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云几率 [向哨]》明域暗屿

2、今日开心云

　　晴夜无云，月光徘徊在花园皎白的地砖上。室内灯火煌煌，不知从何处起与银辉交割，为石阶铺呈静静流淌的香槟薄缎。

　　晚宴散场，宋青霭从门廊转回大厅，没想到父亲坐在沙发上等他。

　　“爸爸，今晚你住这边？”宋青霭停下脚步，绕到沙发旁。

　　“明天一早要回厅里，没陪你妈回疗养院。”宋赭分出面前一盏沏好的茶推给宋青霭，“坐。”

　　宋青霭在侧面的沙发坐下，面上不显，心里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

　　会提到哥哥吗？不过……爸爸和哥哥已经快两年没打过照面了。

　　“今晚所有人可都看到你有多优秀了，都说小云能力出众，一表人才。”宋赭眼中似还含笑，言语中温度不变却话锋一转，“之前敲定的礼服，怎么临时换了？”

　　宋青霭沉默一瞬，宋赭了然。

　　他冷哼一声：“宋照野送的？”

　　“哥哥特地订做的。”宋青霭猜到宋赭肯定不满才没直说，结果还是被一下猜中，“哥哥肯定也提前了解了今天的安排，礼服和晚宴布置很合宜。朋友都说衬我，伯伯阿姨也在夸。”

　　宋赭换了副挑剔的神色扫视过来：“我说什么了，你又把我当恶人提前给人找补。送套衣服就珍惜得不行，你把自己和他当一家人，他连你的毕业礼都不肯参加，给你面子了吗？”

　　致辞时手边的花束无心明辨，昨夜风中的花木清香再度浮现，宋青霭思绪反复，莫名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昨天和哥哥见过。于是努力缓和道：“哥哥一直工作很忙……”

　　“他借口真多。小小一个组长，一年到头有什么可忙的？我都能陪你母亲出席。”宋赭将手中茶盏在桌上重重一磕，“说什么你信什么，忘了你母亲长居天门冬星疗养是谁的手笔？”

　　“爸！这事我们说过很多次了，不是哥哥的错！”宋青霭蓦地站起来，“宴会结束太晚，我先上楼了。您也早些休息。”

　　“坐下。事没说完走什么。”宋赭面色不霁，“既然毕业了，之前和你提的进行政厅工作，考虑得怎么样？”

　　“不用。礼和综合咨询事务所的面试过了，我下个月报道。”宋青霭走到斗柜旁，低头看自己上次走神时掐伤的蝴蝶兰叶子，“行政厅都是普通人，我去不合适。”

　　“现在哨兵向导多了不少，不正是你的机会吗？”宋赭放软了语气，“罢了，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你在外面多历练也好。我是管不了了。”

　　宋青霭胡乱点点头，再道过晚安回房。

　　隔了两天宋青霭才收到宋照野的消息。执行任务时多半联系不上宋照野，宋青霭早已习惯。两人默契不提晚宴的事。消息间或回过来，想是宋照野那边的信号时有时无，不知来自哪颗遥远的星星。

　　今日多云：哥，我上班之后会不会和你一样忙啊。两个人都忙，岂不是没时间联系了。

　　层霄：总会有时间的。

　　今日多云：现在你都没空回我消息。

　　宋青霭发出消息不久，收到宋照野发来的通讯申请。

　　大约受制于信号，刚接通时并没有画面，只听到一线略显尖锐而飘忽的嗡鸣。又过了几秒，宋青霭才看见宋照野的影像。

　　灰白一色的砾石荒漠漫无边际，他似乎是站在近处几座小丘里最高的一处，这才好不受遮挡露出背后一望无尽而幽黑的深空，遥不可及的星辰在寂寥的风声中闪烁着。

　　“哥，你还没回补给站呢？”宋青霭凝神望着信息流汇成的虚拟投屏，恒温的室内恍若同样被挟着干冷气息的风吹透。

　　“没，很快。抓紧时间回你消息呢。”宋照野唇边的笑意和身后冷肃的星空一点也不像，“工作地点在哪里？”

