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伴读》应如水

1、01

　　六月下旬，天热的要命，高考成绩出来了，该浮躁的年轻人更浮躁了。志愿、复读计划全在如火如荼进行中。

　　外面说好听点儿是晴空万里，实际上是铁了心地要把人烤糊。

　　临近打工人的下班点，齐愿踩拖鞋拿了快递回来，推了一小车，全是这周家里攒的网购。厨房里忙活的吴雅绮回头看了眼，“阿愿，去叫小涛下来吃饭。”

　　齐愿把车往客厅一推，直接进浴室洗手擦汗，“今天又为啥？”

　　他捧水搓脸，抬头看着镜子里被水沾湿有些炸毛的头发，拿卫生纸擦着手出去，“再说一遍，洗脸没听到。”

　　“分不是出来了吗？他妈妈说他五百出头，这两天报志愿，你们一起商量商量。”

　　齐愿往厨房玻璃门一靠，吴雅绮边打鸡蛋边看他。齐愿长睫毛一合又开，“他还不出国？”

　　吴雅绮将打好的蛋液倒进热锅里，滋滋啦啦的声音立刻响起来，“说是不愿意。要是愿意，早过去了，省得年年两头跑。”

　　齐愿没动，吴雅绮又回头，见齐愿似笑非笑在那里装乖，她明知故问，“咋了？”

　　齐愿心里叹气，知道躲不过，往外去，“我去叫齐遇回来。”

　　“不用，姥姥一会儿就送回来了。”吴雅绮视线追出去，见齐愿白衬衫后颈处汗湿一片，走的还是个轻快样儿，不放心地嘱咐，“听话啊。”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少年头也没回，紧接着门从外面被关上，“知道了。”

　　一出门，走廊里的闷热都拥上来。

　　齐愿差十四分上五百，是个平平无奇的分数，擦边过今年的一本线，着实让家里高兴一场，他成绩不大好，中考考完，他爸齐志明就定了论，说他最好不过上专科。

　　哪知道齐愿高二交了个学霸女朋友，半学期的辅导加上爱情的动力，高二期末考完蹦跶到重点班去了。青涩的恋爱还没撑到高考，那女生就跟他断了。为了专心学习，结果也很明显，人家考了高分，够得上名校。

　　齐愿在重点班跟着卷了一年，也还行。算来算去也是那女孩的功劳。齐愿不烦她前途光明，初恋嘛，知道她好就行了，这玩意儿很怪。分了，也在那儿。

　　电梯叮一声，停在二十七楼。

　　齐愿烦这位，姓文名涛。他边往那户去边在心里嘀咕，不知道怎么考的，怎么就五百出头了？这么有缘，怎么不跟他考一样的分呢？更有缘！

　　按门铃，等了五秒里边没声。他看了看手边待机的密码锁，没怎么多想，开始转人工，哐哐拍门。

　　手上一轻，门打开，门缝隙里冒出个少年，头发乱糟糟，穿着长袖长裤的柔白睡衣，脸上还是神采奕奕的，一双亮亮的眼睛将他一扫，松开门。

　　有时间的，齐愿没说的出来话而已。

　　屋子里空调很低，怪不得穿那么严实，他进去，露在外面的胳膊腿儿就有点受不住。客厅里灯开了一半，外面没黑，只是窗帘全拉着，屋子里半明半暗。齐愿看到餐桌上面摆了未开封的外卖。

　　文涛直接回卧室了，门没关，一进去就喊，“回来了，才几秒钟啊，我手机都没拿……”

　　齐愿站在那儿，感觉过去不大合适，就这么干站着更不合适，像个傻逼。视线刚往那边瞅，门关上了，接着清脆一声，反锁了。

　　他抓抓脖子，百无聊赖地转着上身将屋子又看一遍。文涛妈妈是设计师，大概这房子装修也出自她之手，冷淡的黑白风，那些精选的家具处处透着价值不菲。他看了一眼对准分叉路口的两个摄像头，黑黑的屏幕，映着一点光亮，不知道将这里记录了多少年。

　　齐愿到餐桌边，看了看上边的碎纹装饰，他记忆里没有这项，事实上很多东西都没有。只是大概记得方位，沙发和供小孩子玩乐的区域。白色的沙发换成黑色了，玩乐区也没了，离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太遥远了。他拉了外卖包一看，没有外卖单，里边两菜一汤，一盒米饭，包装得很好，一看就不是二三十的货。手放上去，温热刚传出来，那边门开了。

