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安]极乐世界》临江照衣

3、Chapter·3

　　三年前，雷王星轨道外，厄流空间站。
　　十九岁的安迷修初来乍到，没想到刚刚抵达旅程的第一站，就在见义勇为中惨遭设计。
　　分明是做着保护弱小的好事，得到的却不是来自弱者的善意，而是一碗汤中被揭开的恶毒觊觎——仅仅为了他身上的一千光币，刚刚还在欺辱中可怜求助的人就摇身变成了勒索他人的恶人。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尤其是在厄流空间站这种物资匮乏，混乱无序的社会底层。
　　可哪怕心中充满了委屈，甚至愤怒，安迷修也没法做到痛快地杀掉这些混蛋，因为他无法忽视将这些人变成如此模样的根本原因是贫穷与歧视。
　　所以他打晕了这些人，狼狈地逃走了。

　　针对哨兵的廉价精神扰乱剂摧毁了安迷修对五感的掌控，让他陷入了失控的结合热和感官神离。现在他必须立刻寻找一个向导来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
　　空间站里的民间哨向协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哨兵的结合热和感官神离只需要得到足够充分的精神疏导，以及适量的向导素就能缓解。只要他坚持走到协会，就能用一千光币换取他所需要的帮助。
　　如果他能坚持在这种情况下跨越五十公里的距离。

　　少年跌跌撞撞地在人烟稀少的人工湖边蹒跚，他不能去人多的地方，而绕道又让本就遥远的距离又翻了一倍。
　　时间已经不多了，身上不断淌出的热汗浸湿了衬衣，无害的汗水流淌在肌肤上，却带来如同刀割的痛苦。感知在极端的热与冷里交替，步伐沉重如灌铅，又轻飘飘的仿佛落在云端。错乱的五感让安迷修丧失了对现实世界的认知，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还在没在前进。
　　而饥渴一刻不停，在腹部酝酿躁动，最终变成汹涌的岩浆淹没了所剩无几的理智。
　　安迷修猛地跪倒在地，湿汗浸满了他俊秀的脸，棕色的发丝在急促炽热的吐息中湿答答地晃动，他浑身颤抖，抱紧自己蜷缩起来，竭力克制着不自觉的呜咽和身体反应，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的狼狈落水狗。
　　青紫色的人工湖反射着冷冰冰的人造光，而那些光在安迷修的眼中都成了实质的刀剑，一刻不停地凌迟着他此时脆弱如蛛丝的意识。
　　继续这样下去，他必会死于五感暴走造成的精神超负荷。
　　雷狮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起初安迷修根本无法辨识出雷狮的模样，只感觉到一阵冷冽的气息如甘霖降下，接着，他看到了黑暗。深邃、混沌、冰冷，却充满了诱惑的黑暗。
　　生存的本能，欲望的本能，生而为人的一切渴求促使他在这一刻升起了唯一的念头。
　　他要去往这黑暗深处。
　　于是，他在挣扎中提起了力气，竟然踉跄着爬了起来，向着那不远处的黑暗走去……
　　他主动踏入了黑暗。

　　雷狮救了他，通过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结合。用雷狮那时的话来说，是安迷修自己没有拒绝。而他们的精神波段又惊人的契合，以至于雷狮根本也没有理由拒绝安迷修的投怀送抱。
　　这是安迷修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
　　他早该在那错误的一晚后就跟雷狮分道扬镳，可那时的雷狮却只是一个为了寻找弟弟而来到厄流空间站的普通旅客。
　　因为自己导致的仓促结合造成的负罪感和内疚，以及雷狮救了他的既定事实，让他无法放下这样的恩情不顾，他自告奋勇，请求成为雷狮的旅伴帮助他寻找弟弟，并在心中决定要用生命来守护这个因为自己的过错，而与他被动成为结合伴侣的人。
　　直到他真正看清雷狮的模样时，一切都已经太迟。
　　错付的感情是一剂蛰伏的猛毒，而他只能在这毒药发作的时刻，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无可救药。
　　所以他以近乎自毁的方式切断了两人的结合链接，用这将会持续永生的折磨把软弱的爱炼化为憎恨。
　　他必须恨雷狮，才能以此抵消那份无可救药的爱。

