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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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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那场倾尽所有、互相救赎的缠绵,如同风暴眼中短暂而珍贵的宁静。当晨曦透过窗棂,照亮相拥而眠的两人时,某种坚冰已然打破,某种羁绊变得更加深刻而不可分割。
此后的三年,是赢昭帝王生涯中最辉煌、最铁血的篇章。他与颜清徽,一个在朝堂军营挥斥方遒、运筹帷幄,一个在案牍史笔间洞察全局、参赞机要,辅以玄微先生的深谋远虑,君臣(亦是爱人)同心,其利断金。
赢昭亲率大秦虎狼之师,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残余的吴、越等国。战鼓擂动,旌旗蔽日,金戈铁马踏破山河。颜清徽虽未再亲临前线,但其对各国地理、人文、权贵关系的深刻洞察,以及对后勤、情报的精密梳理,为大军提供了无与伦比的战略支撑。每一次捷报传回咸阳,赢昭都会在第一时间,于灯火阑珊的御书房或夜深人静的寝殿,与颜清徽分享那份属于他们共同的、染血的荣光。
随着最后一面非秦旗帜的倒下,六合归一,四海咸服。赢昭登泰山封禅,告祭天地,成为千古一帝。咸阳宫阙,气吞寰宇,象征着前所未有的集权与威严。史官笔下,这三年被浓墨重彩地记录为“昭武盛世”的开端。
在这席卷天下的洪流中,椒房殿的沈皇后,命运也发生了剧变。中秋宫宴那场被设计的“意外”,终究还是在她腹中留下了赢昭的血脉——小皇子赢彻诞生了。
沈皇后的心境复杂难言。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皇子,稳固了后位,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之母。然而,这份“荣耀”的起点,是冰冷的算计和帝王深恶痛绝的强迫。赢昭履行了帝王的职责,给予她和皇子应有的尊荣与物质保障,却将情感彻底冰封。他极少踏足椒房殿,即使探望皇子,也如同处理公务般疏离克制。每一次面对赢昭那毫无温度的目光,沈皇后都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屈辱。她成了这深宫中最尊贵也最孤独的囚徒,守着幼子,守着空荡荡的殿宇。
一次偶然,沈皇后在御花园散心时,无意中听到两个年老的洒扫宫女在僻静处闲谈。她们唏嘘着颜清徽的身世,提及他早年家族巨变、身世飘零,被送入宫廷为奴的悲惨过往,言语间充满了同情。沈皇后如遭雷击。她一直视颜清徽为魅惑君心、夺走她丈夫情感的祸水,却从未想过他竟也有如此不堪回首的伤痛。那一刻,某种同病相怜的苦涩涌上心头——他们都不过是这权力漩涡中,身不由己、被命运摆布的可怜人。她对颜清徽的怨恨,悄然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太后的寿安宫,成了整个后宫最阴冷的角落。赢彻的诞生虽然满足了她的“皇嗣”愿望,却未能弥合她与赢昭之间巨大的裂痕,反而因萧令仪的失势(赢昭事后虽未公开处置,但彻底冷落了她,将其软禁于偏僻宫室)而更加怨毒。
她将对赢昭“不孝”、“被男宠蛊惑”的怨恨,以及对沈皇后“无能”、“笼络不住君心”的不满,全部转移到了年幼的皇孙赢彻身上。她坚信,只有将赢彻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按照她的意志培养,才能保住沈氏未来的荣光,才能对抗那个“祸国殃民”的颜清徽。
*虽被幽禁,但萧令仪扭曲的怨恨并未消散,她通过秘密渠道收买照顾赢彻的嬷嬷向太后进言,将“离间父子”、“教唆皇子”的毒计发挥到极致。
太后将赢彻接到寿安宫亲自“教导”的时间越来越多。她抱着粉雕玉琢的孙儿,慈爱的面容下吐出的却是最恶毒的种子:
“彻儿乖,记住,这世上除了皇祖母,谁都不能全信。尤其是那个姓颜的史官,他是个坏透了的人!”
* “就是他,用妖法迷惑了你父皇,才让你父皇冷落了你母后,让你母后天天以泪洗面!”
“他无父无母,是个低贱的奴才,却妄想攀附天家,祸乱朝纲!彻儿将来当了皇帝,第一个就要除了他!”
“你看你父皇,被他迷得连我们彻儿都很少来看,都是那个坏人的错!”
