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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篇:夙愿终圆 ...

  •   【序】
      【1】
      孟瑶离开后,聂明玦偶尔会想起旧事,无论那人是在琅琊,是生死不知,还是改名换姓上了金麟台。
      那好像很多年前的事了,但细细数来,也并算不遥远。
      那是射日第一年,那年河间战场鏖战正激,那年聂宗主身边刚站了个人小本事大的副使,那年赤锋尊还是个尚未经历太多战事洗礼的年轻家主,那年敛芳尊还是个七情总上面,真心笑起来带局促的小少年。
      ——那是玄正十六年,腊月二十三。
      滴水成冰的战场上,为过小年夜,灶上炖肉,众人开了好几坛酒,河间简陋的酣宴正欢,聂明玦略有醉意,一扭头发现身边没见熟悉的人影,顿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早前问孟瑶家乡小年夜的习俗,孟瑶只说旧时这一日总吃面,不知道是不是去厨房搞小灶去了。
      聂明玦刚绕过厨房,还没到门口,就看见暗处有火光。

      【2】
      孟瑶跪坐在一个火盆边,一张一张烧些纸稿,大抵是用不上的涉密文书。
      “你在做什么?”
      孟瑶被吓了一跳,“宗、宗主……”
      “在烧什么?”
      少年的眉眼隐于摇曳的火光,没有回答。
      聂明玦那时候拿不说话的小孟瑶没什么办法,只好转移话题,“不是说你家里小年夜吃面?走,我让灶下给你做一碗。”
      孟瑶一怔,随即忙道:“不麻烦了,宗主。”
      深冬之时,他穿得不少,然而看着仍单薄,看着有些可怜。
      聂明玦以为他又遭了排挤,“天冷,过来和大家在一起,篝火暖和,也安全些……总比你一个人在这儿强。”聂明玦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在我身边坐着,宁钧挤不到你。”
      孟瑶双手贴在衣角上擦了两下,他仰起脸来,眉心本皱着,却又局促地笑起一点点来,但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
      “宗主待我好,我心领了。”少年轻声说,“今天是好日子,营里很多聂氏本家亲朋故旧,宗主也当是团聚,过个小年,不必管我这么个外人。”
      “你到底怎么了?”
      两人无声地对视,聂明玦眉头紧锁,语气不重,算不得逼问,也没有移开目光。

      【3】
      火盆里光亮渐灭,孟瑶连忙又扔了几张纸进去做燃料,聂明玦这才看出来,那不是寻常的废符箓或者信件文书,只是普通的黄纸,上头用墨色勾着简单的花纹。
      少年的眉眼被拢在灯火之中,显得柔和而干净,看起来,带着某种近乎稚弱的无辜。
      他对聂明玦说:“您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吧。”
      少年局促地弯了弯唇角,但笑不出来,连话音都归于轻弱:
      “腊月二十三……是我娘的祭日。”

      【4】
      后来的看客们都知道,那时候他们已经是相爱的。
      ——却只有看客知道。
      一个看心上人,如父兄般仰望,目光清澈,微一点渴求向往,藏匿于迷蒙妄想。
      一个看心上人,如待脆弱珍宝,小心翼翼,怕摧折少年自尊,缄默于寒夜火光。
      这样的故事,若结局美满,便只作故时往事,供后来笑谈;若终局惨淡,便是岁月谜底,情何以堪。

      【5】
      而无论是哪个故事里,孟瑶都不知道
      ——那一瞬间,聂明玦有多想拥抱他。

      【起】孤童

      【1】
      “仙师!仙师!人都死了,您高抬贵手让老人家安生些走吧!”
      “这是疫病,若不烧干净,会污染土壤水源,此地疫情不除,伤亡更多。”
      “什……什么?人都死了病还什么病?仙师我求求您了……别碰我爹!”
      “你们……你们都是大人物啊,打架都带着花花绿绿的光,你们都是在天上——你们祸害人间做什么?你们打了六年了给我们留下了什么?你们连尸体都不放过!”
      “就留了一地灰!就给我们剩下了一地灰!”

      【2】
      风里吹着呛人的烟,赵三娘面上罩着白巾,走在病患棚里,把药碗递给半大的孩子,“丫头,这是你娘的。”
      同样的白巾罩在女孩的脸上,显得有些大了,严严实实地蒙住了口鼻,因棚里闷热,湿漉漉地蒙在女孩面上,只露出一双杏色的圆眼,本是最灵动似小鹿的眼形,却因主人神采呆滞而失色。
      女孩接过碗,推推躺在地上的女人,小声叫:“阿娘,阿娘,喝药了。”
      她母亲双眼只睁开了一小条缝,干裂爆皮的嘴唇淡得近乎白色,闻言微微张开了一点点,由着女孩竭力将她扶起一些,竭力张嘴咽下浑浊的药汁,因其中的粗粝药渣呛了一下,本就咽不下去多少,这一咳嗽,又洒了满衣襟。
      女孩也顾不得给母亲擦衣服,连忙抱着碗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赵三娘姐!赵三……姐姐……”她一把揪住女人的衣角,轻轻地摇晃,干涩的圆眼睛努力地挤出了点泪水来,看起来楚楚可怜,“药!你还没给我……”
      女人淡淡道:“刚给你一碗,你当我是瞎的?”
      “是……是药洒了!你再给我……”女孩拉着她的手,泪光莹莹,声音是刻意做出的又娇又哑,“好姐姐,求求你……你再给我娘盛一碗吧。”
      女人露在外面的双眼中微有些动容,却还是叹道:“丫头,你娘早咽不下去药了,眼看着就这几天的时日……疫病严重药材少,你们又是外乡来的流民,照理我们是不管的——要不是看你孝顺,我连刚才那一碗都不会给你。”
      女孩生得娇小,年纪尚幼,身量未长成,拉扯着女人的衣服,慢慢跪下去,抱着她的腿哭哭啼啼道:“再给我一碗吧……姐姐你给我一碗,我娘能撑一撑的,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打仗的叔叔飞得快!他们会及时送药来的!”
      赵三娘隐在面纱下的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可仙师送来的药也不是给我们用的……”
      女孩仍死死抱着她的腿哭诉不休,一双眼转瞬就红肿起来,其中泪光莹莹,看着好生可怜。
      赵三娘犹豫半晌,才让步道:“我带你去把锅里的药渣滤一滤,能倒出多少药来,都看你的造化了。”

