发自内心地喜欢那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少年。
      大抵因为那场恐吓的最后,少年还笑着塞给她的一颗糖豆子作补偿?
      小姑娘抱着一个漂亮的小罐子,里面是玉蜂蜂蜜做出来的糖,颗颗圆润晶莹,闻着就很香。
      她有好多话想对喜欢的小哥哥说,想像旧年的小孟瑧对敛芳尊那样——狠狠亲一下——表达喜欢;也想像和话本子里的姑娘一样,小声或者大声地把心思讲明白。
      ——但她最后只是把小罐子塞到了一脸茫然的薛洋手上。
      ——而后转身就跑。

      【13】
      孟瑧并不出意外地在薛洋的收纳柜里看到了熟悉的小罐子,薛洋的柜子里东西不多——这人还是习惯把东西随手乱丢——小罐子就放在最上一层,说不好是随意放到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还是认真收藏。
      外面薛洋和敛芳尊在检验鬼道的进度,他们一聊总是好久,孟瑧左顾右盼,才敢踮起脚,把小罐子抱下来。
      她记得阿葵做了满满一罐子,一颗都没有给别人,现在罐子少了一小层,也没有被吃掉多少。
      吃醋是小孩子才做的事,但孟瑧就是有点生气,谁让阿葵一颗都不给她吃,送给这个小流氓,小流氓也吃得少,浪费了一罐子好糖——她都没吃过蜂蜜糖呢!何况是野生玉蜂蜂蜜。
      她很想偷吃,但想想又不太好,偷拿别人的东西吃了……哪怕那人是她请了好多次米酒汤圆的薛洋,好像也不太对?
      小姑娘抱着罐子,眼睛滴溜溜地转,还没等想出个结果来——面前就出现了一张脸。
      吓得她赶紧把手里的糖咽下肚。
      薛洋怒极反笑,“你偷我的糖?!”
      孟瑧:“……我没有!我才没有!”

      【14】
      薛洋:“你拿我的罐子!”
      孟瑧:“你脑子里有坑!”
      薛洋:“你偷我的糖!”
      孟瑧:“坑里有水!”
      薛洋:“你——”
      孟瑧:“一大缸!”
      ……
      被迫陪他俩玩老鹰抓小鸡的金光瑶感觉到疲惫。
      薛洋当老鹰,孟瑧当小鸡。
      ——对,金光瑶就是那个母鸡。

      【15】
      金光瑶试图安抚小流氓,“成美,糖我再给你买……”
      薛洋抓不住孟瑧,气得猛撒了把异色粉末过去,“那不一样!”
      金光瑶心知怕是他新研究出来的尸毒粉,连忙一挥袖子挡下,心说这可过分了,却听“噗通”一声,一直在背后活蹦乱跳的孟瑧直直栽了下去。
      金光瑶:“……解药。”
      薛洋:“……没有。”
      金光瑶:“成美,现在不是……”
      薛洋:“我真没有,没来得及搞出来。”

      【16】
      薛洋还在努力地和医师学徒回忆自己的尸毒粉配方,里面医师已经出来了。
      金光瑶:“怎么样?还有没有救……”
      医师:“是蜂蜜过敏。”
      薛洋:“……”
      医师:“吃了药躺躺就好,以后不要让她吃玉蜂蜂蜜制品,尤其是野生的,一吃就倒,这次吃得少,要是吃多了发起烧来呼吸不畅,那可就危险了,要引以为戒。”
      薛洋:……浪费感情。

      【17】
      医师学徒:那个尸毒粉的成分你再说一遍?配解药马虎不得,错一点都不行。
      薛洋:……
      薛洋:那你可听好了,我再说最后一遍。

      【五】鬲津河
      【01】
      孟瑧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就看到了阿愫姐姐。
      “和家父来金麟台,听说你病了,我就过来看看。”
      乐陵秦氏的家袍很漂亮,女修校服尤其如此,淡淡的浅绯色纱衣,罩着的裙衫上是簇簇海棠花纹样,手腕起落间,雪白皓腕在袖口下隐现,好看极了。
      ——是孟瑧一直学不会的,世家仙子的端庄优雅。
      “发什么愣呀?之前贪嘴吃糖也不停一停,”秦愫缓缓笑开,把勺子送到女孩嘴边来,“张嘴喝药。”
      孟瑧点点头,乖乖的,不敢造次。
      ——阿愫姐姐多好啊……
      “姐姐,我送你的小草,长出花苞了吗?”
      秦愫闻言抿住了唇,面上微微泛起一层淡红,应着纱衣颜色,更添娇俏,含糊道:“差不多,谢谢圆圆了。”
      孟瑧默默凑上去,小小声,“姐姐,长出花苞记得送给孟哥哥,你不好意思我帮你送。”
      秦愫露出一点点羞怯的笑来,只是摸摸小姑娘的发顶,没应答。
      ——只是可惜啊……
      金光瑶理事完毕回来看徒弟,进门见了那朱色海棠花才道不好,奈何秦愫已经活过身来,盈盈下拜。
      金光瑶侧身避让,客气道:“秦姑娘多礼了。”
      ——孟哥哥好像不喜欢阿愫姐姐……