　　“镜A-02星，礼和综合咨询事务所。经常在报道里看到相关消息那家，比我们早好多届毕业的学长创办的。”宋青霭乖乖应答。

　　“礼和？周兴和？我们小云真厉害，礼和要求那么严苛。”

　　“准备了特别久，好在真的通过了！”宋青霭不好意思地移开眼，因着被认可不免/流露出些骄傲，“不知道入职多久可以接触正式案例。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参与被报道的案例就好了。”

　　“你这么努力，那天不会等很久。”宋照野微微张开手，又收回，仿佛下意识想抚过宋青霭的发顶，却反应过来近在眼前的人远隔光年。

　　短暂的静默里，风空荡荡地卷过。

　　宋照野若有所思：“我也住在镜A-02星，到时你要和我住一起吗？”

　　宋青霭甚至没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直到宋照野久久没听到回复，安慰他似的笑笑：“别紧张，我几乎没住在家里。肯定不会打扰你。”

　　“……不要。”宋青霭终于找回自己的呼吸和声音，重复道，“不要这么说。”

　　不要再用“打扰”形容自己。宋青霭只觉得一阵苦涩扎在舌尖，让他的言行都迟钝，说不出心声。

　　宋照野怔了怔，看见通讯彼端宋青霭面上骄傲的神色被难过取代，连声音都放轻：“你想的话，我会多回家。”

　　“以前你也答应过，结果两年没回了。”宋青霭闷闷地说。

　　“嗯，那不一样。”宋照野换了个话题，试图让宋青霭开心起来，“下个月我给你准备了惊喜。”

　　“什么惊喜？”

　　“到时你就知道了。”

　　一个月过得飞快。特别这假期和毕业季联系起来，无疑被各色朋友同学的聚会邀约填满。

　　宋青霭提前几天搬进了宋照野的住处，一幢带花园的小房子，离事务所挺近，都在海边。

　　上班第一天，宋青霭难免有些紧张——直到在办公位坐下，发现自己只要稍微转向侧面，旁边的女生便拿起资料认真查阅，偏巧每次把脸遮严实。

　　隔一会，她开始不动声色往自己身上加衣物：先是戴上帽子，又竖起衣领，最后戴上了墨镜。

　　谁在室内办公戴墨镜？

　　“乐画舟？”宋青霭在女生拿出手套的时候总算问出声。

　　“我不是！”乐画舟一个猛转身，直接整个人背对宋青霭。

　　宋青霭平静道：“你桌宠忘收了。”

　　“什么？兔兔！”乐画舟以0.01个角度怀疑地回头察看桌面，果然有只香草冰淇淋色的娇小兔子趴在那儿——至于为什么精确到“香草冰淇淋”，宋青霭觉得自己描述时的措辞很难不受此刻空气中洋溢着的甜甜气息影响。显然，冰淇淋，还是香草口味的。

　　她一手将兔子捧在掌心，一手十分自然地顺毛开捋：“兔兔，你怎么又出来啦？”

　　兔兔的回应是空气中更浓郁的冰淇淋甜香。

　　宋青霭感觉自己可能被一人一精神体遗忘了：“你也来礼和？我记得你从去年年初自己创业。而且，”他不解地打量着面前全副武装的人，“你穿成这样干什么？”

　　“躲你啊。”乐画舟小声嘀咕，逆着摸了两下兔兔，“谁知道在这上班还能遇见朋友了。”

　　“什么？”

　　“呃，刚到不熟悉的地方有些紧张，穿多了点。”乐画舟放下兔兔，把之前穿戴上的一样样取下来，“你不也没进行政厅？我感觉宋司长不会轻易松口。”

　　“他是提过，但我都拿到礼和的入职通知了，当然随我。”宋青霭看她开开关关抽屉，“你呢？”

　　乐画舟顿住，神情不大自然：“创业失败，得找个班上呗。”

　　宋青霭挑眉：“我看你之前顺利得很，不应该啊。”

　　“哎呀，你好烦！你一开始认出我都该装不认识的，明明我都——”乐画舟还没说完，就被刚进办公室的人打断了。

　　“哟，青霭，好久不见！”来人身形颇高，顶着一头挑染几缕银色的张扬发型，大大咧咧用脚关上门，“新同事？你好你好。”