      【3】
      “人死了没有啊?死了就快搬出去烧了。”
      “仔细看看有没有断气了的……还有呼吸的就留一留。”
      “大多还是要烧的……早晚罢了。”
      “现在外头还有人要进来吗?”
      “疫情好像控制住了,外头没多少要进来——可棚里这些照顾人的,也未必能出去了。”
      “挺过这一阵子,听说上头不打仗了,来年开春,就能好生将养了。”
      “……能挺过这阵子再说吧。”

      【4】
      男人们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拿着木杖捅捅戳戳,查看病患生死,不时抬出一具不知何时断了气的尸体。
      女孩和母亲兀自蜷缩在角落里,女孩竭力抬着细瘦的胳膊,撑着母亲的头,药碗边缘对着枯瘦女人半张的牙关,一点一点倾倒——药汁只剩了一小碗底,看起来病人吞咽还顺利。
      木杖敲敲打打,催命符一般地来来去去。
      小姑娘靠在母亲耳侧,白巾被她口中吐息吹得微微起伏,她絮絮地说着念着什么,大抵是逗母亲开心的话,说着说着就自己笑弯了眼睛,肩膀微微抽动起来。
      木杖声远去了。
      药汁顺着女人的口角流下,洇透了衣衫领口,她牙关仍半张着,却无任何吞咽的动作,双眼也半睁不睁,若凑近了,还能看见睫羽下眼缝露出的那一线白。
      晶莹的眼泪从小姑娘弯作弦月的双眼中滴落,打湿了蒙面的白巾,与汗液混同。
      女孩放下药碗,前额慢慢压下去,最整个人都埋在母亲怀里,触及一片无半点余温的冰冷,似乎笑得狠了,肩膀抽得厉害。

      【5】
      “丫头,过会儿看到那些仙师,不许乱说话。”赵三娘牵着女孩,严厉叮嘱,“等我说完了,你就哭,不要太吵,怎么可怜怎么哭,知不知道?”
      女孩木呆呆地抬起头,小声问:“我可不可以继续照顾我阿娘……”
      赵三娘隔着白巾捏捏女孩的脸,语气却发冷,“给你一碗药,教你做什么都愿意——丫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女孩垂下眼睛,双手并拢,绞在一起,不安地扭动,还是竭力回头去看母亲所在的角落。
      “就跟我走一趟,哭一场而已,不然我们村未必讨得到药。”赵三娘死死抓着她的手,将她向外拉去,“最多半天就回来了,只要你听话些,继续喝药,你娘就死不了。”
      女孩像是被她说服,终于不再回头看,顺从地被人牵着走,默了少倾,又细声细气地问:“那些死人都要烧掉……不可以不烧吗?好好埋了行不行?”
      “……这话你和仙师说去。”女人嘀咕了一声,“这个月还没埋过人呢。”

      【6】
      几个村子的派来的人直到集合后才发现管事的仙师换了人。
      那是个颇年轻的后生,白面翠眉,身量不高,看着脾气更好些,却比此前那总被人拐歪话的仙师不好骗,任由众人好说歹说,话还是滴水不漏,说什么“药材充足”“按人数分配”——还不是等着拿他们的好处?
      众人见堂上没有那些头绑白布条的仙师——那些人会用法术缝嘴——便肆无忌惮地又吵成一团,各自哭诉起来,也有几个够鸡贼的,把带来的小孩子推出来一起哭。
      一时间堂上吵成一片,那年轻的仙师本还温和劝说,见众人不理,直接抬手重击石桌,巨响之后桌面裂作蛛网面,成人皆被吓住,唯有几个被推前来的孩子仍在竭力嚎啕。
      赵家村的那个带来的孩子抽抽着,虽“呜呜啊啊”的有些声音,眼中却无泪,反倒像根柱子似的木呆呆,赵家三娘气得在后头上手去拧女孩腿根的软肉,也只逼得小姑娘尖利地叫了一声——似雀鸟濒死的哀鸣。
      可这一声竟也起了作用,小仙师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猛地转过头来看向那女孩。
      小脸上罩着白巾的女孩仍哭不出来,见他看过来也只怯怯地抽了一气,杏色圆眼中干涸似枯井,一滴泪都没有。
      其他孩子仍在大声哀嚎,仙师皱眉,只蹲下来看那小姑娘,伸手去掀她面上那块脏湿了一块块的白巾,“你……从河间来的,是不是?”
      女孩的眼睛同他相对,木然的双眼似枯井逢新泉,忽地盈上了一点水光。

      【7】
      “小仙师别碰那孩子!”李家庄的上前一步,直接将女孩扯开几步远,忙不迭道,“从病棚出来的不干净!赵家的你存的什么心思!什么脏东西都领过来?!”
      “你们那儿干净!”赵三娘把小姑娘狠狠推到仙师面前,大声对那李家庄来的大喊,“这么干净就用不上药了!”
      女孩被人推来搡去,罩面的白巾落了地,她站都站不直,摇摇晃晃地被推到仙师面前却缩了一下,不敢扑到他身上似的往后挪,生怕脏了他的衣服。

