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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滚出来一下 ...


  •   传说,在人间有一类人,他们在死后不会发觉自己已经死亡,而是以正常人的形态继续生活,只有被人点破,或自己发觉,才会化作游魂。

      而酆都断金门的职责之一,便是将他们带离人世。

      晨光越过山脊,照亮了蜿蜒的下山小路。无名与三安并肩走着,谁也没有说话。饭馆的屋檐早已消失在视野尽头,只有山风还在耳边低语。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无名忽然停下脚步。

      这是一处向阳的山坡,视野开阔,脚下是茂密的松林,远处能望见来时小镇的轮廓。晨雾正在消散,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

      无名转过身。他没有笑,脸上是少有的平静。晨光落在他眼底,映出一种了然的光。

      “我真不知道我的魅力居然这么大,能让你陪我玩两个月的过家家。”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掌门大人”

      三安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四目相对。

      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三安看着无名——看着那双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看着那里面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

      半晌,三安轻轻叹了口气。

      “哥哥,我有时真的会感叹,你为何如此聪慧?为什么不能傻一些呢?”

      那声音很轻,却仿佛卸下了什么重负。他周身那种刻意的、甚至有些笨拙的温和气场,在这一刻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水的庄重。

      他望着无名,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深水。有怜悯,有不忍,有身为掌门的责任,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舍。

      然后他缓缓抬起手,从怀中取出了那柄银色短剑。

      “善。”三安开口,声音不再伪装,而是带着断金门掌门应有的清越与威严,在山间悠悠荡开,“我以酆都断金门掌门三安之名,指引无名神魂——”

      剑身在晨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光泽。

      “——舍此残躯,转世归乡。”

      话音落下的刹那,三安手腕一翻。

      那柄银剑发出清越的鸣响,剑身竟在光芒中延伸、变形——不过眨眼功夫,短剑已化作一杆银色的长枪。枪尖寒芒吞吐,枪缨如雪,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与此同时,三安那头随意束起的黑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变作干净利落的短发。而额前与鬓角,数缕白发骤然显现,在晨风中格外刺眼。

      无名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哈”了一声。

      “真可怕啊。”他说,语气里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

      “哥哥,不必害——”

      三安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无名突然动了。

      他往前跨了一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然后他歪着头,用那种轻飘飘的、刻意拖长的语调说:

      “我的意思是,你之前说等你当上宗主,一定风风光光带我走——居然是要和我打一架?”无名眨眨眼,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真不懂怜香惜玉。”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又轻又飘,尾音微微上扬,像极了三安平日说话时的腔调。

      三安愣住了。

      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抗拒、愤怒、悲伤,甚至直接动手。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调侃。

      “什么?”

      就在他失神的这一瞬,无名动了。

      不是玩笑,不是试探——是真正的杀招。

      无名几乎是在原地消失,下一瞬已出现在三安面前。那柄随手捡来的铁剑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带着破风之声,直劈三安面门!

      三安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向侧后方滑开半步。剑锋擦着他的衣襟落下,斩断几缕飘起的发丝。

      可无名的攻势并未停止。

      铁剑刚落地,他已拧身再起,剑锋自下而上斜撩——角度刁钻,速度奇快,完全是生死搏杀的路数。

      “无名!等等!”三安一边急退,一边试图唤回他的神智,“我不想伤你!”

      可无名像是听不见。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吓人,里面倒映着晨光和三安仓促躲避的身影,却没有任何情绪。

      铁剑第三次袭来时,三安终于咬了咬牙。

      他右手一松,长枪脱手,化作流光消散。同时左手已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咒——符纸边缘泛着淡淡的金芒,上面用朱砂绘着复杂的纹路。

      无名又一剑劈来。

      三安不躲不闪,反而迎了上去。在剑锋即将触及身体的刹那,他身形一矮,符咒如灵蛇般探出,“啪”一声贴在了无名持剑的手腕上。

      符咒触体的瞬间,无名的动作僵住了。

      他的手腕上凭空出现了一根红绳——手指粗细,色泽鲜红如血,一圈圈缠绕上来,将他的手腕紧紧捆住。

      无名低下头,看着那根红绳。

      三安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温和的笑意。他走上前,声音放得很轻:“你要的怜香惜玉。”

      他说这话时,眼神认真得近乎天真——仿佛真的只是在完成无名刚才那个玩笑般的“愿望”。

      可他没看见,无名垂下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冷了下去。

      “……也太瞧不起我了。”

      无名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他手臂猛地发力——肌肉绷紧,青筋暴起,那根鲜红的绳索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三安的笑容僵在脸上。

      下一秒,“啪”!