　　文涛换了短袖短裤，手里拿着墨镜手机，一扯衣领，笑出一朵花来，“走吧。”

　　齐愿：“外边没太阳了。”

　　“我知道，习惯了。”文涛径直过来，从齐愿面前拎起外卖往外走，一个眼神都不多给，语气还是热络的，“今天是啥节？”

　　他只有过节会去齐愿家吃饭。

　　齐愿不信他没看过手机，问这话，就是问叫他去的目的。言简意赅，“高考节。”

　　“哦。”文涛把门一关，外卖放在门口的柜子上，“我妈跟我说过，好像咱俩没差几分，她想我们报同一个大学。”

　　齐愿虽然早有预料，听到时嘴角还是微不可察地抽了抽，这是两个好妈妈又私底下商量好了？

　　文涛对着电梯门戴墨镜，左看看右看看。齐愿心说，还拾掇那张脸？抓抓头发才是正经。

　　“我听我妈说，你爸妈定居国外了？”

　　“嗯。”

　　电梯门一开，两人进去。齐愿看文涛按下二十五层的按钮，抬视线落在那光滑白嫩的侧脸上，宅家不运动的人也能皮肤这么好，小姑娘似的，羡慕。“那你咋不去？”

　　文涛侧头，“听不懂外语，不想去。”

　　他带着装逼利器，齐愿看不到他眼睛，只能听到点儿笑意，这人总是笑，不喜欢也是笑，总感觉阴阳怪气，假得很。齐愿违心道，“挺好。”

　　快到家门口，齐愿灵光一闪，“你英语多少分？”

　　“三十四分。”文涛走在前面，声音骄傲，就跟一百三十四分一样。

　　“厉害。”真挺厉害的，这都能五百出头。齐愿心里明朗起来，“我物理七分。”

　　文涛正开门，看他一眼，“数学呢？”

　　齐愿也很骄傲，“七十二。”

　　文涛进屋看了眼空调的位置，兴许是觉得有点热，“那我妈心愿大概要落空了，一个偏文一个偏理，不好选同一个专业。”

　　“嗯。”齐愿十分含蓄地憋住了情绪。不是同一个专业，就算是同一个学校也不可能总见面。

　　就可以离小少爷远一点儿了。

　　他们小时候是同一个幼儿园的，住同一栋楼已经算是缘分。齐志明给他找了个后妈，结果还跟文涛的妈妈方怡晴是高中同学。吴雅绮头回结婚，无痛当妈还是很紧张的，齐志明上班去，家里就他俩，小孩儿也有点记事了，一对没有血缘的母子，两两相望。她总不知道该干些啥，就天天带着齐愿上文涛家去，一边跟方怡晴谈心一边借着小孩子间的玩闹，打开齐愿的话匣子。

　　成果显著，母子关系确立下来，两家关系也越来越好。

　　事情转机是方怡晴的事业心，她本事很强，照顾文涛同时也不忘在家工作。文涛刚上一年级，她就准备出去了。文涛的爸爸文昱是个真少爷，离了家族的那种，手上没有工作，天天只顾着黏方怡晴。方怡晴要出去，文昱也要跟着出去，丝毫没有一个家庭主夫的自觉。

　　方怡晴自觉有点儿被家庭拖累，好姐妹吴雅绮开始报恩了，自告奋勇地要照顾文涛。

　　即便吴雅绮正在怀孕中，面临着照顾三个孩子的风险，那一对鸳鸯在她自大的保证下还是十分心大地出差了，文涛也在齐愿家住下来。后来的场面可想而知，吴雅绮生产，精神和身体都支撑不住。齐志明又是个甩手掌柜，齐愿对不速之客的弟弟抱有戒心，更对父母有不满，性格开始阴暗。吴雅绮在一天天的压力下，垮了。

　　文涛尝到了寄人篱下的苦，忍了一学期，终于在寒假天天待家的压力下爆发，自己跑回了二十七楼。

　　文涛父母后知后觉地发觉吴雅绮的力不从心，给文涛请了保姆，只有短短一年，因为保姆意外死在文涛家里，那是一个清晨，文涛还在睡觉，警察都是方怡晴叫来的，她从监控里看到了一切。文涛还是惊醒了，六七岁的小孩站在卧室门口眼睁睁看着尸体被抬走。于是文昱被赶了回来，但只照顾了一个暑假，一开学就给文涛办了住宿，火速追妻去了。此后，文涛就开始了一个人宅家的生活，只有寒假会出国。