      【02】
      金光瑶面对秦愫总是很头疼。
      毋庸置疑,这是个好姑娘,天真纯澈,温柔大方,对他嘘寒问暖,殷切关照。
      正因如此,就更不好祸害人家的终身。
      金光瑶自认不择手段惯了,终归所遇的都不是好人,相互利用,看彼此谁高一筹,也无所谓亏心不亏心。
      但秦愫不一样。
      那些“好人”,金光瑶尽可能不去招惹,真要碰上了,尽可能各取所需,等价交换,求不来个好聚好散,至少相安无事。
      这么些年,见过的“好人”不少,也应付得来,只有两个人让他头疼。
      一个是聂明玦,金光瑶就没弄明白过这人究竟想要什么。
      另一个是秦愫,金光瑶对她看得分明,可她所求的一寸真心,他给不起。

      【03】
      “秦姑娘,你出身名门,钟鸣鼎食,品貌出众,金昭玉粹一样的人物,何至于此?
      “瑶出身微贱,走到今日,看似风光,但世人多有微词,绝非良人,不敢攀附姑娘。
      秦愫:“……可我不在乎这些。”
      “那就说出身,说世人言语——我面子上的母亲是金麟台的女主人,但谁都知道我生于南地勾栏,秦姑娘你想没想过,你如此待我,世人又会如何说你?现在尚没谈婚论嫁,便风雨满城,真有一日……
      “下面的话我得罪了——若真有一日,我攀附了姑娘,夫妻一体,这世道人心磋磨,你受不住。”
      秦愫:“我连战场都……”
      “那不一样。”金光瑶一字一顿地打断她,“那完全不一样。”
      “言语锋锐能刺骨,众口偏颇可烁金,秦姑娘,我自认我母亲的人品心性,不会比任何一个良家女子低劣——但那又如何呢?我如今连公开提起她都不敢,任由那群庸人拿她说……”
      还是说不出口。
      金光瑶想,明明只是想搞个劝退,何必拿自己说事呢,搞得多难堪。
      秦愫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被说动了。
      “我未曾识得令慈,未知品貌心性,但是我认得公子。”秦愫轻声说,“你是她生命的延续,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所以我想,孟夫人定也是个很好的女子,最好的母亲。”
      金光瑶半晌没动弹。
      秦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了男人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拉扯,“乐陵沿鬲津河而建,我们那边有给亡人放河灯的习俗,寄托哀思,祝来生安乐。
      她微微扬起脸来,对着金光瑶,露出一个温软的笑来,“过两天十五,我陪公子去放灯,好不好?”

      【04】
      打蛇捏七寸,杀人点死穴。
      八面玲珑的敛芳尊亦有软肋。
      河灯以莲花形最多,秦愫带来的几盏自有最精致的莲,也有些更繁复少见的花样,她手下推过去的这盏,就是浅绯色的海棠花团,飘在河里,漂亮得夺目。
      金光瑶于满河灯火辉映中,望着女子合眸祝祷时,显得格外秀美宁恬眉眼。
      他突然想起了聂明玦,想起不到一年前,亡母忌日中,那人揽过他肩膀,以此抹去了所有的杀心与怨怼。
      ——陪他拜过孟诗的人,他总忍不住偏心。
      ——这可怎么办才好?

      【05】
      朗月疏星,一番好夜色。
      秦愫说:“我倾慕公子,多年心意,有增无减。
      “你可能不接受,可能会觉得我很麻烦,可能……不会有什么结果。
      “可我心悦你,你是个很好的人,你值得所有人喜欢和尊重,你值得一切美好的东西。”
      “圆圆和我说过你们在河间的事情,我只恨那时候不在,也不能和你说——”秦愫顿住脚,一双明眸在月光下显得清亮无比,熠熠生辉,“你是最好的,看不到的人,都是一叶障目。”
      ——啧。
      ——天时地利人和。
      ——有文化的姑娘表白真要命。

      【06】
      金光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秦愫告别的。
      总之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回金麟台的路上,手里抱着一个小花盆,里面一株含苞的花骨朵,正缓缓舒展花瓣,于清冷银辉中,无声绽放开来。