      绳索应声而断。

      断裂的红绳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空中。无名活动了一下重获自由的手腕,抬眼看向三安,嘴角又勾起那个弧度: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三安盯着他,盯着这个本该被符咒压制、毫无还手之力的“活死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不可能。

      那符咒是他亲手炼制,专克滞留人间的亡魂。一旦贴上,便是大罗金仙也得束手就擒。

      除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三安心头。

      除非事到如今,无名依然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死了。

      他依然认为自己是个活人。

      “……哥哥,”三安的声音有些发涩,他看着无名,缓缓道出,“你已经死了。”

      他顿了顿,几乎是用尽力气才说出后半句:

      “和我走吧。”

      那一刻,三安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

      无名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这个笑很淡,淡得像晨雾,却让三安的心猛地一沉。

      “是吗。”无名说。

      话音未落,他再次动了。

      这一次比刚才更快、更狠。铁剑化作一片寒光,几乎封死了三安所有退路。每一剑都直奔要害,没有任何花哨,只有最原始、最直接的杀戮意图。

      三安咬了咬牙,右手虚握——

      银枪再次出现在手中。他不再躲避,而是挺枪迎上!

      “铛——!”

      枪剑相交,爆出一串刺目的火星。

      无名被震得后退半步,却立刻稳住身形,再次扑上。他的剑法没有任何章法,却快得惊人,每一剑都带着同归于尽般的决绝。

      三安长枪舞动,枪影如龙,将袭来的剑锋一一挑开。他的修为远在无名之上,可每一次格挡都留有余地——他不想伤他,一点也不想。

      “铛!铛!铛!”

      金铁交鸣之声在山坡上回荡,惊起林中飞鸟。

      无名久攻不下,忽然变招。他不再追求剑招的精妙,而是将全身灵力灌注剑身,一剑劈下——

      这一剑没有任何技巧,只有纯粹的力量。

      三安横枪格挡。

      “轰——!”

      气浪炸开,震得周围草木倒伏。无名手中的铁剑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剑身裂开数道细纹,随即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坠入下方的松林。

      无名站在原地,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右手,又抬头看向三安。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三安收枪而立,正要开口——

      无名却突然笑了。

      他双手抬起,在胸前飞快地结了一个印,动作生涩,却精准无误。下一秒,无名的身体竟开始变得透明,如同晨雾般缓缓消散。

      三安一愣。

      随即,他猛地意识到什么,脸色骤变:

      “移形?!”

      话音未落,身后已传来破风之声!

      三安想也不想,长枪向后横扫——

      可还是晚了一步。

      无名出现在他身后,整个人扑了上来。他双手环住三安的腰,身体前倾,借着冲势将三安狠狠撞倒在地!

      两人纠缠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泥土和草屑沾了满身。最后是无名先定住身形——他单膝压住三安的小腹,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人死死按在地上。

      晨光从无名身后照过来,给他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可三安却看见,在那片金光里,有无数的黑影在蠕动。

      它们从无名的影子里爬出来,扭曲、变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些声音起初很轻,渐渐汇聚成含糊的低语,是一个孩童的声音:

      “你已经死了……和我们走吧……”

      “和我们走吧……”

      “走吧……”

      无名置若罔闻,可三安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心魔。

      而且还是已经具象化、能影响现实的心魔。

      他正要开口,却见无名忽然低下头。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个深渊。他盯着三安,嘴角一点点咧开,露出一个完全不像他的、狰狞的笑。

      然后他松开了按着肩膀的手,转而掐住了三安的脖子。

      手指收紧。

      力道大得惊人。

      三安感到窒息,眼前开始发黑。他挣扎着想推开无名,可那双掐着他脖子的手像是铁铸的,纹丝不动。

      情急之下,三安左手扣住无名手腕,右手猛地捂住他的嘴。

      他怕无名情急之下咬舌。

      可他没想到,无名真的咬了。

      不是咬自己,是咬他。

      无名低头,狠狠一口咬在三安捂着他嘴的手掌上。牙齿穿透皮肉,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流淌。

      三安闷哼一声,却依旧没有松手。

      他死死盯着无名空洞的眼睛,瞳孔深处忽然泛起一点红光——起初只是针尖大小,随即迅速扩散,直至整个眼眸都染上血色。

      “罗酆山,魄无迁!”

