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柢葵

8、NPC

　　姜野薇的指尖在《出国》泛黄的纸页上划过，留下浅浅的折痕。当“女主角苏曼琪”的名字第三次出现时，窗外的梧桐叶恰好飘落，在玻璃上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书里这样写道：“高二下学期，苏曼琪转学至市一中，成为陆锐航的邻桌。她安静的眼神像秋日湖水，总能在陆锐航画不出画时，递上一块柠檬味的糖。两人在图书馆的角落讨论莫奈的光影，在画室分享同一支颜料，在高三的某个雨夜，陆锐航为她披上外套——情愫在沉默中滋长，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一派胡言。”姜野薇低声骂了句，却控制不住地翻到描写细节的段落。书里说苏曼琪有轻微的强迫症，会把课本按颜色排列；说她左手无名指有颗小小的痣；说她笑起来时，右边嘴角会有个浅浅的梨涡。
　　这些细节精准得可怕。她见过苏曼琪的课桌，确实像被尺子量过般整齐；上周小组讨论时，她无意中瞥见苏曼琪的左手，无名指上那颗痣像粒褐色的尘埃；甚至连梨涡的位置，都和书里写的分毫不差。
　　可最让她心惊的，是书里对“感情升温”的描写：“陆锐航将苏曼琪的侧脸画进《向日葵》系列，花盘的朝向与她座位的方向完全一致。在成人礼前夕，他偷偷将刻着‘M&L’的项链塞进她的校服口袋——M是曼琪，L是锐航。”
　　姜野薇猛地合上书本，胸腔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闷得发疼。她想起陆锐航那幅获奖的《向日葵》，花盘确实朝着右侧，但那是因为她总坐在画室右侧的画架旁；她见过他脖子上挂着的项链，刻的是“V&L”——V是薇，L是锐航。
　　“这不是真的。”她反复告诉自己，却在翻开下一页时，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书里写：“苏曼琪接受了项链，两人约定报考同一所国外艺术院校，在塞纳河畔的画室里，完成未说出口的告白。”
　　现实里的“陌生轨迹”
　　午休的音乐教室飘着松香，苏曼琪正调试小提琴，弓毛摩擦琴弦的声音像细碎的月光。姜野薇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将琴谱按音阶顺序排好，忽然想起书里的“强迫症”描写。
　　“需要帮忙吗？”苏曼琪抬头时，右边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左手无名指的痣上投下光斑。
　　姜野薇摇摇头，目光落在琴谱封面——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招生简章。“要去法国？”
　　“嗯，”苏曼琪的指尖划过“巴黎”二字，“我爸爸在那边工作，高三结束就移民。”她顿了顿，突然笑了，“其实我本来想考央美，但陆锐航说，那里的油画系是全世界最好的。”
　　“陆锐航？”姜野薇的心脏像被针扎了下，“他也想去？”
　　“是啊，”苏曼琪的语气很自然，“我们约好一起申请。他说想在蒙马特高地画日出，还说要带我去看莫奈的真迹。”
　　书里的情节正在一点点应验。姜野薇转身离开时，听见小提琴声再次响起，还是那首《卡农》，和昨天陆锐航在窗外听得入神的调子一模一样。
　　她冲到画室时，陆锐航正对着空白画布发呆。颜料盘里的柠檬黄挤得格外整齐，像极了苏曼琪的排列习惯。“你和苏曼琪……”姜野薇的声音有些发颤。
　　陆锐航抬头时，眼里的迷茫瞬间被笑意取代：“怎么了？吃醋了？”他伸手把她拉到怀里，下巴蹭着她的银灰发梢，“我和她只是聊申请的事，她爸爸认识那边的教授，能帮我们看作品集。”
　　“只是这样？”
　　“不然呢？”陆锐航捏了捏她的脸颊，“难道我还能和别人有什么？”他拿起画笔，在画布上迅速勾勒出她的轮廓，“你看，我的画里，从来都只有你。”
　　姜野薇望着画布上自己的笑脸，心里的疑虑却像藤蔓般疯长。书里写“陆锐航擅长用谎言掩饰真心”，难道他此刻的温柔，也是剧本的一部分？

　　晚自习的铃声刚响，付沉舟就被姜野薇堵在了楼梯间。少女的银灰发梢蹭过他的校服，带着淡淡的柑橘香：“你见过苏曼琪吗？她和陆锐航……”
　　“不熟。”付沉舟的回答简洁得像物理公式，却在她转身要走时，突然补充，“但我见过她的护照。”
　　姜野薇猛地回头：“什么意思？”
　　“上周帮老师整理档案时看到的，”付沉舟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她的签证类型是‘首次入境’，签发日期是三个月前。”
　　“首次入境？”姜野薇的瞳孔骤然收缩。如果苏曼琪三个月前才第一次来中国，那书里写的“高二下学期转学”“成为陆锐航邻桌”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付沉舟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在怀疑什么？”
　　姜野薇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出国》递给他。少年的手指抚过“苏曼琪高二转学”的段落时，眉峰微微蹙起：“这书是谁写的？时间线全错了。”他翻到描写“雨夜披外套”的章节，突然冷笑，“去年高三全年无雨，倒是今年四月份下过一场，那天陆锐航在医院陪你挂点滴，根本不在学校。”
　　姜野薇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确实在四月份发过高烧，陆锐航逃课照顾她，还被李老师罚站了一周。
　　“还有这个，”付沉舟指着“M&L项链”的描写，“陆锐航的项链是他奶奶送的，刻的是他爷爷的名字缩写，和苏曼琪没有任何关系。”
　　这些被她忽略的细节，像拼图一样渐渐完整。书里的“国内情缘”，从根上就是个谎言。