      【8】
      脏兮兮的白巾落下去,露出女孩的真容,杏子眼下是稚嫩小巧的鼻尖,薄唇颜色浅淡——十二岁的孩子比三四年前长开了许多,逃难中的脸色也憔悴,皆不似旧年。
      然而这并不妨碍故人相认。
      “圆圆……”孟瑶没预料到判断成真,当下也怔住了,“你怎么在这儿?你娘呢?”
      女孩面上神情呆滞而麻木,她眨了眨眼,唇角微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李家的大汉急忙道:“这孩子病疯了!小仙师别管她!”说着伸手揪住小姑娘的后领,手一扯就将人拉了个屁股蹲,还要一路将孩子拖到后面去。
      小姑娘像个木头娃娃似的,不挣不动,只在衣领勒住脖子的时候涨红了脸,本能地咳嗽起来。
      孟瑶隔空一拍,将大汉的手打开,冲上去直接将孩子扯到了怀里,给她拍背顺气。
      大汉急叫道:“病棚里出来的真的不干净!她身上有疫病!要烧!”
      孟瑶半分没理,搂着孩子单薄柔软的身子,急切拍了拍,“圆圆?”
      他问得惶急,其中情绪起伏分明,好像遇见了自家亲戚孩子,生将所有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无法应对。
      女孩僵了一瞬,一直落不下泪来的双眼忽似开了闸的洪流,止不住地泄出泪来。
      她想叫“小孟哥哥”,然而一张嘴,响起来的却只是一声如雀鸟濒死时发出的,细弱的哀哭。

      【承】葬母

      【1】
      温家一败,南北交通便利了许多,在蜀中积压已久的药材朝发夕至,全送到了北方战场来,在安阳给仙门供足了,富余许多,还足够给每个有疫病的村子发放。
      此前的修士都是世家子弟,阵前杀敌都是好手,然而和民间百姓说话,虽不至于厌恶轻蔑,但也确实交流不畅,积怨甚多。
      孟瑶在温家卧底三年,而今射日大胜,尚在收拾残局之时,他跟着蓝曦臣来安阳帮忙,本就惯是处理民间事的好手,此刻三言两语,胡萝卜加大棒将众人压得乖了,再公平分配,多方都合宜。
      新官上任,孟瑶跟着分药的人去各村病棚转了一圈,走走停停晃荡了一下午,才走到赵家村来。
      新死的病患正被有条不紊地运出来,运到焚尸的场地,赵三娘一边带人拆分药材,一边不忘对孟仙师解释,“都按仙师的吩咐,烧了干净,最开始因为要领骨灰慢些……现在死得多了,基本都没家人活着,无人管香火,就一起烧了省事。”
      她说的干脆平淡,好似烧的都是稻草柴火,而非片刻前还活生生的熟人。

      【2】
      人心总是会被慢慢磨硬的。
      孟瑶心下轻叹,然而在岐山待得久了,见到什么人间惨剧都难有真切感受,当下只点点头,要向下一个地方去。
      却不妨手被一双冰凉的小手紧握住,不轻不重地拉扯。
      坚持跟了他一路的小女孩仍垂着头,话里中气不足,弱得像是要被风吹散,“小孟哥哥……”
      孟瑶下意识顺着女孩拉扯的方向看过去,在几具病尸中,瞥见一个面熟的女人。

      【3】
      “不要烧我娘……”
      那女人死去多时,尸身僵硬,旧年尚有清秀的面容而今只余僵冷可怖。
      “哥哥……”
      女孩一下一下地拉扯着孟瑶的手,她哭得多了,再没力气哀嚎,只小小声地抽着,用力地摇头。
      “别烧我娘……”
      女孩仰起脸来,一张瘦得下颌尖尖的小脸上满是哀戚,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求得心软。
      孟瑶大概知道为什么圆圆明明累得站不住,还要一路跟他到这里来了。
      ——生活磋磨,终究逼得单纯无知的孩子学会琢磨人心和审时度势,本就势弱之人,更要利用自身的优势,来达到目的。

      【4】
      不少人默默地看了过来,目光中情绪不一,其中审视打量的意味甚足。
      “瘟疫之乡,尸横遍野,能刨开的土地早尽了,还能埋到哪里去?”孟瑶微微扬起声音,让周围的人也听得到,“你娘身上带疫病,埋在土里,若触及水层,污了水源怎么办?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烧了干净,骨灰领回去,也是一样的。”
      非常之时,杀鸡儆猴是最好的招数,孟瑶只能拿小姑娘做那只鸡,免得管安阳的第一天就不安生。
      孩子终究是孩子,没听出他的郑重语气,以为事情还有的回转,只低低啜泣着摇头,“孟哥哥……我不要阿娘变成灰……”
      孟瑶的目光倏地一凝,微露一丝无措的怔然。
      “哥哥,求求你……”女孩像是没力气了,本就没吃饱饭,晃晃荡荡地走了一下午,脚一软就跪坐在了地上,抱着青年的小腿喃喃,“我自己去挖坑,我自己埋,别烧我娘……”
      孟瑶手微弱地一颤,随即落在女孩干黄若枯草的发顶,落不下任何力道。
      良久,他终于轻轻弯了弯唇,
      “圆圆。”他轻轻地摸了摸孩子的发顶,语气温和,“你乖些,听话。”

