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狐皮仙人（一） ...
-
闻人月一睁眼，看见师尊正背对着他，在床边打理他那断了一截的袖子。
他又一闭眼——干脆装死。
随后，闻人月猛然想起，他们两人已经双双落入凡间，不在天庭之中了。
天书将他们下放到了哪个时间点？
他们现在又是在哪里？
在闻人月终于打算睁眼时，杨岁卿正巧转过身。
他伸手过来，正要摸上闻人月的眼睛，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人声。他手掌向上，虚虚按在闻人月额头上，顺带盖住了他的双眼。
原来师尊知道自己醒了，但似乎出于某种原因，他还不能睁开眼……
师尊的掌心略有些凉。闻人月忍住眨眼的冲动，继续装睡。
屋门先是被人用手肘肘了两下，杨岁卿刚要起身去开门，谁想到那门已经砰地被人用脚踹开了，他又坐了回去。
似乎有人把一个盛满水的木盆重重放在了桌上，咣地一声。
同时，一个嗓门很大的大娘开口说话：“杨大夫，你那学徒如何了？”
杨大夫？那是谁？师尊何时成了大夫？
闻人月闭着眼专注地听，他耳力天生敏锐，几乎感觉那大娘的声音是冲着他耳朵在喊话。
他在杨岁卿掌心里微微皱了眉，眉间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抚平。
“他高烧未退，但比昨日好些了。”杨岁卿收回了手，睁眼说瞎话的本领一流，他言语间略带歉意，“大娘，多谢收留。我们可能还需再叨扰一段时日。”
“没事，没事，你们就住着呗！我们家这空房多。”
大娘搓好了冷巾递过来，杨岁卿接了，仔细覆在闻人月额头上。
大娘问：“大夫……那我家小女的病？真能治？”
“……”杨岁卿先是沉默了片刻，等大娘深呼吸几个来回后，恢复了笃定，“可治，先按我开的药方吃着。待我这徒弟身体恢复了，我们一同去后山上找找药材。若找到合适的草药，凑出一副药给你。”
闻人月忽然回想起，他以前生病去抓药时，那些年老大夫也喜欢说话大喘气，师尊做大夫的言行举止，还真是像模像样。
“那太好了！”大娘声音有些哽咽，“谢谢……谢谢大夫，我去厨房看看锅里熬的药。”
大娘迅速走了。她一关门，闻人月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冷巾滑落在他胸襟，冰得他立刻扯在了手里：“师尊，你什么时候成大夫了？”
“就在昨日。”杨岁卿自然拿过他手里的冷巾放回木盆，淡然道。
他终于把袖子束成了一个看不见断裂布料的样子：“下界后，你趴在这户人家的门槛上睡得太沉，怎么都推不醒。我只好随意编了个理由。如今你我是赤脚大夫和学徒，别露馅了。”
“哦……我记着了。”
“师尊，你下界时竟然是醒着的？”
闻人月想起那阵黑沉沉的下坠感，打了个寒颤。
“嗯。”
“那……”闻人月压低声音问，“师尊为什么要伪装一个大夫？听你刚刚说的，还打算给小孩子开药方去抓药？”
在文泉司干了几天活，从来没看到杨岁卿露过这一手绝活。
莫非……他师尊是个隐藏的绝世药师？
“我随身带着一些仙草，煮一煮对孩子无害的。”杨岁卿皱了眉，“说明情况有些费口舌。你能下地的话，随我一道来看看便知。”
闻人月历经黑沉长梦，现下身体已经自行适应了，他成仙不久，因而再回凡躯，竟也没有什么不适应。
闻人月利索地跳下床榻，跟着杨岁卿一起推门走到院中。
一方小院子里，养着三两鸡鸭，统统挤在破烂的藩篱中。地上散落着几把农具，主人家似乎是想起哪把用哪把，木柄上已生了霉点，皆是锈迹斑斑的模样。绕着天井的位置摆了不少花盆，但盆土干得开裂，花草已枯黄得看不出品种。
远处门口趴着一只老黄狗，见了他俩出房门，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并没多作搭理。闻人月发现它身上有些陈年抓痕，不知是怎么来的。
浓浓的药味从院落的另一角袭来，仙草与不知什么东西煮在了一起，原本清香的味道也变得让人难以容忍。
闻人月远远望了一眼，那位大娘好像在厨房的小凳上睡着了，头顶在身后的墙上，双臂抱在胸前，很是操劳的模样。
院里很安静，周遭的墙垒得很高，一眼望去，阳光只能通过天井溜个边钻进来，院中显得有些阴暗逼仄。
这里处处都显出这户人家的清贫。
闻人月绕过那些农具，既然身后杨岁卿也没出声阻止，他便慢慢靠近了院中除了老黄狗以外的活物——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
她手里正摆弄着什么东西，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以前疯夫子家里也常有小孩来访，自从教好闻人月的名声打了出去，便有许多人慕名而来，他们大多是找夫子帮忙管教小孩的父母，还有很少见的一些人，是专程送小孩过来让夫子教书的——可惜夫子不爱教书，后来读书识字的重担，都落在了他们的师兄闻人月身上。