      三安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平日温和清越的嗓音,而是带着某种古老而威严的回响,仿佛来自幽冥深处。

      话音落下的刹那,三安身下的土地开始蠕动。

      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钻出来——

      一只只漆黑的手。

      它们从泥土中伸出,皮肤干枯如树皮,指甲尖锐弯曲。这些手悄无声息地探向无名,一只捂住他的眼睛,一只捂住他的耳朵,一只捂住他咬人的嘴。

      无名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

      那些鬼手冰凉刺骨,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仿佛连魂魄都要被冻结。无名眼中的疯狂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然后是深深的疲倦。

      他松开掐着三安脖子的手,身体软了下来,倒在了三安的身上。

      鬼手也随之退去,重新沉入地底,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坡上恢复了安静。

      只有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还有两人粗重的喘息。

      三安看着趴在自己身上、闭着眼睛的无名,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这才发现,二人好像离得有些太近了,近的似乎能感受到无名的鼻息喷洒在自己的脖颈,脸颊顿时一热,慌忙站了起来。

      手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随手扯了块布条缠上,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短暂休息后,三安弯腰,小心翼翼地将无名抱了起来。

      无名比他想象中要轻,仿佛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缕随时会飘走的烟。

      三安低下头,看着怀中人安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嘴角还残留着一点血迹——是他的血。

      那一刻,三安眼里涌起复杂的情绪。那是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东西。

      他抱着无名,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出两步,怀中的人却忽然动了。

      不是挣扎,也不是醒来。无名依然闭着眼睛,只是无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三安胸前的衣襟。

      然后他发出了一声呓语。

      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却让三安的脚步猛地停住。

      “带我走……”无名喃喃着,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做一个很痛苦的梦,“救命啊……”

      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滑落,划过苍白的脸颊,没入鬓角。

      三安怔怔地看着那泪水。

      一滴,两滴。

      不知是无名的,还是他自己的,落在了无名脸上,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悲伤。

      ---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带着潮湿的霉味和刺骨的冷。

      无名又回到了这里。

      那个他住了十三年的“房间”——如果还能称之为房间的话。四面是石墙,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木门。地上铺着发霉的稻草,墙角结着蛛网,空气里永远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这是他的家。

      或者说,是他曾经以为的家。

      “小杂种!滚出来!”

      门外传来父亲的吼声,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响。无名缩在墙角,一动不动。他知道,出去只会挨打——而理由,竟然只是他生前一位修士的预言。

      门开了。

      一个瘦高的男人走进来,手里拎着一根沾着污渍的木棍。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看人的眼神像在看一堆垃圾。

      “今天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男人问,声音嘶哑。

      无名摇头。

      “说谎!”木棍狠狠砸在背上。

      无名闷哼一声,咬紧牙关,没发出惨叫。他早就学会了——惨叫只会换来更重的殴打。

      男人打累了,扔下木棍,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铁门重新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无名趴在稻草上,等背上的剧痛慢慢变成麻木的钝痛。他抬起头,看向对面墙上那个小小的孔洞,那是这间牢房里唯一的光源,也是他唯一与外界相连的通道。

      光从孔洞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晃动的光斑。

      无名盯着那光斑,看了很久。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很轻,很细,像小猫的爪子挠在心上。

      “小哥哥,你在里面吗?”

      是个女孩的声音,从孔洞外面传来。

      无名没有回答。他早就学乖了——任何回应都可能带来灾难。

      可那个声音没有放弃。

      “我叫阿明,你叫什么呀?”

      无名依然沉默。

      但不知为什么,这次他没有捂住耳朵,也没有躲到角落。他就那么坐着,听着那个声音从孔洞外传来,一句,又一句。

      “今天外面下雨了,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来,像一串串珠子……”

      “街口那棵槐树开花了,白色的,香香的……”

      “卖糖人的老爷爷来了,他捏的小兔子可好看了……”

      无名听着,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孔洞。光斑在地上移动,从左边移到右边,时间就这样悄悄流逝。

      第二天,那个声音又来了。

      第三天也是。

      第四天,第五天……

      渐渐地,无名开始期待那个声音。他会早早地坐在孔洞下方,等光斑移到某个位置时,那个声音就会准时响起。

      有时候是讲外面发生的事,有时候是哼一段不成调的歌谣,有时候只是安静地陪他待一会儿。

      一个月后的某天,当那个声音问“小哥哥,你今天过得好吗”时,无名第一次开口了。

      “……不好。”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孔洞外安静了一瞬。

      然后那个声音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天,阿明讲了一个关于小鸟的故事。小鸟被关在笼子里,每天都想飞出去。有一天,笼门忘了锁,小鸟飞了出去,看到了天空,看到了森林,看到了整个世界。

      “后来呢?”无名问。

      “后来啊,”阿明的声音带着笑意,“小鸟飞累了,就找了一棵大树,在上面筑了个窝。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由自在的。”