      【5】
      远远地,聂明玦看到孟瑶。
      北方战场,聂家主阵,蓝氏支援,这几日战场善后,蓝聂两家正好碰到了一起,一直在蓝曦臣旁边帮忙的孟瑶自然也免不了和他打照面。
      他们此前就在琅琊决裂,不久前岐山碰面更闹得难堪,孟瑶自觉差点被他长刀砍没了命去,回回见了都避让躲着,躲不过也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一句“见过赤锋尊”说得又怂又怯,只更让人生气。
      聂明玦回忆前几次见面,孟瑶好像身体不太舒服,或是精神不济,总是步伐轻缓,慢慢悠悠,让人恨不得上前去把他扛起来送到目的地去。
      这一照面,却换了一番神态,那人步伐快而稳,眉头拧着结,一派认真思索模样,一手抓着一只较大的袋子,另一手牵着个孩子。
      道路狭窄,避无可避,两人擦肩而过,孟瑶步履匆匆,只对他点了下头,另一侧小步快跑跟着的孩子却猛地抬起头来,因擦肩太快,还频频回望,面露犹疑怔忪。
      聂明玦仍有要事,心下虽有些怪异,却不好为此停留。
      只是稍后到军帐中,他无意听见聂宁钧和其他参将闲聊一句,“孟瑶急匆匆的不知是干什么……手上好大一个封尸用的乾坤袋……”

      【6】
      太行山下这一处土质坚硬,不好耕种,也无水流,只荒着长些小灌木,被孟瑶用灵剑划划砍砍,好不容易挖开了坑,将简陋棺木连同女尸一同埋入,再将土填好。
      圆圆折腾得满头满脸都是灰,抬手想擦眼泪,被拍下手来,拿干净帕子擦脸。
      “圆圆,你在这儿待一会儿,别走远。”小孟哥哥摸摸她的脑袋,“我找木牌来刻字,你找找附近有没有喜欢的花草能栽种过来。”
      圆圆点点头,温吞哽咽道:“好。”
      孟瑶七扭八拐绕来绕去,才寻见一棵材质不错的小树,砍倒了磨出块长条状的牌子来,比量着够用,准备带回去立坟,
      然而一回身迎面就撞上了一袭玄色兽首衣袍,挡路的人身量高大,腰佩长刀……
      孟瑶下意识退了一小步。
      他偏头避过了聂明玦晦暗难懂的目光。

      【7】
      聂明玦问:“你在干什么?刚才袋子里的尸体是谁?”
      孟瑶声气极弱,怕极了他,“……有对逃难的母女害了疫病,母亲死了,我陪孩子把她娘埋了……我是来找块木头立坟碑。”
      聂明玦讶然,看他神情不像作伪,但还是不太信,质疑道:“此间有规矩,病尸必须焚烧成灰,免得病源传播,你为何开特殊之门?”
      “有些故旧……那孩子是河间来的,聂宗主也该认得。”孟瑶心知聂明玦对“故旧”更不会徇私,又略了过去,只是说,“她求得可怜——这原不过是件小事,只要好生处理,土葬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聂明玦道:“求又如何?战场上病棚里,又多少人不愿意亲友火葬?此门一开,规矩还如何作数?”
      “我没叫人知道……”孟瑶急急争辩了一句,见聂明玦表情一沉,自知自己“鬼鬼祟祟”的行径怕是更碍了赤锋尊的眼,一时间又哽住了。
      果然,聂明玦说:“若要人不知……”
      “这么件小事!您非要和我过不去吗?”孟瑶忍无可忍地抬高了声音,“人都死了,不过就是不烧改作埋,这又算不得徇私枉法!您管得太宽了些!”
      “我是怕你行事出差错!”聂明玦眉头打死了结,“如你所说,人都死了——烧了埋了有什么区别?你何必……”
      孟瑶本是愠怒,见了聂明玦还本能地怂,只是忍无可忍才激动一分,听了前半句回话面色稍和,然而下一句直接激出了他的怒意,连听都听不下去,直接厉声打断道:
      “区别大了!烧了就没了,一点念想都没了!”他上前几步,抱着长条木牌站到聂明玦身前几丈远,仰起的脸上满是怒意,来恨不得跳起来打人似的,尖声道,“聂宗主,您自然觉得烧了埋了没两样——可您和个孩子较什么真?!”
      聂明玦:“……”
      ——你生什么气?

      【8】
      “你知道什么?聂宗主?你凭什么说烧了埋了都一样?”
      “你娘……令慈被烧过吗?”孟瑶喘了口气,又恨又怨,眼中忽地泛起一点泪光来,“说什么尸身和骨灰一个样?你知道骨灰什么样?你……你知道吗?
      “骨灰拾不起来的!风、风一吹就散,怎么收俭都收不起来,缺了一点都是缺,收不起来的都只能叫人放在脚下踩!一样什么?怎么可能一样?!”
      聂明玦看着几乎要哭出来的青年,少有地露出一脸茫然。
      然而他面上惯来严肃,茫然也像审视,孟瑶喘了一气,恨极了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面上如嘲似讽,尖刻道:“怎么?我是在岐山杀多了人——现在就不许我有好心了?您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我就地正法?
      “圆圆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偏心她不行吗?我娘烧了收不起齐整,我记得清楚不行吗?我吃过的苦,不想叫她再受一遍不行吗?”他歇斯底里,像是终于被逼得疯了,“赤锋尊,你怎么就和我过不去?!”
      两人在岐山闹得不愉快,孟瑶面上应得好,心里却还梗着结,如今出了岐山身份转换,悄然卸下了点压力,也敢七情上面,更别提此刻触及心事,新怨结旧仇,竟再压不住尖声责问。
      聂明玦脾气本就算不得好,又有旧怨作祟,更口不择言,“那说到底还是私心!”
      “这是私心又如何?你就没有吗?你若没有!那我炎阳殿上提及聂老宗主你又生什么气呢?!”孟瑶气得直发抖,把木牌抱到身侧,一手按上剑柄, “你让不让开?”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惊了一身冷汗——他真是疯了才会对聂明玦挑衅,而聂明玦显然也压着火,眸色沉沉,手一抬就……