　　乐画舟因为刚刚被打断说话还有点不满，面色稍冷，但也点点头权当打招呼。

　　“薛骋，真是好久没见了。”宋青霭倒是站起身给了薛骋一个热情的拥抱。当然，热情的不是宋青霭，主动抱上来的也不是宋青霭；他本来只是伸出了手，就被一把抱住了。

　　“薛骋。”既然自己是在场双方共同认识的人，宋青霭主动做介绍，“乐画舟。”

　　“乐画舟？乐家。”薛骋饶有兴趣问道，“你是前阵子订婚宴上逃婚的那个乐画舟吗？”

　　在宋青霭看来，此刻乐画舟甚至打算撤回之前那个以示礼貌的点头，同时明悟难怪乐画舟一帆风顺的创业突然失败。

　　不过，再不说点什么，恐怕下一秒乐画舟的兔子要跳到薛骋脑袋上去咬他头发。

　　“工作时间，我们先熟悉自己的资料？”宋青霭决定终止危险话题。

　　薛骋无所谓地摊摊手，拉开自己位置的椅子坐下了。乐画舟也没再出声，只是在手边垒起了一摞书。

　　宋青霭翻开资料第一页，心无旁骛开看。

　　第一天上班虽然开头小有风波，总体而言，万分平淡顺利。而如果和好友成为同事是惊喜，显然今天等着宋青霭的惊喜不止一件。

　　刚住进宋照野家没多久，宋青霭对房屋细节其实还不太熟悉。下班回家远远看到门廊亮着的灯，他怀疑地想，难道自己出门前忘记关了？

　　直到他走到正门，正准备识别身份信息，大门缓缓打开一条缝。

　　一条粉色的触手伸了出来。

　　宋青霭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叫出声：“霄霄？”

　　触手点了点，打招呼似的，把门完全打开了，然后轻轻绕上宋青霭的手腕把他往屋里牵。

　　章鱼行动不算快，好在触手够长，不然真会被冲进屋内的宋青霭拖着跑。

　　“哥，你回来了！”宋青霭一眼看到坐在客厅落地灯旁翻看着信息屏的宋照野。柔和的暖光洒下，将他的眉眼衬得俊逸非凡。

　　宋照野笑着看过来：“刚回。原本准备去礼和接你，手头还剩些事处理，只好在家等了。”他眨眨眼，“霄霄到门口迎你了吧。”

　　宋青霭挨着宋照野坐下，又退后些距离。一时间话语纷纷争先涌现，反教他无言止住，最后只问出句：“这是惊喜吗？”

　　“什么？”宋照野明知道宋青霭在说什么，却把问题抛回来。

　　“上次说好的惊喜啊。”宋青霭点开手环翻通讯记录。

　　“每次见面我都给你准备礼物了，都叫惊喜吗？”宋照野继续逗他。

　　“我很开心。”宋青霭眼里是宋照野熟悉的认真，“我还以为下次当面见到你要等很久，连毕业那次见面我都没想到。”

　　“哥哥，你真的太辛苦了。”宋青霭低声道。之前腕上的触手没放开，这下又默默搭上了第二根。

　　宋照野宽心道：“没关系，我习惯得很好。”察觉弟弟不赞同的目光，宋照野“唔”了一声，“你真不好奇我准备的惊喜是什么？”

　　宋青霭困惑：“我以为你回来就是礼物了。”

　　宋照野忍俊不禁：“小云，你对我的要求也太低了吧。”他摸了摸宋青霭的头发，“猜猜看？”

　　宋青霭思考了下，摇摇头：“想不出。”

　　“未来一个月我都在家。”宋照野说。

　　“什么？”宋青霭完全是下意识问。

　　“我说，我放长假了。这个月我都在家。”

　　现在绝对有世界上最微小却璀璨的一场烟花绽开在宋青霭的眼眸，宋照野毫不感觉自己的体会夸张。

　　但宋照野本来以为宋青霭会开心得不知说什么，没想到宋青霭面色不改地问道：“好突然。为什么？”