　　这么多年过去，两家不断在互相道歉，表面上和和睦睦，实际上心里都有结。文涛父母肯定没有，但是齐愿觉得吴雅绮有，文涛有，就连齐愿自己也有。

　　没什么大心坎，只是觉得有一层若有若无的尴尬。

　　小学同校，两人打过几次照面，见了，谁也不躲，也不多聊。别人问，都报邻居关系。后来齐愿成绩不好，初高中都没和文涛考在一个学校。

　　好多了。

　　过节吃饭，自己吃自己的，饭桌上偶尔说几句就算了不起了。文涛吃完就走，绝不多留，说着消食，惦记着游戏，嘴上应着吴雅绮的话，笑嘻嘻地往外走。

　　吴雅绮总要叹一声，她心里有愧。怪那时候的自己不够强大，对小孩发脾气，更是让小孩子看见了尸体，那么小的岁数，一辈子的阴影。

　　文涛坐了常坐的位置，吴雅绮端菜出来，笑说一声，“瞧你这头发。”

　　文涛把墨镜放桌上，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抽空就去剪，齐遇呢？”

　　齐愿不在他跟前坐着，帮吴雅绮布菜。

　　“姥爷想他了，接过去玩一两天，今晚就回来。”吴雅绮记得文涛的喜好，把凉拌鸡蛋，配土豆的菜都往文涛面前放，“要番茄酱不？”

　　文涛不喜欢荤菜，最恨海鲜，单吃素菜也不行，就得是荤菜里的素菜。能吃鸡蛋，只吃鸡蛋黄，生吃不行，要不是凉菜拌着，要不就得裹着番茄酱吃。齐愿私底下尝了，感觉是黑暗料理。

　　文涛笑一下，“要。”

　　吴雅绮去了厨房，齐愿往文涛看一眼，不巧对上视线，纯黑的瞳孔笑起来总有纯真的假象，他镇定找话，“你喝饮料吗？”

　　文涛眨下眼，“矿泉水。”

　　齐愿知道的，文涛从来不喝那些果汁。母子两个都为他奔波，文涛索性低头回消息。吴雅绮把装番茄酱的小碟放下，顺手接过齐愿递过来的水，拧松瓶盖才放到文涛手边，“你们先吃，他爸又加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齐遇不用等。”

　　“哈哈，齐遇回来只能吃剩菜了。”文涛说完，先喝了口水，才动筷子。

　　“没事。”吴雅绮说，“你吃完饭别着急回去，跟阿愿看看志愿的事儿，今儿报了是了一桩事。”

　　齐愿顺理成章看过去，文涛举着筷子，正垂眼看手机，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不知道是因为那没牌子的衣服还是文涛那张继承爸妈优点的脸，齐愿总觉得这人身上有股气质，到不了绝尘的地步，但和他遇到的那些同龄人不一样。

　　齐愿打心底觉得他跟这人处不来。

　　眼皮子要耷拉下来，看到了吴雅绮含笑的小责备眼神，齐愿耸了耸肩没说话。

　　文涛吃饭很费劲，常说做菜的人看到别人大快朵颐会高兴，吴雅绮看他，就会害怕他不爱吃。明知道文涛是爱吃的，可瞅着那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她心里就焦虑，“小涛，吃饭还是不要看手机哦。”

　　“嗯，好。”文涛按灭手机，下意识直身举筷子，眼神在满桌子的菜里一扫。这是个不好的行为，像是满桌都没有他心仪的。

　　齐愿：还不如看手机呢。

　　吃完饭，齐遇也没回来。文涛照例愣神，他吃饱了就要愣神，齐愿光明正大地看他，这么多年永远这样。什么表情也没有，眼神无神，很少眨。齐愿慢慢喝着矿泉水，都怕把文涛惊醒似的。

