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章 ...
-
“……我是谁？”
我在树下一直枯坐着，四周草木茂盛但罕有人迹的幽深树林无法填补我一片空白的脑子，不得不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似是自言自语，也似是对着手边唯一看上去是人造物的东西问到。
“这是个好问题。”
回答问题的是一盏灯。
并没有觉得一盏灯会说话是多么奇怪的事情，我十分自然地同灯聊了下去。
“为什么说这是个好问题？”
“因为这是你的第一个问题。”灯回答，“你没有问这是哪里，没有问什么时间，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你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是谁’，在你的潜意识里，你自己的地位是最优先的。”
一盏灯也会分析人的想法？
我笑了，不阴不阳道：“因为‘我是谁’的答案，决定了我能否改变身处的环境，是否需要在意目前的时间，会不会被正在发生的事情影响。”
灯似乎被我说服了，没有出声。
不理我就不好玩了，于是我继续问：“所以你能告诉我吗，‘我是谁’的答案。”
“不能。”灯说道，“我只能告诉你我是灯。”
“我知道你是灯。”我拿起灯的手柄，试了一下手感，轻轻摇晃六棱形的灯身，想试试灯会不会被我摇晕，“显而易见，我虽然忘了自己是谁，但是常识没有忘记。”
“比如说？”灯问我。
“比如说……”我摸索着灯光滑润手的木质手柄，“你不是我的灯。”
“何出此言？”灯平静问，“你在这里，孤身一人，没有任何关于自己的记忆，只有一盏提灯，还是一盏可以跟你对话的提灯，你为什么觉得这盏灯不是你的。”
“先不论灯是不是真的能跟人对话这种问题。”我握着灯的手柄从树下站起来，以手作檐眯起眼睛眺望远方，片刻后才回答灯的问题，“这个手柄是以其他人的臂长为基础制作的，那个人手比我小，习惯用拇指和食中二指捏着手柄的后半截，前半截则是搭在另一只手臂上。”
“我确实没有任何关于自己的记忆，所以我刚才握灯的手势是纯粹的本能，跟手柄上凹槽位置的分布有很大出入，手臂上也没有经常搭东西留下的压痕。所以我说，你不是我的灯。”
虽然这样说了，但我还是握着灯慢慢悠悠往前走。灯说的也没错，它确实是我目前唯一能够沟通的对象，而以它的态度来看，像是知道不少关于“我”的情况。
“你找到路了？”
灯没有继续讨论自己的所有人，而是询问起我的动作。
“你觉得这里有路？”
我认为自己只是在没过脚腕的杂草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灯却问我是不是找到了路。
“我是个灯。”
灯用一种本应如此的语气回答我。
“哦，那又如何？”
我问它，继续在看不见地径的深草中慢吞吞地趟步。
“灯可以引路。”
六棱的灯身闪烁过微弱的光芒，在正午的阳光下几不可查。
“引路去哪里？”
我问灯，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你想去哪里？”
灯问我，看起来它确实可以为我引一条路。
“我听见水声。”于是我也承认自己确实发现了也许能够算作路的方向，“奇怪的是有水有草却无虫鸣。”
“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灯不问我为什么奇怪。
“这就难说了。”
我理了理身上单薄的丝料，手指顺着触感柔软的料子摩挲。不知这是什么材质，严严实实裹了四五层却不觉得闷热沉重，垂下的衣袖仿佛没有重量，无风亦轻轻招摇摆动。
“我觉得我还是忘了许多常识的。”走了片刻我不得不承认，“我本以为自己应该认识这些草木的品种，了解它们生长分布的区域，再结合现下的日长和温度，总能判断一二自己身处的大致位置。”
“这真的很奇怪。”我对着灯说道，“我认不出，但我又觉得我应该知道。”
“你想知道吗？”
灯突然问我。
“你能告诉我吗？”
我也问灯。
“当然可以。”
灯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你可以告诉我什么？”
这让我来了兴趣，我本以为这盏灯会像之前一样只能告诉我它是灯，没想到还能有其他收获。
“有人在等你。”灯说道，“我可以给你引一条路。”
“什么样的人？”
这个答案跟我预想的接近。
但接下来灯就给了我一个十分出乎意料的回答：“需要你去爱的人。”
我的脚步停下了。耳边淙淙水声依旧在流淌，几乎能从那活泼跳跃的轻快音阶描绘出水流跃动的场景，可是灯的回答让我从令人愉悦的想象中抽离，不得不去思考。
