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天》九疑

15、【015】深情惟有君知（一）

　　不知什么时候，兰若已经立在了众人的身后。心知是兰若出手，颜潇山看着已然昏迷的若鸿，也知道没有什么说理的余地。尘霄与夕未眉头一刻都不曾放松，只想着如何处置这不知是被救下还是被抢下的人。
　　“这孽障，竟已入魔，魔根深重。凡心入魔，已造杀戮，罪不可恕。”尘霄叹了口气，音调甚是老成持重。
　　夕未不说话，把头转向了兰若。兰若皱了皱眉，第一次在鹿吴山中见她，她才八岁，看起来煞是可爱；而上次自己在苍梧山麓见到她的时候，还不至于到如此地步，怎么现在不但有杀戮之孽，居然还入了魔道。不过想来此事也并非全是这一个小姑娘的过错。如何决断，兰若也有些犹豫起来。
　　看出了兰若的挣扎，梦疏索性把若鸿交给颜潇山，然后猛得往地上一跪：“请三位尊上高抬贵手，她也是被逼而如此的。是颜潇山没当好这个师父，我没当好这个师叔，是师父犯错，又怎能都怪到徒弟身上。”
　　尘霄思索一会儿，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便让其永不超生，有违仁德。”
　　兰若赶忙伸手去拉梦疏，梦疏却不起来，接着道：“我与颜潇山已不适合做她的师父，而她此时又魔根深重，拔出也须时日。梦疏斗胆，请三千楼主收她为徒，化其戾气，造福苍生，是大功德。”
　　夕未闻言皱眉，沉默一会儿，开口道：“梦疏玄仙，你这要求未免太过。”
　　兰若看着众仙，沉默。
　　世人皆知，仙界至高，三千楼主曾有两个徒弟。曲思仙，秋千散，皆是仙界当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是五十年前仙魔大战，两个弟子皆陨于战火。后传闻三千楼主伤心至极，誓言从此之后不再收徒。而今不但要兰若上仙收徒，居然还是要收一个堕入魔界的人……
　　“你这又何苦？我答应便是。”兰若面上无表情，心里却在苦笑。
　　这家伙，明知道他若开口，自己就一定会答应，又何必多此一跪。

　　尘霄本想开口劝阻，想来想去，却也知道自己这个师弟的性格，索性就由他去了。夕未伤未痊愈，两人便先行回了三千楼中。梦疏与颜潇山不放心若鸿，便随了兰若先定住若鸿心神，而后回三千楼乾坤殿再做打算。
　　望着昏迷当中的若鸿，颜潇山几乎是说不出话来。要拔出魔血清除魔根并不难，只需要以锢魂针刺入她体内，强行禁锢她的记忆，定住魂魄，而后将魔尊为她所换之血净化便是。只不过如此一来，她便记忆全失，有如婴孩一般；前番千辛万苦所修之修为，也是泡影一片了。
　　不忍再看，亦不忍再想。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却问自己是谁。原来四年的相伴，两年的牵挂，还是轻而易举就随逝水而去，不留痕迹。颜潇山咬牙道：“一切交与楼主了，我们……告辞。”
　　“梦疏……师弟，”临到两人要转身离开，梦疏却被兰若叫住，“我承你一诺，必将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将她导回正道。可如果有朝一日，她魔性深重，为祸人间，我也必不会轻饶。若她真的不顾念苍生，我也就顾念不了我们之间的情分了。真到那一日，还望师弟见谅。”
　　梦疏看了一眼兰若，浮出一丝嘲笑，似是笑自己的选择，又似是笑兰若：“兰若仙尊客气了，仙界以仙尊马首是瞻，又何必顾虑与我一个小仙的情分。若她真的犯错，你大可以亲手处置她，就像当初一样。”
　　兰若苦笑，目送他们离开。
　　以仙力将三根锢魂针从头顶的前顶穴、百会穴与后顶穴三处刺入，直至完全没入。将银针定入脑中，只要银针不被拔出，记忆就会被封入针中。将银针送入之后，兰若再以气化三清之术将魔尊打入若鸿心中的魔血拔出，又以如沐春风之术洗净若鸿身上的魔气与煞气。
　　“当初，”看着床上的女子，像是成了另一个人，兰若摇头，“怎可一错再错。”

