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前程往事 ...
-
他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沈家弟子看到了面色一阵扭曲。
裴赋雪身着便装,内搭月白色交领中衣,箭袖束腰,头发高高束起,马尾垂落到腰间玄色束腰封,腰封上用银线绣着云纹,下摆上也用银线绣着茂竹,栩栩如生,面料是暗光浮动的织锦缎,走动时如夜色流淌。
腰间斜佩一柄通体漆黑如墨的长剑,剑柄处嵌着一枚散发着诡异光芒的血玉,整个人看起来都添了几分邪气。
谢长离霜色衣裳,宽袍广袖,鲛绡千重雪,长发半束,以墨玉冠高绾,鬓角几缕碎发拂过棱角分明的下颌。
衣摆以冰丝勾勒出琉璃纹,风起时翻卷如云潮,整个人如寒梅映月,孤峰贞雪。
一个艳鬼画皮,祸水淬骨,一个鹤骨松姿,冰魂雪魄,把这两人放在一起说不出的惊悚诡异。
“不是什么居心叵测之人。”谢长离淡淡说道。
这话是对里面那群弟子们说的,但视线却一直落在裴赋雪身上。
裴赋雪还在思考刚才发生的事情,听到谢长离说话他才回过神来。
“阁主,你让我跟你一起调查,我需要做什么啊?”裴赋雪厚脸皮贴上去。
“你会做什么?”
这话把裴赋雪给问到了,他动身之前就已经把这幕后之人猜了个七七八八。本来准备直接去找人,如今却阴差阳错地跟谢长离一起,也不算什么坏事,既然他两目标一致,以谢长离在仙门地位,他行事调查也会方便很多。
“我会端茶倒水伺候阁主。”
“……”
谢长离大步往前走,没去看他。
“阁…阁主……你听我狡辩……啊不,解释,你听我解释啊,我会的可多了,我愿意为你冲锋陷阵,奋勇杀敌。”裴赋雪在后面狂追。
谢长离转身看他,裴赋雪又一个急刹差点没刹住。
拜托能不能不要这样,整得我都要犯心脏病了,裴赋雪在心里腹诽。
“夏九,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谢长离看着裴赋雪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像是要把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看进去。
裴赋雪差点没反应过来,他还没适应这个新名字。
故人,他不记得谢长离有什么故人啊,但是,他也拿不准,他和谢长离也才认识二十余载,中间又分开一百多年,在这一百年间,谢长离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清楚。
如果谢长离有个跟他很像的故人,那真是恭喜他了,可是,为什么自己却心乱如麻。
他此刻才真正地清晰地意识到,他和谢长离之间的确横跨了一百载春秋,这是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们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想到这里心都揪成一团。
“是…是吗……那真是我的福气了。”裴赋雪艰涩道。
谢长离没有回答他,“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赶路。”
他的声音平淡到没有起伏,仿佛刚才的那个问题只是他随口一问,并不在意,“我让他们给你安排了客房。”
“好…好的,阁主。”裴赋雪闷闷道。
来到客房,他惊讶的发现,谢长离就住在他的隔壁。
裴赋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了很多。
想到了从前种种,想到了紫荆台,想到了隐阁,想到了小姨,想到了与谢长离的初遇,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犹记得那是一个梅雨季,跟往年的梅雨季没有任何不同,只会闷闷下雨,变故却无声地发生在一个极其平常的阴雨天。
与以往不同的是,乱棍落在他身上,鲜血滚烫地流下,却都被冰冷的雨水唰唰落下冲淡,他死死地扒住家门,
“我不要出去,我要留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家……我要是出去了,小姨就找不到我了,小姨说过,让我等她回来的,等她回来见不到我,她会着急的……”
“你小姨早就死了,没人管你了,识相的话赶紧滚,别玷污了堂溪家门。”
死这个字眼大大刺激了他,他挣扎起来,
“你们都是骗子,我小姨没有死,我小姨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死,你们都是骗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小姨说过让我……让我等她回来的,她说她会赶在上元节之前回来的,带我去看花灯,她说过的,我小姨从来不会食言,从来不会骗人的。”眼泪混杂着雨水落下,他几乎是自欺欺人道。
但他当时终究只不过是一个七岁小孩,怎么可能抵抗得过大人的力量,很快就被打晕过去,不省人事,家奴们都以为他被打死了,把他扔在乱葬岗。
被打晕前一秒他还在想,“小姨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小姨……你可不可以不要死,可不可以不要像父亲母亲那样离开我,我只有你了,小姨……我真的……只有你了……真的……”
他在乱葬岗浑浑噩噩待了好久,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昼夜颠倒。
饿极了,就张嘴接雨水喝,乱葬岗尸臭熏天,偶尔还会来一些豺狼虎豹,持续的高热让他浑身酸软无力,好几次命悬一线,死亡的恐惧无时无刻不笼罩着他。
濒临死亡之际,他遇见了那个让他终身难忘的人。
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上草草几笔勾勒出茂林修竹,白衣胜雪,如天神下凡,即便是踏过这尸山血海的乱葬岗,仍纤尘不染,脸上是见惯世俗险恶的从容冷漠。
