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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红尘断处是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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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绣房安静得出奇。
尘封的屋脊滴下雨后未干的水珠,在青瓦上敲出一串空灵的声响。夜色将整座院落吞噬,惟有两盏灯笼悬于檐下。房门轻掩,门缝里透出一丝绯红,像是旧梦未醒的余温。
重楼缓步走进这片沉默。
“这屋子没人来过了。”他随口说了句,指尖在窗沿轻轻一抹,带出一层细灰,
“却偏偏有人夜夜绣梦。”栖兰答,语气轻冷。她站在屋中央,望着墙上挂着的一方陈年绣框,那绣布早已泛黄,针脚却依旧细致如初。
布上所绣,并非花鸟山水,而是——一对新人执手立于桥头。男子一袭素衣,女子红裳如火,喜帕掀起,露出笑靥。
“这就是……绣灵的执念。”重楼走近,看着那双相握的手,低声,“她曾经,也是凡人。”
“绣娘,名唤沈婉。”栖兰缓缓道,“她在此处待嫁,却在婚礼前夜,未婚夫出走。”
“为何?你怎知她的名字?”
“听说是因家变,他被迫远赴边地,从此音讯全无。”她语气平淡,“沈婉独守旧绣房三年,绣尽百幅合影,却终不能等回那人。是女红馆的主事和我说的。”
重楼沉默,目光落在角落一本摊开的旧册上。他俯身拾起,扉页上写着墨字潦草:《锦影绣图·卷一》。
翻开后,尽是双人图——每一幅都如梦中景致般温柔,男子轮廓却逐渐模糊,到最后竟只剩女子独绣长桥,身后无影。
“她试图用绣补全记忆。”重楼喃喃。
“不,只是想骗自己——他还会回来。”栖兰接过重楼递过来的旧册。
书页翻至最后一页,一行小字跃入眼帘:
“待君归,绣百桥。”
栖兰缓缓道:“她本已病亡,三年后魂魄依附在这最后一幅绣布中。谁知有女红馆的女子偶得此物,夜夜临摹之下,唤醒了她。”
重楼倒吸一口凉气:“绣灵非主动为祸,而是被反复召唤,执念便愈发深重?”
“那些女人渴求爱情,以情入针,又以针通魂。沈婉原本只想再绣一次旧人模样,却不知,借他人之手,已织出梦魇。”
说话间,风自窗缝灌入,吹得绣布轻摆。一缕细不可察的红丝悄然滑落,拂过栖兰指尖。
她倏然一震,立刻伸手挡住重楼。
“有动静。”
灯火忽暗。
原本安静的屋角,传来细微的嗤嗤声——像是有人在埋头穿针引线。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房中旧柜缓缓打开,一抹白衣人影坐在柜中,手持绣针,低头不语。
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动作却一丝不乱。她正绣的,竟是一幅——
“栖兰与重楼”的双人图。
重楼脸色微变,拔剑立前:“她见过我?”
“见过。”栖兰的声音仿佛从遥远处传来,“在梦中。”
绣灵缓缓抬头,嘴角似笑非笑:“你来迟了。”
“你是……沈婉?”重楼问道。
“我不是。”她眼神飘忽,“我是她的一针,是她的一线,是她留在人间最后的愿。”
“你为何不放过她们?”栖兰质问,“那些女子与你素不相识。”
“我不曾害她们。”她低声,“她们愿意留,我愿意绣,皆是自愿……若无执念,梦境怎可成形?”
“你可知那是幻,不是情?”
“可若幻里能笑一场,总比醒着哭一生好。”
空气忽地冰冷,屋内风声大作。
一枚红线绕上重楼脚踝,下一瞬,重楼脚下如陷沼泽——竟再次拉他入梦。
“重楼!”栖兰闪身去拉,却触到一片冰凉。
他消失了。
她猛然抬头,看向绣灵:“他与你无怨,你放了他。”
绣灵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语气却轻柔得几乎像在哄:“你不是他心上的人。”
“你怎知?”