那些小孩相处久了，闻人月都拿他们当自己的兄弟姐妹看待。小孩子顽皮一些，好像自己幼时一样天真烂漫，只是因为纨绔爱玩就被父母送了过来，他心里总有些同病相怜。而且只要真诚对待他们，就都是一些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闻人月每回修炼累了，就喜欢泡在孩子堆里，和他们一起聊天玩闹。
在他成仙那天，他们还在院中用染料合绘了一幅长画送给他，当做他的成仙礼物——像这个女孩子那么大的孩子们都流了眼泪，告诉他变成了神仙，一定还要飞回来见他们，真是一派天真烂漫啊……
想起那些小孩，闻人月深吸一口气，想和面前的小姑娘好好打个招呼。
还没等他出声，那女孩突然扭过头来。
闻人月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差点叫出声来。
那孩子竟长着一张狐狸的脸！
竖瞳直立在黑亮的眼睛里，上挑的眼角带着妖邪之感。
他轻轻放掉那口气，生怕惊动了什么。
在他小口喘气时，又看到那女孩手里的玩意——竟是一节手骨。
闻人月察觉到她妖气冲天，身遭的邪念即将越过女孩身体来勾缠他，本能要催动仙法，却完全被一道无形的枷锁定在了原地。
他看向头顶，竟是那道不允许他们介入凡人因果的天道文书在捆束他。
——师尊！！！
闻人月不敢出声，怕惊动了妖邪，回头疯狂用眼神向师尊求救。
从杨岁卿的角度，居然能看到闻人月的眼底有点潮意——难道是被吓哭了？
闻人月看到师尊颇为恶劣地笑了一下，顿觉孤立无援。
杨岁卿心里到底还是残存了一点善良的，他走到闻人月身后，提着手中石剑在他身前轻轻划了一道。
顿时，小女孩视线像是被这道剑痕隔绝了。
她茫然地环视一周，好像怎么都看不见闻人月在什么方向，于是低下头接着去玩那节手骨了。
杨岁卿拉了一把闻人月的袖子，把他扯回廊下站着。
“本以为你稍微残留了点感知危险的本能……看来是脑袋先着的地。”杨岁卿揶揄道。
闻人月低声急切问出一串问题：“师尊，这女孩怎么长了一张狐狸的脸？她是你留在这户人家的原因吗？她和《狐皮仙人》有关系？”
“……”
好多问题，把杨岁卿砸沉默了。
杨岁卿望过来：“你慌什么神。忘了自己还是个神仙？”
闻人月急道：“师尊，我们不是被天道下了禁制，你刚看到我头顶的天道文书了吗？如今我们还能算神仙吗？”
他忽然想起方才杨岁卿画出的剑痕：“哎？话说……为什么师尊你还能用仙法？你怎么不受影响？”
杨岁卿看他面露警惕之色，当即要去掏怀里的仙笔，已经准备好给天帝写上一封投诉信了。
他略有些头疼，按住了闻人月：“神仙下界能做的确实有限。但可以用仙法护佑自己，如此做法并不受天道责罚。你方才想用仙法伤害凡人，所以受到天道阻拦。”
原来如此。闻人月点头应是，又把仙笔收了回去。
杨岁卿望着庭院，也压低了声音：“这女孩脸显狐貌，是受到了妖狐一族的诅咒，我瞧她体内妖气已凿入八分，致使神智尽退，情况实在不大好。等她完全化作妖狐时，不仅那位大娘性命会有危险，周遭的村民恐怕也难逃毒手……”
“先前让你收着的《狐皮仙人》，还带在身上吗？”
闻人月掏出一本封皮皱巴巴的话本：“在我这，师尊。”
他习惯性翻了几页，疑惑道：“不好了，师尊，它怎么变成空白的书了？”
“我们来到的是这本书因果正在错乱的时间，它的内容当然无法显示出来。下界正是为了拨正它的因果。”杨岁卿解释了一番，“你可还记得这个故事讲了什么？写到书上去。”
他们回到屋内，闻人月催动周身仙力凝聚成金墨，边想边写：“它讲的故事简单，我还记得大概讲了什么……有一个住在深山里的穷书生，他在进山拾柴时，救下了一只母狐狸。那狐狸是一只还未修炼成人形的狐狸精，它摆手作揖向书生求救，书生为了让它活下去，将家中最后的一点稻米煮成了热粥，分给了狐狸一碗。狐狸感念书生善意，在他家中住过一晚后，终于渡劫成了狐狸仙人，随后狐狸精神念成仙，便褪去了凡身的狐狸皮，作为御寒仙宝赠予了书生。书生大为感动，记述了这个故事……”
写上去的字还没片刻功夫就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消失了。
金墨变成了血水一样的暗红色，字迹缓缓渗进了书页里。直到书页重新变回空白。
闻人月不死心地回想了更多细节，重新在纸上写了一遍，可惜也只是浪费仙元的无用之举，金墨再次消退了。
杨岁卿用拇指抿了一点残余的血墨，望向窗外的小狐女，皱起眉：“难怪她身上有这么深重的诅咒，原是沾上麻烦了。”
“师尊，怎么了？”
杨岁卿：“天书将我们下放至这个落点，不仅是写作者快要完本的时间，还是内容出现大幅改动的时间……”
“按目前情况来看，天书落点没问题。这户人家有一狐女，确实与故事牵扯最深……但是，我昨日从大娘那里打听过这本《狐皮仙人》，是个狐狸精剥了书生皮的恩怨故事。和你写下的内容不一样。”
屋外，背对着他们的小女孩好像听到他们讲话一般，突然扭过头，隔着窗户远远看着他们俩，咯咯地笑了起来，狐狸眼角弯起来，嘴角咧地很大。
她手中把玩的手骨突然动了一下，摆出了一个写字的姿势。
闻人月全身的寒毛唰地竖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狐皮仙人（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