最后的记忆是,那人撑伞向他走来,雨水模糊了视线,他一度以为这是濒死前的幻觉。
他再次醒来时,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身上只有一个玉佩,能表明他的身份。
上面篆刻着裴赋雪三个小楷,这是他满月时小姨送给他的礼物。
眼前少年把玉佩放在手里,摩挲着这三个字,轻轻地说,“原来你叫裴赋雪啊,裴、赋、雪,真好听,真是好名字。”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少年眉头微蹙,忖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许是少年的表情太过淡漠,连带着这忖度的目光也染上了三分寒意,裴赋雪小心翼翼道,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完还偷偷去看少年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陌然,似千山积雪,经年弥漫着浓到化不开的寒气。
担心自己说错话,裴赋雪又补充道:“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哥哥……”
听到这句话,少年睫毛颤动,似有触动,淡淡地说:“没有。”
裴赋雪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周围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他能依靠地只有眼前的这位少年,像是怕被他抛弃但又不敢太过僭越,只好紧紧地抓住眼前少年的袖子,真是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少年心下沉思,重伤濒死,被扔在乱葬岗,看他身上的伤,应是乱棍所致,现在这个世道,见怪不怪了。
他本来是不想管的,这世道如此,像他这样被抛弃的小孩数不胜数,他不是最幸运的那个,同样也不是最悲惨的那个。
可是乱葬岗匆匆一眼,他那绝望悲伤的眼神就此烙印在他心里,他无法忽视,像是通过这个眼神看到了年幼时被伤害虐待的自己,是那样无助,那样绝望,那样苍白无力。
明知不可能,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拾起支离破碎的希望,却又一次又一次地被人狠狠践踏踩碎,直到那颗心冰冷麻木,他终于得到解脱,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代价是再也感受不到爱。
这样也好,宁愿没有爱,也不要痛苦。
可是直到那刻,久违的冰封好像出现了一丝丝裂痕,于是,他伸出手,救赎裴赋雪也救赎自己。
他抬起头,眼里闪过千山万雪,声音还是冰冷如旧,却带着一丝颤抖,“你可以跟着我,不过要吃点苦头了。”
裴赋雪看着少年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哥哥你真好,我喜欢你。”
说着便抬手覆上少年的眼睛,与少年眼里的冷漠不同,那双眼睛的温度分明是温热的,
“哥哥你的眼睛好漂亮,真的超级漂亮,我很喜欢。”
少年睫毛轻眨,弄得裴赋雪手心痒痒的,尽管这样,还是不舍得松开手。
少年似乎也没想到他如此胆大,僵在那里,罕见的大脑一片空白,明明只要他想,就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据说,喜欢一个人,首先是觉得他的眼睛好看。
“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谢长离。”
“哥哥的名字也很好听。”
少年逃避似的低下头去,并没有回答。
他病好之后,他们就一同离开了苍梧紫荆台,一直四处云游,走遍东西南北,走遍万水千山,走过青山绿水,也走过冰天雪地,走过花团锦簇,也走过寂寥荒芜。
在机缘巧合之下兜兜转转又回到苍梧紫荆台,恰逢隐阁收徒,他们就去了云中,一起拜入隐阁。
当时他和谢长离都踌躇满志,想要大干一场,到头来不过是少年空许凌云志,回首万事皆成空。
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是仙魔混血,一个不能修炼筑基的草包废物,谢长离则是根骨奇佳,天纵之才。
谢长离天赋极高,修为一日千里,他修炼三年就抵旁人百年苦修。
在隐阁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谢长离总是很忙,忙到脚不沾地,忙到一面难见。
他是隐阁首席大弟子,忙着修炼,忙着处理各种事务,忙着参加各种比试,拿下了数不清的第一。
裴赋雪当时真的以谢长离骄傲,他真的好优秀,天资卓绝,惊才艳艳。
与此同时他也惊觉他和谢长离开始渐行渐远了,他经常下山处理任务,他不能一起跟着,有时一晃就是大半个月,或者大半年见不到,总是聚少离多。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注定殊途,一股浓浓的无助感从心口开始蔓延,到头来,停留在原地的,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今时不同往日,谢长离在隐阁如日中天,有很多人喜欢他,崇拜他,好像之前一直独属于自己的私有宝藏,有一天突然被公之于众,他再也无法私有了,他要跟所有人平等的,公开的分享这个宝藏。
想到这里,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将他吞噬,真奇怪,谢长离这么受人欢迎,被这么多人喜欢,他应该替他高兴才对,他明明记得他之前不是斤斤计较的小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