      【07】
      敛芳尊于小厅中安排宗务,阳光落了半边桌子,他顺手把小花盆抱到阳光下。
      花盆里酒红色的小花开得正盛,细细的花瓣似无数细细手指舒展在阳光下,护着最里淡黄嫩蕊,花下小叶也纤细葱茏,围着花茎在微风中舒展,以此为中心,灵气由浓转稀。
      蓝曦臣进门时,就被这盆花夺了目光。
      蓝曦臣:“阿瑶从何处得来如此仙草?”
      金光瑶摸摸花瓣,“友人相赠,但我对此孤陋寡闻,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又有何妙用,二哥可能为我解惑?”
      蓝曦臣:“此花名曰‘鉴血’,可通人血脉,辨认亲疏,一人以血令新芽认主,出花苞,三代血亲触之开花,又名认亲草。”
      金光瑶:“……二哥此话当真?”
      蓝曦臣:“自然是真的,只是后来有闲人杜撰,坊间以讹传讹,以‘溅血’歪曲本名,作‘血色飞溅染情花’的传言,又将其认亲的功效传作‘倾心’之意,谣传为‘问心草’。”
      “也就欺骗无知妇孺罢了。”蓝曦臣顿了一瞬,笑了笑,“人心何等难测,花草又能鉴出个什么呢?”
      金光瑶神情复杂,望着桌上小花,面露怔忪,正心思急转,思索真相之时,又听蓝曦臣开口:“秦姑娘可是有事来寻三弟……秦姑娘?”
      金光瑶这一抬头,就和秦愫对上了目光。
      女子明媚的笑容僵在脸上,目光无神无措,与他一对眼,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08】
      只要还有知情人在,就没有解不开的真相。
      秦夫人在金光瑶温和的问询和秦愫失控的哀泣声中将真相全盘托出,而后眼睁睁地看着亲女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歇斯底里,夺门而出。
      敛芳尊默默行了一礼,拦住仆从,“别逼她了,我去就好。”

      【09】
      秦愫今日惨遭雷击。
      ——她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
      ——她是金光善的私生女。
      ——金光善□□了母亲才有了她。
      ——母亲瞒着她那么多年,明知她喜欢金光瑶还瞒着她。
      ——她心悦的男子,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
      又惊吓又意外。
      换你你崩不崩溃?哭不哭?!

      【10】
      秦愫坐在后花园里哭,金光瑶就坐在她旁边给她递帕子,顺手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这也哭不了多久。
      等到秦愫泣声收歇,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着打哭嗝,金光瑶才轻声开口:
      “这没什么。
      “秦……阿愫。你不知道这件事之前,不是过得好好的吗?今天你知道了,你才哭,觉得难过,可见这其实并没有什么,根本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实质性影响,只是心里作怪而已。
      “没有人会说出去,你还是乐陵秦氏的大小姐,仙门最出众的仙子,你的父母对你二十年养育之恩,舐犊情深,这些都不是假的,也比血缘重要得多。”
      秦愫:“是啊,有些不会改变……可有些真的变了。”
      秦愫:“可是孟公子,我是真的不能喜欢你了。”
      金光瑶:“……”
      秦愫:“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男子,我心悦你,想就这样望着,哪怕一辈子……”
      金光瑶:“……”
      秦愫:“现在我连在心里喜欢都不可以了。”

      【11】
      天色渐渐暗了,夕阳自天边撒来,落于人面,给眉眼镀上浮光,温柔了神情。
      女孩话里仍带哽咽,她哭得又凶又久,眼睛都是肿的,眸中满是血丝,鼻翼都发红,看上去又可怜又无助,柔弱易碎。
      金光瑶缓缓伸出手,犹豫着落在她肩头,未见异色,便自然地揽住了她。
      “你说过,我是你见过的最好的人。”
      秦愫胡乱点头。
      “那现在最好的人是你哥哥了。”金光瑶又摸了下她的发顶,“是不是更好些?”

      【12】
      “如果没有这一层血脉联系,我对姑娘无情爱之意,也只能对你敬而远之,甚至退避三舍。
      “而如今,你我结兄妹之缘,倒不必如此避嫌。
      “我自小亲缘淡薄,总盼有些弟妹一同玩,时至今日倒多得几位兄长,阿愫做我妹妹,圆我一个梦,好不好?”
      绯色柔光染红天际,落日余晖撒了满地,都好看不过男子眼中漫出来的柔色。
      他又揉了下她的发顶,“阿愫。”
      “……哥。”

      【13】
      那夜鬲津河畔,河灯映水波,莲花海棠同一色。
      金光瑶永远不会告诉秦愫的是——他其实是动过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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