　　后边门一响，文涛眨眨眼，看了过来，齐愿下意识闭了嘴，水撞在唇上。很快那眼神就看向门。

　　“吃饭！”齐遇完全忽略餐桌上的人，脱了姥姥的手，兴高采烈地朝餐桌跑，吴雅绮一边和姥姥说话一边赶齐遇去洗手。

　　“几点了？”文涛视线没回来，语气都呆呆的。

　　齐愿看了眼手机，“差三分到七点。”

　　文涛哼唧着揉了把头发，笑着看他，“走，报志愿，我和人约了游戏，得报快点。”

　　那能快吗？齐愿不好说，只把人往他房间里带。

　　能参考的门路不多，就两项：学校逼着买的两本志愿书、网上的历年资料。两人分工也十分明确，一个在床上，一个在电脑桌，齐愿问，“要报一样的吗？”

　　文涛劈里啪啦敲着键盘，“我妈想那样。”

　　谁妈不想似的。齐愿忍住了，没问文涛自己的想法，问了，就暴露自己了。“你想离这儿近点儿还是远点儿？”

　　文涛：“我没意见，看你。”

　　齐愿：“那近点儿吧。”

　　文涛嗯了一声，回头问他，“有想接触的专业吗？”

　　齐愿单手支着头，手卡在书册间，“这个看你，我以后就想开个小卖部，不用啥专业。”

　　“小卖部……”文涛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下，“那就是和经济类的有关？”

　　“那是文科的吧？”齐愿也不懂。

　　文涛手机震了一下，他又去看消息了，边扣字边说，“我以后就宅家，不工作，我们看哪个专业轻松就选哪个吧。”

　　“嗯。”齐愿看文涛细长的手指，什么叫做不沾阳春水？说不工作就不工作了，家里有矿，这才是个真少爷。

　　两人一头懵地随机敲定了几个学校专业，有多随意呢？不小心看到的，齐愿念了一下，说不知道是个啥玩意儿，文涛说没事，去了就知道学啥了，手下刷刷几笔记在本子上了。

　　“几个了？”齐愿说着起身过去，文涛没太注意，等他走近了，才突然发觉似的，抖了一下光速把手机一灭，漆黑的屏幕映出两人的一点点倒影。

　　齐愿看文涛那吓得一抖，心里莫名跟着慌了一下。啥意思？他又不会窥探隐私！

　　再说，啥隐私啊？吓成这样？

　　文涛把本子递给他，齐愿看了眼，瞬间一股崇拜之情冲淡了心里的杂陈五味，“你字这么好？”

　　文涛笑一声，“从小练。”

　　齐愿记忆里，文涛爸妈都是知识分子的模样，一个真少爷，说不定就是个书香世家，另一个设计师。练练书法好像也在情理之中，“书面分肯定都拿到了。”

　　“那是。”文涛没跟他客套，旁边的手机来了个视频，是文涛爸爸，多年不见，岁月善待，还是那个文质彬彬样儿。

　　文涛直接接了，“爸，我在吴阿姨这里填志愿。”

　　齐愿发觉自己也在镜头里，赶紧喊一声，“文叔叔。”

　　文昱穿着件黑色衬衫，领口在锁骨那里，看他们的眼神随意至极。背景里有装着外国书籍的书柜，还露着一点奶油色的窗帘，郑重地嗯了一声，“好多年不见，是长开了。你和涛宝看的怎么样？”

　　齐愿有点口干，没料到会跟他聊，正常不是你们父子俩聊么？“选了几个学校，都是离家近的。专业这块都没什么要求，感觉比较随意。”

　　文昱声音柔和得很，“嗯，正常，你们这个年纪，定不下来什么事业方向。离家近不是最主要的，也可以考虑去北方看看，四年光景，能去不少地方。”

　　齐愿刚想应，就听文涛说，“抽空去旅游就行了，我们都在这儿住惯了，万一去了不喜欢，要住四年，还挺糟糕的。”

　　文昱没说什么，“学校环境呢？”

　　文涛动了动鼠标，看电脑屏幕，“还在看，我找了点儿图片，不想学校面积特别大，教学楼和宿舍离得远了，心里有压力。”

　　齐愿听出来了，父子俩就一个要求，环境，不管地域还是校区，求一个舒适。

　　他从文涛白皙的后颈上回神，看到屏幕里文昱挑着眉，视线转到自己身上，“阿愿，你多担待。”

　　不是很想担待……

　　齐愿嘴上还是说着没事没事，心里知道大学四年做少爷伴读的事儿是敲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