“你看不出。”绣灵微微一笑,“但我看得出。”
栖兰愣了一下。
“梦里他望向你,却在呼唤别人。”绣灵呢喃,“你的影子,在他梦里太过清晰,那不是爱情,是执念。”
栖兰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挥袖破阵,一道符纸贴上门棂,立刻激起一道金光。绣灵被光芒逼退,衣袂翻飞,周身渐现半透明虚影。
“你以魂入针,借梦为牢。我斩不断你的魂,但我能——唤醒他心。”
栖兰席地坐下,双手结印,唇中默念法咒。灵气自四周汇聚而来,一道光圈自她足下升起。
她闭上眼——入梦。
风骤然收敛。
仿佛连绣灵的梦境也屏息凝神,等着这个不速之客的入侵。
重楼醒来时,脚下是一片烟水迷离的江南水镇,碧瓦朱栏,长桥卧波。晨雾未散,一轮朝阳尚未破晓,天光如同初剪的绢帛,软得能滴出水来。
他站在桥头,身侧空无一人。耳畔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声——像是谁在临水抚琴,又似是谁,在低低地哭。
“又是梦。”他低声道,掸了掸衣角的浮灰,却发现那灰色根本未曾沾身。他的衣襟、靴面甚至发丝,洁净得不像个从妖阵里挣扎出来的人,更像是……精心打扮,赴一场旧梦婚宴的新郎。
“啧,”重楼懊恼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绣灵审美未免太执着了点。”
话音刚落,一道红影从远处走来,缓步踏上长桥。
她一身大红嫁衣,衣摆如霞,金凤钗头颤颤微动,眼神却空空荡荡,不似活人。她缓缓伸出手,掌心捧着一方手绣的帕子,其上绣着“生死愿”三字,针脚细密如新,却透着股凉意。
“重楼。”她低声唤他。
重楼微怔。他从未听过这声音,却莫名觉得熟悉。
“你是……”他警觉地退了半步。
“我是你梦中所愿。”女子温柔一笑,“也是你不肯承认的执念。”
“执念?”他一皱眉,“我不是……”
可话未说完,他的耳边忽然响起另一道声音:
“重楼。”
那声音清冷微哑,却如一柄钝刀剖开了这场梦的薄纱。
栖兰的声音。
“你是……假的。”重楼陡然反应过来,眼前女子瞬间扭曲,变得模糊,像是一幅被水浸湿的画,颜色晕开了形。
“你不愿看见她。”女子低声呢喃,“你梦里从不见她的脸,却总记得她的冷语和背影。你怕她,因她太清醒……清醒的人,不适合做梦。”
“可她,是我醒着时也在想的人。”重楼一字一句地说。
梦中红影猛然破碎。
与此同时,现实中,栖兰的唇角溢出一丝血,额前冷汗涔涔。
她闭目盘膝,魂神牵引,强行扯重楼出梦的反噬极重。她却未吭一声,只用手中的最后一张“魂引符”贴上绣灵的影身。
“该醒了。”她低声道。
金符燃烧,化作一道清光冲天而起,照彻整间旧绣房。
那一刻,屋内的绣线断了,执念散了,重楼跌回现实,狼狈地坐在地上,睁眼第一眼就看见栖兰脸色惨白,气息浮动。
“你疯了吗?”他冲过来扶她,声音难得地带了点火气,“你把最后一张魂引都用了!你知不知道你差点……”
“救回你就好。”她淡淡道,却未推开他,任他抱着自己的肩,半晌才补了一句,“以后你要是再自己陷进去,我可不一定会救第二次。”
重楼嘴角抽了抽:“所以……你是第一次救我,就打算顺势讽刺我?”
栖兰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讽刺你?我在陈述事实。”
“你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倒是比梦里那位新娘有趣多了。”他喃喃道。
“嗯?”
“没什么。”他咳了一声,转移话题,“她呢?绣灵?”
栖兰摇头,望向那块被魂火焚烧一角的绣布。
绣布上的新人图像,已然模糊。
而在绣框角落,却悄然多了一缕红线,蜿蜒如蛇,缠在一张帛书上。
栖兰抽出那张帛书,铺开,只见其上写着:
“愿以此生红线,自断情根。
愿他来世相见,不识我名。
生死一绣,梦醒不归。”
字字血红,笔意微颤,却写得极决绝。
“她斩了自己的红线。”栖兰低声,“以梦为祭,换众人醒来。她……终于放下了。”
她站起身,走向那张椅前。
椅上,沈婉的残影终于现出最后模样——她仍身穿嫁衣,只是笑容已不似初见,目光安宁,看着窗外落下的一瓣雨花,缓缓开口:
“若他不回来,我便不等了。”
话音落下,她的影子随风而散,绣布上的红线自燃成灰,飘出一缕温热的香。
像是有人,终于从梦中走了出来。
“有些执念,不是妖怪。”栖兰轻声道。
“是人心。”重楼接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窗外雨停了,夜风吹来,那盏老旧的风灯在檐下微微晃动,像是有人轻轻一叹。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是专为降妖。”重楼忽然问,“你,是在找一个答案?”
栖兰微顿,望着空荡荡的绣框,许久,低声说:“嗯。”
“那你找到了吗?”
她垂眸,眼中有风声掠过:
“还没有。”
重楼没再追问,只默默将她披风重新披上。
“走吧。”
“去哪?”
“这房子风水不好。”他咧嘴一笑,“别再梦回此处了。”
栖兰嘴角轻轻一挑,像是想笑,又忍住了。
他们离开时,风灯忽地灭了。
旧绣房再度归于沉寂,仿佛一场梦终了,一切皆空,只有那被灰烬染黑的角落,还残留着半缕未散的香气。
那香气里,有女子旧梦未醒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