      【8】
      “列……聂宗主……大哥哥……”才到聂明玦腰高的孩子撞上来,无意间正好抱住了霸下的刀柄,聂明玦的手只好落在孩子肩头。
      圆圆半脏不脏的小脸上挂着几颗泪珠子,“小孟哥哥……”她又抽噎着去看孟瑶,换来一个怔松的回望,哽咽道:
      “你们别吵架……”

      【转】夙愿

      【1】
      “大哥哥,你别去和小孟哥哥吵架。”圆圆对上聂明玦还是有些怕,然而知道自己不会挨打,还是努力挺直了肩膀,双手抓着聂明玦的袍角微微发抖,怯怯地补充道,“小孟哥哥一直睡不好觉。”
      聂明玦微低下头来,此刻月上中天,皎白霜色落在女孩的脸上,半长开的眉眼褪去些许稚气,显得几分清丽明秀,话说得怯怯软软,很难叫人不心疼。
      聂明玦只是问:“孟瑶怎么睡不好?”
      “我不知道……带白条子的大哥哥……泽芜君,叫我不要吵小孟哥哥,还让小孟哥哥每天晚上喝药,点一种冒烟的……香——闻了会困。”圆圆叽叽咕咕道,眨了眨眼,又说,“可是小孟哥哥还是睡不好……我睡觉很小声了,不动也不说梦话,可小孟哥哥总睡不踏实,会说梦话,醒不过来……说是鬼压床。”
      聂明玦默了一会儿,“……一直吗?”
      “一直这样的。”圆圆又蹭了过来,自以为不留痕迹地抱到霸下刀柄上,哼哼唧唧,“哥哥在梦里一直哭,一直哭……说有刀子要砍他。”
      聂明玦微一怔愣,随即垂下头,目光落在女孩子略松散的双螺发包上,想摸一下,但想到大抵是孟瑶给她梳的,怕摸乱了,终只是搂了下女孩的肩膀。
      他解了佩刀,霸下就自然地落到圆圆怀里,女孩吸了口气,差点被压跪下去,“好重!”
      聂明玦轻拍她的肩膀,“帮我拿一会儿。”

      【2】
      聂明玦走这一趟,本是想同孟瑶把之前的话说开,无论是岐山旧事还是安阳的冲突,既然不想分道扬镳,那总要说清楚些。
      而今知道这人睡着,按理不该打扰,但不知为何,聂明玦还是想看一看。
      然而等他竭力放轻了手推开门,却直对上了青年清醒无睡意的眼睛——这人穿得整整齐齐站在门口,只面色在素白月光里看着不太好,再无一分预料中的憔悴模样。
      聂明玦皱皱眉,“你没睡?”
      孟瑶施施然上前几步,一副不想在屋里多谈的样子,“您也知道我觉轻,外头吵就醒了。”
      聂明玦语气不善,“离了河间,自己就不知道下禁制吗?”
      孟瑶微一怔,抬眼望过来,明眸中微一点嘲色,默了几息,才低声道:
      “在岐山待得久了,已经不习惯安枕长眠了。”

      【3】
      站在不远处正努力抱着刀的小姑娘没听清他们的絮语,只听见了孟瑶开门时的第一句“外面吵”,急慌慌地问:“小孟哥哥!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是你大哥哥太吵了。”孟瑶揉揉女孩的发顶,将双螺揉散了,给她通了通头发,“先回屋睡吧,我和聂宗主有话说。”
      圆圆眨眨眼,杏子一样的双眸在夜色里泛着潋滟水光,她摇了摇头,“我不要先睡……我还要帮大哥哥抱着刀。”
      孟瑶的目光就这么落到了女孩怀里的长刀上。

      【4】
      “难得赤锋尊解了霸下刀。”孟瑶虚虚地笑了,眸光微溢水色,想调侃一句“就为了我这么个小人”,然而对上聂明玦晦暗的目光,终是缄默。
      他没有话说,却见聂明玦上前几步,抬起手……手掌虚虚划过他面前,落在他头顶,摩挲了两下。
      青年一愣,哪怕是旧年河间,聂明玦也不曾这样对他,呆愣之时,只听聂明玦低叹,“孟瑶……”
      ——就这么僵住了。
      聂明玦不知该说些什么。
      月光太柔和,激得他眼前一阵恍惚,这一幕大概应该落到什么其他的时候去——如昔年河间,如当日琅琊,如岐山事后。
      其实他们还有很多话没讲清楚,有些大概能讲清楚,有些恐怕一生都不能言明。
      终究隔了太远太远了。

      【5】
      这场面其实有点尴尬。
      圆圆抱着霸下,孟瑶摸着圆圆的脑袋,聂明玦按着孟瑶的脑袋。
      今天的赤锋尊依旧站在身高链的顶端。
      霸下:……

      【6】
      先打破沉默的到底是八面玲珑的孟瑶。
      只是这位却没说一句话,只是伸手把女孩连同长刀一齐抱了起来,向屋里去,留给聂明玦一个背影。
      孟瑶把孩子一路抱到卧间榻上,嘴上软和地哄着,手上飞快地把她衣服解了,头发梳顺了,按在床上责令她睡觉。
      聂明玦坐在外间默默看了半天,才发现这小丫头竟也随了孟瑶满口扯谎——孟瑶是不是睡不安枕现在还看不出来,可她显然没她自己说得那样乖,入睡倒是快,然而不一会儿就迷迷瞪瞪地闹腾起来,哭哭啼啼地叽咕着好些梦话,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
      孟瑶叹了口气,一边顺着抚摸孩子的后脊,一边轻轻哼起一个舒缓的调子。
      聂明玦微微抬起眼睛,听了一会儿,唇角忽地弯起了一点笑弧。

      【7】
      直到圆圆彻底睡熟了,手上还圈着聂明玦的刀。
      ——生怕一松手大哥哥就要去砍小孟哥哥似的。
      孟瑶微微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手边的霸下挪出来,转身走出卧间,示意聂明玦跟他出去说话。