　　但雷狮却从未在乎过安迷修的痛恨，或许也从未在乎过他的爱。

　　“在第一星域，一千光币不过我住一晚旅店的费用。”
　　现在，雷狮贴着安迷修的唇，语气轻柔道：“而你睡了我多久啊？安迷修，少说一年多呢。算上到现在的利息，可不是个小数目了。”
　　仍然是平淡中带着讥嘲的调侃，每当雷狮用这种口气说话，安迷修就知道自己要遭殃。但在和雷狮决裂后两年的对抗和追逐中，他也已学会了应对方式。
　　光子剑锋悬在了雷狮脖颈前，迫使雷狮后退拉开距离。
　　安迷修冷静地用手背擦了擦沾染上雷狮气息的唇，沉声道：“欠你的恩情，在下自会偿还。但现在——”剑锋猛然逼得更近，雷狮肌肤上迅速浮现了一层极薄的能量防护网。
　　“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来这里。否则别想离开。”
　　雷狮挑起眉梢，向导的精神触梢毫不客气地刺入安迷修的意识海，挑衅般宣布：“你拦得住吗？”
　　安迷修的脸色立刻更白了，眼神一阵颤抖，但他握剑的手依然稳定，只要他愿意，雷狮身上的能量防护罩根本不可能拦住安迷修的剑。
　　哨兵一眨不眨瞪着他曾经的向导，冷冷道：“不用试图对我下暗示，在知道了你的手段后，你以为我还会像过去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吗？”
　　雷狮终于收起了轻浮，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安迷修，仿佛又一次重新认识他。
　　向导的触梢没有收回，慢悠悠在哨兵的精神领域里翻搅，试图找出让安迷修发生改变的原因。
　　但雷狮没有找到，精神链接断开后，即使强大如雷狮，也无法在对方激烈的抗拒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他也不打算因为这点小事就杀了安迷修。
　　良久，雷狮嗤笑一声，收回了对安迷修的精神探知。

　　“问我来这里干什么，真是跟以前一样蠢。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需要问？”雷狮意兴阑珊，两手插回兜里，懒洋洋道：“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我就是干什么的。”
　　安迷修愣住了。

　　一切始于一个星期前，安迷修从讨伐掉的一个猎杀者头领那得到的情报，情报中提到了卡喀亚上藏着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据说这样东西拥有重构现有星域格局，实现所有愿望的力量。
　　拥有这样可怕威力的东西，不难想象人们会为了争夺它造成何等腥风血雨，又要卷入多少无辜生命。
　　所以安迷修来了卡喀亚，无论情报是真是假，他都无法置之不理。
　　这确实不是个难以想到的事情，但安迷修没有想到，雷狮竟然也会对这样东西感兴趣。
　　这个男人固然残忍冷酷，善弄权谋，是个天生的政客，却绝非追逐权势地位的人。即便有什么愿望，他也必定会用自己的力量去实现，而非相信他者。

　　“看来你根本不清楚那样东西真正的用途是什么。”洞穿了安迷修眼底怀疑的雷狮，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安迷修皱眉，“你都知道什么？”
　　雷狮回答他：“我知道的可多着呢，但我没义务回答你的问题。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安迷修毫不犹豫地拒绝。
　　雷狮促狭道：“别否定的这么快。不如先听听我要说什么，你会同意的。以及——”话音未落，他陡然发难，闪电般攥住了安迷修的手腕。
　　光子剑和他身上造价高昂的能量防护罩间摩擦出了一片激烈的火光，紧跟着，雷狮精神力的具像化——那恐怖的雷光乍然刺向安迷修的脖颈。
　　安迷修猛然抬起另一手回防，而雷狮就趁着他抬手之际，从剑锋下抽身而退，并反绞住安迷修的胳膊，从背后将之压到一旁半塌的围墙上制伏。
　　安迷修猝不及防，肩膀一阵剧痛传来，手腕卸力瞬间，雷狮夺走了凝晶。
　　光子剑的剑柄在向导手中转了一圈，悠然横在了安迷修的脖颈上。没有能量防护罩抵挡，森冷的剑气很快将那片肌肤割出了血痕。
　　雷狮从背后靠近安迷修，在他耳边低笑：“这样更能让你好好听我讲话，对吗？”
　　被向导恶意拉高的疼痛感知让青年的脸上很快布满了冷汗，他忍受着疼痛带来的眩晕，咬牙怒道：“从来都是你不肯好好讲话！”
　　“哦，那真可惜。”雷狮耸耸肩，“难得我这次想好好讲来着。”
　　“你简直不可理喻！”
　　雷狮又笑了，忽然放开了安迷修。
　　满腔怒火瞬间卡在了胸口，安迷修握在手中的流焱一时间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雷狮倒转凝晶，将剑柄递给安迷修，微笑道：“和我合作，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
　　安迷修沉默了，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或者这又是什么雷狮想出来玩他的新把戏？
　　但雷狮继续道：“当然，我很清楚你对我的偏见有多深。”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凝晶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转了一圈，迟迟没有等来主人的接纳，于是雷狮把它插进了安迷修后腰的剑扣中。
　　“所以我会先告诉你一点你最想知道的。”最后，雷狮这么说着，退到一步开外，凝视安迷修道：“这个东西的名字是——创世。而它真正的作用，是终结‘极乐世界’带来的一切。”
　　安迷修悚然失色。