　　“这是哪里？”
　　若鸿扶了扶自己的头，隐隐有些犯疼，却能感觉到里面完全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是谁？”
　　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回答。
　　想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却是不行。若鸿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室内的摆设，简简单单，却不失雅致。案上的香炉还袅袅吐着暖暖馨香，腾起几缕青烟来。窗户则透出淡淡的光亮，原来此刻是白日了。可无论怎么用力，都找不到半分熟悉的感觉，甚至对于自己也是一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倒是凹凸有致，看来是个发育过了的女人。这种大脑中空无一物的感觉，实在是太过于痛苦，好像这个世界都跟自己没有关联。
　　“你醒过来了？”听到右手边的呼唤声，似是冲着自己，若鸿把头转过去。
　　“你还好吧？身体刚好，怎么就急着出来？”眼前的女子絮絮叨叨的，说着说着就时不时笑一笑，身着一身粉色衣裳，配上脸上的两个小酒窝，倒还真是可爱。
　　“你是谁？”可纵然可爱，也找不到半分熟悉的感觉。
　　“我叫桃末，是仙尊找来照顾你的。”桃末拍拍胸脯，乐呵呵的自我介绍。
　　“那，我是谁？仙尊又是谁？”若鸿看见她眼中的了然，这个人相必认识自己。
　　“你，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桃末大惊失色，“我马上去禀告仙尊，你等着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把若鸿扯回房中，摁回床上，盖好被子，然后冲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过了过久，除了风的声音，若鸿终于听到门外依稀有人声。只是除了桃末那娇俏的声音之外，有一个男子的脚步声，却不说话，只是越来越近。看来，这就是桃末口中的那个“仙尊”了。
　　推门声响起，若鸿朝门的方向望过去。

　　那一刻，三千楼中，万丈光华。
　　那一袭白衣，宛如落雪扬花。
　　这风姿，天地之中，仅此一人。
　　茫茫无际的黑暗虚空里，地壳交错，岩山磨合，发出宏大的声响，又似什么都没有。火焰燃着，带着永生永世的光辉，照应进一个的眼睛里，印进一个人心里，溶进一个人骨血里。雨开始降落了，仿佛下了数百万年；大海出现了，无边无际，巨大的海浪时不时涌起，又崩塌下去。
　　用任何的形容词形容，都显得多余。
　　他一个人的清辉，便足够笼罩所有。
　　可若鸿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样子，可又有些不同的感觉。脑袋里依旧是一片空白，却又空白得那么美好。
　　白色的宽大的衣袖静静垂下，腰间玉的光辉五彩，是如雪般的境地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却能与主人的光辉溶在一处。背后光线透了进来，可还不及他的光芒，能耀亮整个世界。看着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忘了身在哪里，忘了此刻在做什么，除了他之外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唯有他，淡淡立在这尘世当中，光华万丈。
　　一声清咳想起，才打断了仿佛静止的时间，也把若鸿从梦幻拖回到尘世里。是桃末的声音，桃末在俏皮地冲自己眨眼。
　　“口水都要出来了！”桃末从那人的身后溜出来，奔到床边，看着若鸿。
　　还没完全从梦中醒过来的若鸿，下意识地拿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唇边。
　　桃末扑哧笑出来，酒窝乍现。
　　那个人也笑了。淡淡的笑意绽开在嘴角，带着宠溺、包容、慈爱，带着世间最美好的光芒。明明只是略带苍白的嘴唇轻轻微抿，却是天下最倾城的笑意。素白的衣裳纤尘不染，甚至连花纹都没有，因为任何的花纹都好像是对他的亵渎。漆黑如墨的发松松束着，大半都披下来，在身后随风摇曳，如水荡漾。
　　好容易，若鸿终于清醒了过来，却低头不敢再直视那人，生怕又被那光华迷了眼，迷去了心魂。
　　不该多想，也不能多想。一个连回忆都没有的人，又如何能够妄想那仙界至高？
　　若鸿轻抚自己的胸口，幸好，只看了一眼。三魂七魄都没失，自己还是自己。

　　颜潇山与梦疏静静在窗外看着，不着痕迹，除了兰若，恐怕没有人知道他二人在此。思来想去，总还是舍不得离开，哪怕多看几眼也好。梦疏转头看着颜潇山，目光里的复杂神色说不清，道不明。
　　轻笑出声，颜潇山撇开头去：“幸好，至少她还活着，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梦疏见他如此，也没多说，只是轻声道：“又想起千秋的事来了？”
　　颜潇山却背过手来，转身欲离去：“千秋也好，若鸿也罢，都过去了。我实在不明白，当初修仙，是为了能做到自己想做的，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可时至如今，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修仙又有何益，精进又有何益。这五白楼主，虽不能说是高处不胜寒，可也终归是个负累。”
　　“负累倒不至于，”梦疏笑出声来，“放眼三道六界，哪有这么清闲的负累？你不过是累了，说的气话而已。我这个被当成楼主使的长老都没那么说……你别多想。她人在这，就是好的，总有一日她会有所成就——难道你不想看着她大成的那一日？”
　　颜潇山却走了神，不知在想什么。
　　梦疏看着他那要死不活的样子，郁闷道：“算了算了，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自己的徒弟归了别人，怎么想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难过是正常的……”
　　话说到一半，却忽然被颜潇山的话打断：“你说，我要是想办法把墨阳剑拿回来呢？”
　　思路跳转太快，梦疏一时愣住：“都失窃了这么些年的东西，上哪里找去？”
　　“走吧。”
　　刚才所说的话，如同幻象，消弭无踪。颜潇山离开，梦疏也只能跟上，一面回想着刚才是否是自己的幻听，一面看着忽然一下高深无比的楼主。

作者有话说

　　这章其实自己不算是很满意，没有很好地把若鸿的“堕落”描写出来。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谁又知道，这样的相逢，是天赐良缘，还是永世灾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