“需要我……去爱？”
为什么是这样的要求，我无法理解。
“一般来说，”我把灯抬起到同视线齐平的高度，试图表现出对视的姿态来强调自己的严肃，“等待的那个人不应该是给出爱的一方吗？”
就像传说故事里经常有的，海边的望夫石，殷殷切切地等待着深爱的丈夫归来，最后满腔爱意没能等回托付的对象，自己变成了伫立海边的石塑，依旧日复一日地等待着。
爱才会甘心等待，怎么会有人等待被爱？
我只是失忆了，又不是失智了。
“是的，有人需要你的爱。”灯对我的不解没有回答，只是重复了自己可以告诉我的内容，“我可以为你引路。”
“这是我必须要走的路吗？”
我试图同灯讲条件。
“如果你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得到‘我是谁’的答案，我建议你走这条路。”灯直白地说。
“为什么是我？”
我十分不满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有人在等“我”去爱，为什么是“我”失去记忆，为什么“我”要被一盏灯要求着走上莫名其妙的道路。
但归根结底，灯说得对，我确实需要知道“我是谁”。
“好吧……”我放下手臂，任由六棱形的灯摇晃了两下，算是个小小的无聊报复，“请帮我引路。”
“一直走就可以。”
灯没有因为我的妥协表现出态度上的区别，就像它说的那样，只是作为一盏灯为我提供了引路的功能。
我提着灯，不紧不慢走在不明终点的无路之地，灯不时开口向我提醒下一段进程的方向。从脚尖的受力来看，我应该是在下山。按理说登高远眺，我所处的大概是山的地方却看不见一丝远处的风景，视线所及只有或浓或淡的雾气，灰白的雾像层叠的纱幔，牢牢挡住了想要穿透的目光。
“还要走多久？”
手边并没有能够计时的工具，高悬于天空的太阳似乎出了什么差错，没有移动过分毫。从刚才起，影子就一直聚在脚底，像是踩着一滩阴魂不散的水洼，走到哪里都摆脱不掉。
我试图从灯那里问出一点进度，虽然没有感到疲惫，但之前一直拢在耳边的轻快水声随着灯的指引渐渐微不可闻，我意识到灯给我指出的道路应该是背离水流的方向，不由得有些怀疑。
“四千七百一十八步。”
灯给了我一个精确到无话可说的答复。
“好吧。”我无可奈何，就算是不相信灯，目前看来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好继续按照灯指明的方向迈步，边走边故意大声报数，“一步，两步，三步……”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大声报数吵到，接下来一路上除了偶尔出声纠正方向，灯没再跟我说过话。事实证明，灯确实给我指出了一条能够遇见人的路。走到两千余步时，始终遮挡视线的雾气逐渐消散。三千余步时，草丛中出现了人为开辟的小路。
四千余步时……我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灯，又抬头看了眼前方站在道路中间不闪不避的人影，停下脚步陷入思考。
“还有十八步。”
灯突然出声提醒我，这一行为更加确认了我的猜测。
“他就是在等我的人？”
虽然内心已经有了答案，但我还是向灯确定到。
十八步，大约六十尺的距离，那个人一动不动站在前方，等着我向他走过去。
“是。”
灯给出明确的回答。
无路可逃只好迎难而上。我把灯架在手臂上，顺手抓着灯穗摸了一把，手指捏着顺滑的丝线揉搓。
现在我又有点相信这是我的灯了。刚才的动作像是做过千万遍，手指揉搓灯穗的触感清晰地在一片空白的记忆中滑过。
我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十七、十六、十五。
那人穿了一身月白滚蓝边的对襟长衣，双手持握置于小腹，站姿十分端正。林间微风吹起搭在肩胛的发梢，整个人挺拔得像是独枝而立的青竹。
十四、十三、十二、十一。
再走近些能看到那人有张轮廓清晰的脸。额头平坦开阔，眉眼舒和，鼻梁挺直却不尖刻，下巴含蓄地收进去，是一副无论怎么看都会给人留下“是个好人”这种印象的样貌。
十、九、八、七。
跟那张什么都不做就能取信于人的脸相匹配，他有一双眼褶深而柔和的眼睛，天然敛出一汪笑意，正专注地把视线落在我身上，看着我一步步向他走近。
六、五、四。
更近了看到那双含着笑的眼睛在眼底藏了一抹幽暗的蓝色，衬得眼睛更亮，亮得几步之外的我都可以映在那双眼睛里。
三，二……一。
我走完了灯为我规划的四千七百一十八步，在这个据说等着被我爱的人面前站定，垂眼同他对视。
“终于等到你了，陆燃。”那个人对我展开笑容，轻柔地叫出一个名字，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