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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莫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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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高,围在君家小院前的乡邻们终于三三两两地散去。君有归站在院门口,目送着众人的背影,非但不觉得疲惫,反而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被众人瞩目的感觉,总是让人心潮澎湃的。
虽说他在村里从来就不缺关注。
转身回屋时,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安静坐在角落的少年身上。那孩子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空洞的眼神依旧牢牢锁在他身上。仿佛世间除了君有归,再无其他值得注目之物
被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君有归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走近些,柔声问道:“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呀?”
“我认识你。”少年的声音平板无波,“你是鬼。”
这般诡异的话配上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实在叫人脊背发凉。君有归只得在心里默念:他是个痴儿,莫要计较。
“你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君有归凑近些,连珠炮似的问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是被掳来的吗?家里还有谁?今年多大了?”
少年被他这一连串问题问得不知所措,而君有归问得越急,身子便靠得越近。
“不……不知道!”少年往后缩了缩。
君有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后退两步,歉然道:“啊,不记得也没关系,明日我带你去见师父。”
少年乖巧地点了点头。这时,李老焉的声音从君有归身后传来:“这就是仙人的仆从?”
君有归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应道:“爹,他其实是……”
该怎么介绍?傻子?扒手?似乎都不妥当。把一个扒手带回家,倒显得他自己像个傻子了。
“是个扒手吧?”李老焉抢先道,“还乡方才都跟我说了。你在人群里也说了,他是个扒手,这儿还不清楚。”他指了指脑袋。
君有归这才恍然。
“但你既然带他回来,必定有你的道理。”李老焉拍了拍儿子的肩,“我与你娘要去集市采买,他就交给你安置了。”
“好嘞爹!”君有归笑着目送二老出门。
待父母走远,他转身看向少年,沉吟道:“没有名字总是不便,总不能一直叫你扒手……”他思索片刻,眼睛一亮,“就叫你莫苦吧。莫道众生苦——愿你莫因自身苦难,便去伤害他人。”
少年——莫苦用力地点了点头。君有归见状,不由展颜一笑。
“今日我亲自下厨!忙活这半天,连口饭都没顾上吃。”说着便钻进厨房忙活起来。不过半个时辰,两碟小菜便热气腾腾地上了桌。
莫苦盯着香气四溢的饭菜,眼睛都直了,接过筷子便狼吞虎咽起来。
“慢些吃,没人跟你抢。”君有归忍俊不禁。
莫苦却恍若未闻,依旧埋头苦吃。
“你这吃相,倒有几分像赵家老大。”君有归打趣道,“不如就姓赵吧?赵莫苦,赵莫苦……”
莫苦听到呼唤,停下筷子,朝君有归认真地点了点头。
君有归还在为自己的取名天赋沾沾自喜,莫苦已经风卷残云般扫光了两碗饭。
饭后君有归收拾碗筷,莫苦便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不是个扒手吗?总跟着我作甚?”君有归心下嘀咕,“难不成还想偷我不成?”
忽然他想起一事,转身问道:“你头上这缕白发是怎么来的?”
莫苦茫然摇头。
果然还是一无所知。君有归轻叹: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为何独独要跟着我呢?
“先前是谁说不能随便带陌生人回家的?”贾还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如今自己倒带回来个小扒手。”
“别总叫人家扒手,多难听。”君有归笑道,“他现在有名字了,叫赵莫苦。”
“赵莫苦……倒是个好名字。”贾还乡挑眉,“你打算让他长住?”
“暂且收留两日,过后再送他回去。”
“酆都人?等你走到那儿,脚底都要磨穿了,半路就得饿死。”
“无妨,明日我向师父请教些仙术,说不定能用上。”
“也罢。”贾还乡转身欲走,“那我先回去了。”
“不多坐会儿?”
“不过是顺路过来瞧瞧。”她挥挥手,身影渐远。
“再会!”君有归目送她离去。
接下来的半日,无论君有归走到哪里,赵莫苦都如影随形。在村里闲逛时跟着,去市集采买时跟着,就连到邻家帮忙掰苞米时也紧紧相随。
“有归啊,你也到年纪了,可有什么中意的姑娘?”村里的王婶一边剥着苞米,一边笑吟吟地问。
“暂时还没有呢。”
“哎哟,那可要抓紧了。”王婶眼睛一亮,“你觉得我家闺女怎么样?”
君有归吓了一跳——他从未考虑过成家之事。
“这个……婶子,俗话说得好,男子当先立业后成家。我现在只是个半吊子仙徒,终日不着家,岂不耽误了姑娘?”
“瞧瞧!还是你有志气!”王婶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婶子不逼你,你专心学艺便是。”
君有归暗暗松了口气,却没留意到身旁的赵莫苦也悄悄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夜幕降临,二人回到君有归的房间。
"家里没有空余的屋子了,今夜你就和我一起睡吧。"
赵莫苦顺从地点头。
更衣时,君有归又被那道直勾勾的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
"你能不能……转过去?"
赵莫苦这才乖乖别过脸去。
床榻狭小,两人几乎是肌肤相贴。但经过一整日的奔波,困意很快袭来。君有归能感觉到身旁少年温热的呼吸,听着那平稳的节奏,自己的眼皮也越来越沉。就在他即将陷入沉睡的边界,一阵奇异的晕眩感忽然袭来。
他感觉自己正在缓缓下沉,仿佛沉入温暖的深海。四周的声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妙的寂静。然后,他看见了光——不是寻常的光,而是如同月华般柔和的光晕,在黑暗中缓缓铺展开来。
他又梦见了那个男子。
这一次,梦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那人就站在他面前,一身黑红相间的衣袍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中轻轻飘动。
他的面容不再模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带着君有归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欣慰,有担忧,还有深深的眷恋。
那人缓缓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君有归的手。掌心传来的力道有些重,带着真实的温度,仿佛生怕再次将他遗失。奇怪的是,君有归并不觉得不适,反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仿佛这只手他早已牵过千百回。
男子领着他向前走去。脚下的路仿佛是由星光铺就,每一步都漾开细碎的光晕。沿途他看见许多模糊的身影——似是凡人,又似精怪,还有些飘忽的魂灵。
他们都保持着同一个姿态:面向他们,或者说,是面向君有归,虔诚地祈祷着。这些面孔似曾相识,他们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眼中含着泪水,却又带着希望的光芒。
未及深思,赵莫苦已领他来到终点。那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万千灯火将殿宇映照得璀璨夺目。宫殿的廊柱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仔细看去,竟是无数细小的符文在缓缓流转。
这里的一切都熟悉得令人心惊——他竟清楚每一处布局,更莫名地确信:眼前这男子,便是宫殿的主人。
君有归松开他的手,在殿中漫步。脚下的玉石地面冰凉剔透,映出他模糊的身影。男子紧随其后,目光温柔,始终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疏远。
信步走到殿外,只见一扇巨门巍然矗立。那门高耸入云,门板上镌刻着古老而神秘的图腾,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辉。门外聚着许多人,他们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门内却是一片望不穿的漆黑,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门楣上悬着一方匾额,上书三个遒劲大字:
"断金门"。
君有归绕着巨门走了一圈,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冰冷的门板,一阵刺痛般的熟悉感突然窜上心头。他回首时,却见那男子正凝望着倚在门框上的一道身影。
他定睛细看——
那倚着门框的"人",
赫然是他自己的尸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