      无名沉默了很久。

      “真好。”他说。

      那是他十三年来,第一次说出“好”这个字。

      从那以后,无名开始和阿明说话。虽然说得不多,虽然总是阿明说十句,他才回一句,但有什么东西,确实在悄悄改变。

      阿明告诉他,秋天来了,田里的麦子熟了,金黄金黄的,像铺了一地金子。

      阿明告诉他,镇上的学堂开学了,孩子们背着书包跑过街道,笑声像银铃一样。

      阿明告诉他,夜晚的星空很美,星星多得数不清,像有人撒了一把碎钻在天鹅绒上。

      无名听着,想象着。那些画面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金黄的麦浪,奔跑的孩子,璀璨的星空……虽然从未亲眼见过,却仿佛已经看过千百遍。

      他以为自己终于抓住了一缕光。

      直到那天。

      那天,阿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张。

      “小哥哥,我可能要走了。”她说,“我爹娘要带我去很远的地方……”

      无名的心猛地一沉。

      “很远……是多远?”

      “……不知道。”阿明的声音带着哭腔,“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无名张了张嘴,想说“别走”,想说“带我一起走”。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

      他能说什么呢?一个被囚禁的怪物,一个连自己房间都走不出去的人,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留下?

      “小哥哥,”阿明忽然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如果有一天,你走出去了,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的声音很轻,却很认真,“去看麦田,去看星空,去看所有我没来得及看的东西……然后,在心里告诉我,它们是不是真的像我说得那么美。”

      无名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好。”

      “那就说定了。”阿明笑了,笑声里带着泪意,“拉钩。”

      无名伸出手,手指穿过孔洞。他感觉到另一只小小的、温暖的手,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那天的光斑格外明亮,明亮得刺眼。

      第二天,阿明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无名坐在孔洞下,从天亮等到天黑。光斑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消失,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他以为,这就是结束了。

      直到第五天。

      铁门被粗暴地推开,母亲冲了进来。她的头发凌乱,眼睛充血,手里拿着一把沾着血迹的剪刀。

      “妖怪!我抓到那个妖怪了!”

      母亲尖叫着,将一样东西扔在无名面前。

      那是一个头颅。

      女孩的头颅。

      眼睛还睁着,瞳孔里倒映着最后的光。嘴角微微上扬,仿佛还在笑。

      鲜血从断颈处汩汩涌出,浸湿了地上的稻草,温热黏腻的液体漫到无名脚边。

      “我见过她!她不是人!”母亲的声音尖厉刺耳,“她在蛊惑你!她想带你走!她想害死我们全家!”

      无名盯着那颗头颅,盯着那双再也无法闭合的眼睛。

      时间好像静止了。

      然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碎了。

      他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母亲。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像在梦游。

      母亲还在尖叫,挥舞着剪刀:“你要干什么?退后!退后!”

      无名没有停。

      他伸出手,掐住了母亲的脖子。

      手指收紧。

      母亲惊恐地瞪大眼睛,剪刀掉在地上。她挣扎,踢打,可无名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放……开……”母亲的脸涨成紫红色。

      无名看着她,眼神空洞得可怕。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无名回过头,看见父亲站在门口。他手里没有木棍,没有铁链——只有一根筷子。

      普通的竹筷,吃饭用的那种。

      父亲看着无名,看着被他掐住脖子、濒死的妻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就那么看着,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然后他走过来,蹲下身。

      无名想躲,可身体忽然动不了了,那十三年来根植于骨髓的恐惧,让他的身体本能地僵住。

      父亲抬起手。

      那根筷子,对准了无名的耳朵。

      用力刺了进去。

      剧痛。

      难以形容的剧痛从耳道炸开,穿透鼓膜,直刺大脑。无名松开掐着母亲的手,捂住耳朵,可温热的液体已经从指缝涌出。

      他看见父亲拔出筷子,筷尖上沾着血和白色的东西。

      然后,筷子再次刺入。

      这次是另一只耳朵。

      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母亲的咳嗽声,父亲的喘息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一切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和脑海中回荡的、最后的画面:

      阿明的头颅,睁着眼睛,微笑地看着他。

      ---

      “啊——!!”

      无名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里衣。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炸开一样。

      “哥哥?”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无名僵硬地转过头,对上一双关切的眼睛。

      三安坐在床边,手里端着药碗,见他醒来,明显松了口气:“做噩梦了?”