      【8】
      天上飘了浮云,明月在其间时隐时现,落了清辉一片。
      孟瑶一手托刀鞘,一手托刀柄,双手平平递出去,将霸下送到聂明玦面前。
      “聂宗主。”
      一时间恍若时光倒流。
      青年仰起脸来,笑意微微,清亮目光跟着霸下一同递过去,神采安然,无忧无畏。
      ——经他自己的手递出去的刀,他就不怕了。

      【9】
      谁能想到呢?岐山一别,聂明玦狠狠劈碎一块巨石,看作“决裂”之意,一晃眼,两人并肩坐在台阶上,共看满地月光流泻如水,场面安宁到静谧。
      就在这样的场面里,聂明玦轻声问:“令慈当年,是火葬归天?”
      出乎聂明玦的衣料,孟瑶听了这句问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默默抱着膝盖,微有几分发怔,而后垂着眼睛,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又轻又凉,是成年男子带磁的低声,偏含了几分少年式的清透:
      “我娘啊……”
      “没有棺。
      “没有墓。
      “没有牌位。
      “没有尸首。
      “也没有坟。”

      【10】
      人若是贫穷到身无分文,低贱到任人宰割,大抵就连生存的价值都于无形中被剥夺殆尽。
      妓子无家无墓,有的年纪轻轻就被作践死了,一卷破席拖出去扔在城郊荒地,由恶犬分食;有的积攒下来些银钱,又没有被鸨母搜刮干净,提前寻块地皮和棺椁备着,倒也能安享身后事。
      烟花才女孟诗介于两者之间,有些储蓄,大多被鸨母搜刮走,剩下都塞给儿子勒令做认亲路上的花销。
      少年守着母亲的尸首不知所措,手上一点银钱,就算全用作安葬,也无济于事。
      何况生前不入流者想在身后得个清净,总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代价。
      最后还是靠着孟诗生前的姐妹思思慷慨解囊,并上扯下面皮来千求万求,终于在城郊一座小庙,寻了一个安身地。
      也不过是很小很边缘的一块地方,整尸埋不进,连个牌子都不能立,悄悄地埋进去,受佛音洗涤魂魄,超度往生。

      【11】
      所谓火葬,不过是焚烧尸首的雅称,那些没见过的人,都只当平常。
      ——你要看着火舌一寸寸舔舐她的肌肤,你要闻着焚烧出的焦臭见她扭曲变形,你要盯着她在你面前消失掉,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那时候浓烟滚滚,他就一直在流泪,说不好是被呛的还是难过,只口中的往生咒,一直不敢停。

      【12】
      一个人烧成灰,灰也有很多,很多很多。
      可他连个大些的盒子都没有。
      也没有人等他去寻别的置物器,他匆匆忙忙将带着骨渣的灰烬拢到破旧的妆奁盒中,发觉不够时已经被人拎着赶到一边去,只来得及紧紧锁上盒子,怕撒了灰烬,再来不及做别的。
      ——他们说人死如灯灭,骨灰不过是个念想。
      那些来不及收俭的灰烬,就同木柴燃料混在一起,大抵也和别人的灰烬混在一起。
      被人踩过,终成泥色。

      【13】
      “那年我十四……比圆圆还大两岁。”

      【合】终圆

      【1】
      “薛洋!你站住!你给我站住!”金星雪浪袍角随着少女的步伐一摇一摆,金氏女修的衣裙累赘,圆圆跑起来只能拎起裙子,冲前面的人影喊得很大声,“那么一大罐子糖你吃得完吗?!你抓一把就得了!留点儿给晚宴用!”
      少年身上的客卿家袍合身,行动如飞,手上却极稳,足有小臂高的罐子一颗糖都没撒出来——若不是金麟台上有禁制无法御剑,他早就跑得没影子了。
      “站住……糖糖!”
      一听这个称呼,薛洋猛地回身,一手抱着糖罐子,一手拔剑出鞘,剑尖冲着直跑过来的女孩,气急败坏道:“你有本事再叫一遍?!”
      话音未落,斜地里忽然掠过一道血色刀光,直击降灾剑锋,“咣当”一声,长剑脱手。
      薛洋隔空收剑,见聂明玦肃然而冷厉的目光直直递过来,面上笑意一敛,连虎牙都看不见了,只作警惕防备。
      圆圆匆忙收住脚步,还是不小心撞到聂明玦身上,“大……赤锋尊。”
      金光瑶也从旁掠了过来,插入聂明玦和薛洋之间,稳稳挡住两人目光相交间迸溅的火花,“大哥,他只是年少好弄,你别动怒。”
      聂明玦怒道:“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狠手辣,你推荐的好客卿!”
      “没……不是。”圆圆赶紧抱住他的手,急急描补道,“聂宗主,我和他闹着玩的,他就是新造的剑拔着好玩,不会真捅我的——真的,他从来没真捅到我的。”
      聂明玦闻言犹疑一瞬,就见小姑娘仍站在自己身侧,却探出脑袋气鼓鼓地对少年面露凶光,“糖还回来!要装盘摆宴的!”
      薛洋贴在金光瑶身后,有恃无恐,大声回道:“你薛爷爷过境,鸡犬不留,从来不还!尤其是甜的!”
      金光瑶满脸“大哥对不住这孩子确实缺管教”,身上却又把少年挡了一挡。
      ——场面竟诡异的和谐。

      【2】
      薛洋是全场最放松的一个,对聂明玦挑衅似地笑出对小虎牙来,抱着罐子的手一震,击出一颗糖,糖果沿着条弧线飞到半空,被降灾剑尖剥开糖纸,轻击一下,又飞到了薛洋嘴里。
      剑招轻盈,点刺精准,动作熟练,行云流水,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呸!”
      薛洋把糖吐了出来,沾着口水的浅黄色糖果滚到到聂明玦脚下。
      金光瑶没等聂明玦发火,就怒斥一声,回头却见少年捂着嘴,面露惊恐,不似纯粹挑衅。
      ——这是女咬到舌头了?
      金光瑶问:“你怎么了?”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挪开手,目光落在聂明玦……脚下的那颗糖果上,语气肃然而凝重:
      “它在我嘴里……放了一个屁。”

      【3】
      金光瑶眨眨眼:???
      聂明玦冷着脸:……?
      圆圆冷笑一声,上前夺回糖罐子,扬眉道:“我就说你吃不惯榴莲糖吧?你还不信!”