　　“小云，你怎么还没有刚刚见到我惊讶？”宋照野些许失落。

　　宋青霭喃喃：“可能因为我没法相信不可能发生的事。”

　　宋照野觉得今晚自己收获的快乐可能比对面收到惊喜的当事人还多，第二次没忍住笑。

　　章鱼把自己缩小到毛绒玩偶的大小，挪到宋青霭肩头，伸出变得短短的粉色触手开始数他的脉搏。

　　“冬天离得远呢，小云不缺围脖。挺会找借口占便宜啊，但你刚刚不拉着手吗，手上和颈上的动脉有什么区别？”宋照野戳戳章鱼，换来触手不耐烦地一抽。

　　宋青霭回神，一手摸摸这个，一手摸摸那个，以示安抚。巨大的快乐后知后觉溢出心房，他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好似从云端传来：“这么长的假期不会一直待家里，总要去别的星球度假吧。”他惋惜道，“我也好想和你一起去啊。”

　　“度假？那些地方我执行任务的时候可见多了，现在闲着去也没什么好印象，只能想起工作。不如待在家，多自在清闲。”宋照野捏了捏鼻梁，流露出几分未能掩饰的疲惫。

　　哪有那么多连续的假期，多半是无止境的加班来凑。宋青霭想，为什么不能让自己放松一点呢？明明已经没人追得上他的步伐了。哥哥在着急什么呢？

　　“而且，你才开始工作，有人照顾更方便过渡。”宋照野把刚刚晾好的柠檬水端给宋青霭，突然感到指尖转瞬即逝的微微刺痛。

　　他无奈道：“小云，别让小青蜇我了。”

　　“我担心自己在做梦。”宋青霭抿了一口柠檬水，无辜地望回去，“而且精神体蜇我自己没用嘛。”

　　“是吗？第一次见到自己精神体是水母时被蜇伤的人可不是我。”

　　明亮的蓝紫色水母从章鱼身后慢慢飘起来，刚刚作乱的触须只来得及回收到半路，被宋照野发现后缩得更快了。

　　“这个嘛……”

　　兄弟两人聊着准备找点夜宵，突然宋青霭的手环收到显示来自swmnn的通讯申请，备注“！！！”

　　宋青霭刚通过，就见对方传来的画面剧烈抖动，根本看不清，伴着孙润咋咋呼呼嚷嚷的声音：“宋青霭！你哥突然被降职了你知道吗！”

　　如此劲爆的消息说完，居然没被立马抓住追问，本来在赶路的孙润一个急刹车停下来，倒要看看怎么不对劲。定睛一瞧他突感不对：怎么通讯背景这么陌生？

　　孙润狐疑：“你在哪儿呢？”

　　宋青霭都不忍心说：“……我住我哥家。现在。”

　　孙润：“？”

　　宋照野探过身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小润好啊。有阵子不见了，还适应吗？”

　　孙润语无伦次打完招呼，又自动进入汇报工作模式，临了偷偷看一眼投屏这头宋照野和宋青霭的脸色，光速过完一段中心含义是“对不起”和“再见”的话就挂断了通讯。

　　通讯刚断，室内陷入沉默。

　　宋青霭郁闷：“……哥，你怎么不告诉我。”

　　宋照野哭笑不得：“别担心，哪有什么降职，换个部门而已。正好有更多时间陪你，不是吗？”

　　哥哥既能好好休息，又能多留在自己身边。他究竟想不想要这种改变呢？宋青霭不确定。

　　不管怎么样……宋青霭把八只触手都紧紧搂住自己的章鱼拿下来，放在手心拍拍揉揉。就让他只在乎现在吧。

　　有宋照野负责起居，早晚接送，工作一连清闲了一周。这也太好了吧。宋青霭真觉得生活美妙得像下次睁开眼，耳边会是闹钟在尖叫，然后他只能遗憾回味这场美梦。

　　从清早起，宋青霭满怀对生活的感恩之情，一直持续到看见主管万分焦虑地在工作位边等自己。

　　宋青霭一边听到好日子在耳边和自己郑重道别，一边礼貌谨慎地问主管有什么需要安排。

　　主管还没回答，办公室外会客厅方向隐隐传来声调愈高的刁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