　　极乐世界，一个在一百年前被提出，于人类恐怖的智慧中得以实现，并最终颠覆了宇宙中所有生命生存方式的计划。一个空前绝后，异想天开的计划。
　　这个计划是在宇宙各大文明发展到了极致时诞生的，当单一维度已经无法满足智慧生命探索的欲望，为了填补这无穷的求知欲，人们开始寻找多维宇宙。
　　但生命形态始终是一道无法逾越的枷锁，即便已经能够轻易通过电子存储、机械改造等等方式实现意识永生，那也只是时间这一单一维度中单调的延续。
　　难道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可能了吗？
　　全宇宙最聪明的一批人这样思考着，将探索的方向具体到了平行宇宙，并在一百年前创造了第一台量子观测仪，通过这台观测仪，找到了平行宇宙切实存在的证据。
　　全宇宙都为这个发现轰动了。
　　平行宇宙的存在证实了那个无数科学家设想过的可能性——我们的每一次选择都会创造一个新的宇宙。
　　这意味着总有一个“我”会在一个做出了所有正确决定，完美而幸福的世界里。
　　一个真正的天国。
　　没人能抗拒这样的诱惑，所以，“极乐世界”计划应运而生。这个曾经堪称天方夜谭的构想以可怕的速度构建出了完整的理论——实践体系，终在星际财团、雷王星、圣空星为首的势力主导下，花费五十年的漫长时间，投入难以计数的财力，成功创造出了能够让人自由穿梭到平行宇宙中的“极乐世界”系统。
　　谁都想不用承受代价就得到最好的结果，谁都想拥有没有后悔的完美人生。
　　永生只是生命单调的延续，极乐世界则意味着无限的自由与可能。通过极乐世界，人们拥有了自由修改人生的力量。
　　相对的，所有关乎生与死，自由与代价的探讨都成为了被人嗤之以鼻的无病呻吟。
　　真实的生活变成了一场又一场随时可以重新开始的游戏。选择失去了的重量，在无限的自由中，一切意义都跟着模糊。

　　极乐世界创造了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

　　伦理、道德、正义、责任……曾经那些在苦难中给予了生命意义的概念失去了价值，被彻底的抛弃。人们的认知被全部改变，只有金钱仍然享有至高无上的绝对地位，成为了衡量一切的标准。
　　拥有钱，就能够通过极乐世界前往任何一个平行宇宙，去往自己的天国。拥有钱，就等于主宰了自己的命运。

　　要终结这样荒唐的时代，就必须终结极乐世界带来的一切。

　　安迷修久久无言。
　　但雷狮太了解他了，他笃定安迷修绝对无法拒绝合作的邀请。
　　“这颗星球上现在充满了冲着‘创世’而来的人，一旦创世落入了那群野心勃勃，各怀鬼胎的人手里，你应该能想到会造成什么后果。但我不一样。”雷狮微笑道：“至少在厌恶极乐世界这件事上，你我的看法一致，不是吗？”
　　“……”

　　手中的流焱熄灭了，光子剑被安迷修插回后腰，他闭了闭眼，看向雷狮，眼里的疑虑已经消失。
　　“……我答应你。但只要让我发现你也是‘心怀鬼胎’的人之一，我的剑也会毫不犹豫指向你。”
　　雷狮挑起眉梢，继而大笑，然后用挑衅的语气道：“那么，合作愉快。‘骑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