      【4】
      薛洋一时间还接受不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这种“会放屁”的糖,陷入沉思,由着圆圆一手拖走,离开了金光瑶和聂明玦的视线。
      少女比薛洋小了三岁,身量也足矮了一个脑袋,然而她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倒显得很是威武。
      算来,距三尊结义和金光瑶认祖归宗也不过半年,金光瑶却已经领教了“大哥”管东管西的本事。
      赤锋尊每次上金麟台恨不得将他身边人都肃清一遍,也不知是怕他祸害了别人,还是别人祸害了他。薛洋上金麟台第二个月,已经被聂明玦逮住骂了六次。
      要是二哥也在,就更有意思了——二哥先絮絮叨叨把大哥的火气压了,再转回头絮叨他交友谨慎、管教客卿、进退得法、不要溺爱……
      ——他自小没有父亲教导,如今年已弱冠,倒是多了两位愿意给他父亲般关怀的义兄……还好亲哥金子轩一颗心挂在江姑娘身上,还没有对他产生兴趣。
      ——人间多苦。
      ——当弟弟真难。

      【5】
      “大哥说有事相商,究竟是什么事,还要下金麟台去说?”金光瑶紧跟着聂明玦的步伐,下意识还要如旧年一样落半步在他身后,却被聂明玦一手揽到身侧,贴得太紧,不由僵了僵,又故作平常。
      一路下了金麟台,走在驰道上,聂明玦仍没有开口的意思,金光瑶心下茫然,又问:“大哥?”
      还是没得应答,他只好说:“过几天是小年,金麟台开家宴,我忙得很,大哥若无要紧事,改日来也是一样的……”
      聂明玦说:“我已经同金宗主给你告了假,祀灶日你不必在金麟台守着。”
      金光瑶猛地抬头,颤声叫道:“什么?”
      他没想到聂明玦说“有事找他”竟是让他抛了所有的事出去……甚至还给他告了假?!!聂明玦知不知道他好不容易在金家庶务上掌了些权力?!认祖归宗第一年,祭灶日这样的时候,他怎么能缺席?!
      金光瑶又气又悔,只恨自己信这人到底识礼懂分寸,自己做得好就不会被苛待,哪知如此?
      这样想着,金光瑶猛地站住了脚,他在聂明玦面前向来不敢多言,生怕惹了这位较真的义兄生气——然而聂明玦也从来没逼他如此——当下七情上面,又是惶然,又是怨怼。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大哥你、你也不问问我……你这让我回去可怎么……我父亲……”
      “祭灶日、小年夜——腊月二十三。”聂明玦淡淡打断他,“你想在金家操持办宴,看金麟台阖家欢乐,热闹欢腾?”
      这一句,截断了金光瑶所有的言语。

      【6】
      “我……我……”
      金光瑶终是一句整话都没说出来。
      惯常八面玲珑、笑面不坠的敛芳尊像是被人拿住了七寸的蛇,连信子都吐得含怯,他面上少有地浮现出些许迷茫,习惯性的温和机敏寸寸剥落,余满面怔然。
      他生得显小,面相又讨巧,这样一呆,又似少年时。
      聂明玦抬手拍拍的肩膀,手落一点扣在臂侧,直接把他扶上了霸下刀。
      “走吧。”

      【7】
      聂明玦就这么揽着他的肩膀,半是支撑保护,半是胁迫,一路御刀,脚下山川大河缓缓过,到达目的地时,天际已见黄昏色。
      金光瑶在天上,只觉得地貌面熟,一落地更觉得不对,直到望见熟悉的街景,才认出了阔别近的故乡。
      ——云萍城。

      【8】
      聂明玦落地后便收了手,但发觉他脚下迟疑不前,又抓住他的胳膊,一路扯着,穿过热闹街市,一路向东。
      熟悉的楼阁建筑遥遥在望。
      金光瑶面上强撑着平静,内里却已惊恐万分,恨不能抽回手去掉头就走,他心道大哥难道用了什么窥探人心的法器,怎么这几日刚动一动念头想把思诗轩料理了,这人就……
      脑子里正乱着,聂明玦健步如飞,目不斜视地……路过了妓院门口。
      金光瑶:……吓死了。

      【9】
      两人各怀心思,聂明玦满面肃然,金光瑶不敢吭声,这般一路拉扯着,走到一座小庙前。
      孟瑶望见那庙门,还没等反应过来,脚下就软得踉跄,登时走不动了。
      聂明玦又伸过来一只手将他架起来。
      金光瑶抬起头,明眸中是明明白白的惊惧交加,他瞪视着聂明玦,却不含怒意,只是迷茫无措,“大哥你、你什么意思?”
      聂明玦说:“帮你为令慈换处风水宝地安歇。”他看金光瑶神情不对,顿了顿,皱眉道,“或者,你更想令慈入金氏宗陵?”
      “不可!”
      话一出口,金光瑶自己都呆住了,随即忙不迭地摇头,“进不得……我娘……我怕她在金家宗陵里挨欺负……”
      ——何况他那位生身父亲……如今看,也并不值得。