这些话语,如同冰冷的毒液,日复一日地滴入赢彻幼小纯净的心田。他不懂复杂的权谋,只懵懂地感觉到:因为那个叫“颜清徽”的人,父皇不喜欢母后,母后很伤心,父皇也不常来看自己。于是,“颜清徽=坏人=让母后伤心、让父皇不喜欢我”的等式,在赢彻心中牢牢建立。那双原本清澈的大眼睛里,看向颜清徽时,渐渐充满了孩童特有的、直白的排斥与敌意。
这一日,乾清宫内。
鎏金兽炉吐纳着宁神的沉水香,却驱不散殿内另一种无形的焦躁。三岁的小皇子赢彻正趴在御案上,肉乎乎的小手攥着御笔,在一本摊开的奏章上兴致勃勃地“作画”。朱砂墨汁甩得到处都是,明黄的锦缎奏本上蜿蜒着赤红的“长蛇”,连光洁的金砖地面也溅上了点点“红梅”。
“颜清徽!你看看你教的好儿子!”赢昭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迁怒。这“教”字,与其说是责备颜清徽的教导,不如说是对眼前这混乱局面、对这孩子身上日益明显的“敌意教导”痕迹的无力控诉。
颜清徽沉默地快步上前,并未辩解一句。他只是自然地蹲下身,掏出干净的素帕,极其轻柔地包裹住赢彻沾满朱砂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动作耐心而专注,仿佛在对待最珍贵的瓷器,完全无视了那昂贵的奏章和狼藉的地面。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赢昭看着这一幕,心口那股无处发泄的酸涩感更浓了。他记得颜清徽是如何在赢彻牙牙学语时,不厌其烦地教他念诵诗书;记得赢彻生病发烧时,是颜清徽衣不解带地在旁照料,熬红的双眼盛满担忧,那份真心实意的疼爱,绝非作伪。可这一切,在太后日复一日灌输的“尊卑有别”、“嫡母为尊”、“颜大人终究是外人”的言语下,仿佛都成了无用功。
就在这时,赢彻那双被擦得半干净的小手,突然像只不听话的小兽爪子,猛地往前一戳!沾着残余朱砂的手指,不偏不倚地戳在了颜清徽白皙清俊的侧脸上。一个鲜明的、带着孩童蛮力的红印赫然出现。
“讨厌你!”赢彻仰着小脸,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孩童特有的直白和一丝被宠坏的骄纵,“父皇只喜欢我一个!不许你抢父皇!”他说完,仿佛宣告了所有权,扭动着小身子就从颜清徽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像颗小炮弹似的直扑向赢昭的腿,两只小手死死揪住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把自己整个儿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警惕又带着独占欲的大眼睛瞪着颜清徽。
颜清徽的动作彻底僵住了。指尖残留的墨迹似乎晕染开来,顺着帕子沁入皮肤,一直蔓延到心底,化作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那戳在脸上的红印,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孩子那句“讨厌你”来得刺骨冰凉。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
赢昭的心猛地一揪。怀中孩子柔软温热的触感,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慌意乱。他低头看着赢彻乌黑的发顶,又抬眼看向僵在原地的颜清徽——那人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只有脸颊上那个刺目的红印和微微抿紧的薄唇,泄露着无声的受伤。太后教导的“尊卑有别”,朝臣谏言的“嫡庶之分”,此刻不再是空洞的词汇,而是化作了最冰冷坚固的锁链,将他和清徽,连同这个无辜又懵懂、被教唆着竖起尖刺的孩子,牢牢困在了这金碧辉煌的牢笼中央,动弹不得,窒息感弥漫。
赢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滞涩,勉强挤出一个哄孩子的笑容,大手轻拍着赢彻的背:“阿彻乖,父皇当然喜欢你。”然而他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始终无法从颜清徽身上移开,那目光里翻涌着深沉的疼惜、沉重的无奈和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他试图寻找一个打破僵局的出口,一个能将清徽重新拉回他们“之间”而不是“之外”的契机。
“明日父皇带你去西苑骑马,好不好?”赢昭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诱哄,“让颜大人也……”
“不要他去!”赢彻猛地抬起头,小脚丫不满地踢蹬着赢昭的腿,斩钉截铁地拒绝,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执拗和独占欲,“不要!骑马也不要!阿彻要独占父皇!就阿彻和父皇两个人!”
那“独占”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赢昭的心,也彻底斩断了颜清徽最后一丝强撑的平静。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只有鎏金香炉的烟线,依旧无知无觉地袅袅上升。
颜清徽缓缓站起身。他垂着眼眸,极其标准地躬身行了一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告退。”
他没有再看赢昭一眼,也没有看那正得意地搂着赢昭脖子宣告胜利的孩子。他转身,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朝着殿门走去。那背影依旧清瘦挺拔,行走在帝王起居的宫殿里,却透着一股刻入骨髓的疏离与孤寂,仿佛与这满室的暖香、天伦之乐彻底隔绝开来。
赢昭张了张嘴,那句“清徽,等等”卡在喉咙里,如同生了锈的铁块,沉重得吐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的光影里,怀中孩子的体温变得无比灼人。那决然离去的背影,像一把无形的钝刀,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反复切割,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永远无法愈合的伤——那是他用皇权也无法保护、用深情也无法填补的,名为“现实”的伤口。他紧紧抱着赢彻,感受到孩子全然依赖的拥抱,心却沉入了无边的冰冷深渊。一个是他血脉相连、无法割舍的骨肉,一个是他刻入魂魄、愿倾尽所有去爱的伴侣,如今却被一道名为“正统”和“教导”的鸿沟残忍地隔开,而他这个九五之尊,竟成了最无力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