      无名没有回答。他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他从未来过的房间。陈设古朴而精致,雕花木床、云纹窗棂、青瓷花瓶……每一样都透着雅致,却也透着陌生。

      窗外是黑夜笼罩下的繁华街道,灯笼的光连成一片温暖的海洋,行人往来,叫卖声隐约传来。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晚市的烟火气。

      一切都很美好。

      美好得像个谎言。

      “这是哪?”无名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三安凑近了些,双手撑在床沿,整个人几乎要贴上来。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某种近乎天真的暧昧:

      “酆都断金门,我家,我床。”

      无名沉默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净的手,看着身上柔软的丝绸寝衣,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然后,他忽然笑了。

      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讽刺的笑。那笑容很淡,淡得像一层雾,随时都会散开。

      “没想到啊,”无名抬起头,看着三安,一字一句地说,“掌门大人满世界发布通缉令,居然只是想让我和你同床共枕。”

      三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下一秒,他的表情迅速切换成慌乱:“不、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他急得语无伦次,“这里最安全!我是为了保护你!我没有……”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无名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三安的头顶——或者说,是抚上那簇刺眼的白发。

      “修士白发,”无名低声说,语气听不出情绪,“大限将至啊。”

      他本以为会看到悲伤,或者至少是凝重。

      可三安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那张俊美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从脸颊到耳根,再到脖颈,红得像熟透的果子。三安睁大眼睛看着无名,嘴唇微张,竟是一副……害羞的模样?

      无名的手僵在半空。

      他本是想反将一军,可眼前这反应……

      无名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这人,不会真是个变态吧?

      好可怕。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一个手还放在对方头上,一个脸红得像要滴血。气氛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推开了。

      一道强烈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射了进来,精准地落在三安身上。

      无名和三安同时转头。

      门口站着一位看起来年长些的男子。他约莫四十上下,面容严肃,穿着深青色的道袍,袖口绣着银线云纹,气质沉稳如山。

      且满头白发。

      三安吓了一跳,几乎是弹起来,迅速挡在无名身前。

      无名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门口那位,心里忽然明了。

      ——这是被正宫抓到了?

      他挑了挑眉,觉得这戏码还挺有趣。

      门口的男子盯着三安,脸色越来越沉。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小子,滚出来一下。”

      滚出来……一下?

      无名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奇怪的搭配,差点笑出声。

      三安转身,对无名叮嘱:“哥哥,我待会就回来。”那语气,活像要出门买菜的主妇。

      无名点点头,看着他跟着那位“正宫”走出房间,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无名靠在床头,竖起耳朵。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却依然清晰的对话声:

      “好小子啊你!”是年长男子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怒气,“都把人带家里来了,你什么意思!?”

      “挺有意思的。”三安的回答听起来……还挺理直气壮?

      “你!你身为掌门,把活死人带在身边还不送往轮回,这是想干什么?!”

      “他不愿意走就不走呗,况且我已经说了,他也不信。”

      “你!真是色令智昏!!”

      无名听到这里,觉得有些无聊。

      ——什么嘛,都是关于我的。
      无名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他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走向房间角落的衣架。那里挂着他的衣物,还有那顶熟悉的黑纱斗笠。

      动作利落地套上外衣,系好衣带,最后将斗笠戴在头上,黑纱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窗边。伸手推了推窗棂,纹丝不动。

      又拉了拉,还是不动。

      锁着的。

      无名歪了歪头,黑纱随之轻晃。然后他抬起拳头,没有任何犹豫,一拳砸了过去!

      “砰——!”

      木屑飞溅。

      雕花窗棂应声碎裂,露出一个大洞。夜风从洞外灌进来,带着街市的喧嚣和食物的香气。

      无名活动了一下手腕,从洞口探出身,看了看高度——二层楼,不高。

      他翻身跃出,轻巧地落在地上,溅起少许尘土。

      夜市的灯火照亮了街道,行人往来如织。无名拉了拉斗笠的边缘,让黑纱垂得更低些,然后转身,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而此刻的门外,三安和年长男子被那声巨响惊得同时转头。

      “什么声音?”年长男子皱眉。

      三安脸色一变,猛地推开门冲进房间——

      空无一人。

      只有破碎的窗棂,夜风正从洞口呼呼灌入。衣架上空空如也,那顶黑纱斗笠不见了踪影。

      他冲到窗边,探头望去。

      街道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交织成一片繁华的底色。

      而在那片流动的灯火与人影中,一个戴着黑纱斗笠、穿着浅棕色外衣的身影,正不紧不慢地拐进一条小巷,消失在夜色深处。

      三安看着那背影,半晌,忽然笑了。

      笑得无奈,却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温柔。

      “跑得还挺快。”他轻声说。

      身后,年长男子也跟了进来,看着破碎的窗棂,脸色铁青:“你看你干的好事!”

      三安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未减。

      他说:“师父,我觉得,接下来的日子,应该不会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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