      【10】
      将聂明玦半文半白的言语翻译成人能听懂的话,也就是“我们帮你娘重新修座坟”,自然要把当年埋进去的骨灰恭恭敬敬地“请”出来。
      金光瑶一路恍惚,走得不快,时隔八年,他一路在寺庙后院转了几圈,才在一颗葱绿得突兀的碧竹前停下脚步,默默丈量距离,最后踩在很角落的一处。
      他用靴尖在地上圈了一圈,而后举起铲子,开始挖。
      聂明玦只是想让他确认一下位置,就算两人都不动手,也有见机的僧人来帮忙,然而金光瑶挥退了所有人,扎紧了袖口,挥舞铲子,一下一下地挖开土层。
      金星雪浪袍并不似聂家校服那样,一扎袖口便成利落的短打,金光瑶身上又是最累赘的一种,干这种粗活儿难免显得笨拙,然而他斥退所有人的表情又那么认真,兀自挖了半晌没停……像是岁月建构的精致皮囊层层褪去,露出内里少年人般的执拗。
      一挖就挖到暮色渐合,金光瑶一刻没停,一边挖一边往坑里踩,身影渐渐被土堆淹没,铁铲一顿,终于刨出木盒的顶面。
      金光瑶将铲子一扔,缓缓跪下,用手抠挖开周边的土石,将陈年的首饰盒小心翼翼的抱了出来。
      盒上一把铜锁,锈迹发绿,“诗”字的刻痕已斑驳。

      【11】
      金光瑶挖出的坑极深,聂明玦在旁边的平地上,几乎能一脚踩在他的头顶,聂明玦默不作声地蹲下,将金光瑶从深坑中慢慢拉出来,目光隐晦地落于深坑最底。
      ——他记得孟瑶在河间的时候,可比现在还矮。
      “我怕他们搬迁刨地,索性埋深些,免得惊动我娘。”金光瑶满头满脸都是灰,容色却舒朗,笑得极真心,却微带一点尴尬,“白天不好让人看见在庙里动土,只好摸黑在夜里挖——只想着深一点再深一点,没想到深到这个地步。”
      聂明玦握着他仍算不得粗壮结实的小臂,因他双手抱着骨灰盒,不敢多用力,只平稳地托着,把金光瑶拉开,让僧人将土石填平。
      金光瑶虚虚应着,目光仍落在手上木盒顶端,神情恍惚了一瞬。
      埋得这样深,哪想得还有这么一日?
      ——他走的时候,都不敢奢望自己有一天能回来。

      【12】
      哪怕挖坑时设想了那么多后续,可真看到宽袍广袖的蓝曦臣,一手香烛,一手纸钱,背上一块厚重石料,还是颇感幻灭。
      ——不真实,实在太不真实了。
      金光瑶面上还能虚应了事,做出一副感激模样,心湖却如死水无澜——又或者,只是其中湍流急转都藏得,难以感知清楚,只余麻木。
      金光瑶缩在自己无半点差错的皮囊里静静看着周遭一切——蓝曦臣絮絮叨叨地解释宗里忙碌只得晚到,展示手中祭祀用品,还指着乾坤袋说另有从家里带来的防朽小棺并仙门礼器,聂明玦背起厚重的石料,扯着他跟蓝曦臣走,二哥折回来拉着他另一边手臂,告诉他在不远处的丘陵上买了一处“风水宝地”……
      暮色四合,光影模糊成一片,唯有身边这两个人真切可辩,却又带着某种迷梦般的不真实。
      金光瑶浑浑噩噩地被聂明玦扯着走,面上渐渐只余茫然,不知是误入幻境,还是迷梦未醒,只手上木盒的棱角鲜明,深深印在手心,用力到微痛,换来一丝清醒。

      【12】
      修坟并非修士所长,何况是两位出身世家的公子,但蓝曦臣找了不少能干的工匠,做工利落,等金光瑶盯着“风水宝地”处半死不活的枯草发完呆,面前已经从无到有修出了一个坟包。
      那块色泽发白的花岗岩也派上了用场——龙边“云萍山甲向兼子午二分用丙子分金”标记风水,中央一列“先妣孟氏之墓”并右侧“子孟瑶叩立”,落“玄正二十二年季冬”,立于坟前。
      金光瑶跪坐在地,心里却只想着——原来墓碑是这么写的。
      碑刻自己仍新,看着棱角分明,金光瑶下意识抬起手,将石渣拂去,指尖未触及,在半空中,又一停。
      “我……我可以碰吗?”他的声音带着自己听不出的颤意,听起来怯到了极点,“我碰……吉利吗?”
      蓝曦臣轻声说:“可以的。”

      【13】
      摸着比他想象中光滑很多,指腹贴着石料粗粝却并不扎手的表面,慢慢游移到中央的字迹上去。
      “先”
      “妣”
      金光瑶的手指顿在“孟”字之上,一笔一画地隔空描摹,指尖颤颤巍巍地停了很久。
      他缓缓地露出一个无声的笑来。

      【14】
      这个字,是所有不堪的源头,是所有折辱的起始,是所有阴影的脚注。
      这个字,是生身母亲的本姓,是娼门中含辛茹苦,是旧岁里与子同袍。
      卑贱是它,耻辱是它,旧年温情也是它。
      恨是它,爱是它,不染尘霜还是它。
      ——如何躲?如何逃?如何厌?又如何舍?

      【15】
      金光瑶于恍惚中倾身伏下去,前额触及冰冷石碑,一时间恍惚不知所处。
      他像是身处在岁月的山谷里,听得旧年嘶喊的回声;
      又像是浮沉于宿命的洪流中,选择一个方向去挣扎。
      朦胧间,有人将手臂横过他背后,掌心扣合肩头,用怀抱拢作牢笼与支撑。
      “孟瑶。”
      他突然就哭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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