　　向赢雯在酒吧找到姜野薇时，她正对着那本《出国》灌啤酒。黑色皮衣的女孩抢过她的酒杯，指甲在书脊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喝死就能变成主角了？”
　　“你怎么来了？”姜野薇的声音带着酒气。
　　“陆锐航快把学校翻过来了，”向赢雯把手机扔给她，屏幕上是陆锐航发来的几十条消息，“他说你看完一本破书就不对劲了。”她瞥了眼《出国》，突然笑了，“这书我见过。”
　　姜野薇的酒醒了大半：“你见过？”
　　“我表哥在巴黎美院，”向赢雯从包里掏出张照片，拍的是国外某二手书店的书架，《出国》的德文版赫然在列，“他说这是本三流网络小说，讲的是两个中国留学生在巴黎的故事，作者连时差都没搞清楚。”
　　她点开一封邮件，是表哥发来的：“书里的陆锐航和苏曼琪，原型是去年毕业的学长学姐，两人确实在巴黎相识，都是美术生，但根本没什么‘国内情缘’，是作者为了凑字数瞎编的。”
　　姜野薇的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没有落下。原来书里的“国内情节”全是虚构，真正的相遇，发生在遥远的异国他乡。
　　“蠢货，”向赢雯敲了敲她的脑袋，“别人编的故事都能让你怀疑人生？陆锐航要是真喜欢苏曼琪，还会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
　　酒吧的霓虹在向赢雯的耳钉上跳跃，姜野薇突然想起，她总是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像颗裹着糖衣的苦药。

　　姜野薇回到学校时，陆锐航正站在教学楼下的梧桐树下。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手里还攥着那幅未完成的《L&J》。
　　“你去哪了？”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把她搂进怀里时，力道大得像要嵌进骨血，“我以为你又要……”
　　“又要怎么？”姜野薇抬头吻他的下巴，“又要像书里写的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锐航的身体瞬间僵住：“你都知道了？”
　　“知道你和苏曼琪是出国后才认识的，”姜野薇的指尖划过他脖子上的项链，“知道书里的故事全是假的，知道我的陆锐航，心里从来都只有我。”
　　陆锐航的眼眶突然红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机票，巴黎的航班信息在月光下格外清晰：“本来想在成人礼给你惊喜的，”他的声音哽咽，“我申请了巴黎美院的交换生，想带你去看莫奈的真迹，想在蒙马特高地给你画肖像，想让你……”
　　姜野薇捂住他的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我想去。”
　　“真的？”
　　“真的。”她踮脚吻他，“但不是因为书里的剧情，是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真实的巴黎。”
　　陆锐航笑着把她抱起来，旋转的瞬间，姜野薇看见不远处的付沉舟。少年靠在路灯下，手里捏着那本《出国》，看到他们相拥的身影时，悄悄把书扔进了垃圾桶。

　　苏曼琪在音乐教室收拾东西时，姜野薇走了进来。女生的小提琴已经装箱，琴盒上贴着巴黎的行李标签。
　　“要走了？”姜野薇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明天的飞机。”苏曼琪把一本素描本递给她，“这个给你。”
　　画册里全是陆锐航的肖像，却在最后一页画着姜野薇——她举着向日葵站在阳光下，旁边用英文写着：“陆锐航说，这是他见过最美的风景。”
　　“我和他，”苏曼琪的声音很轻，“是在巴黎美院的官网认识的，都申请了油画系，仅此而已。”她顿了顿，笑起来时梨涡依旧，“他每天给我发十张你的照片，说要让我提前熟悉‘未来师母’，你说他是不是很幼稚？”
　　姜野薇的心脏像被温水浸泡，那些因书本而起的猜忌，在真实的坦荡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苏曼琪拉起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得她发痒，“但我希望你相信，陆锐航看你的眼神，和看全世界的眼神，都不一样。”

　　姜野薇把《出国》带到天台时，付沉舟、向赢雯、林绾棠、周茧悦、苏念初都在。夕阳的金光洒在摊开的书页上，“苏曼琪高二转学”的段落被风掀起，像只垂死的蝴蝶。
　　“烧了吧。”陆锐航划燃打火机，火苗在众人的注视下舔舐着纸页。
　　“等等！”姜野薇突然阻止他，翻到描写“巴黎相识”的章节，“这段是真的。”
　　书里写：“陆锐航与苏曼琪在巴黎美院的新生欢迎会上相遇，因都喜欢莫奈而相谈甚欢。苏曼琪得知陆锐航有女友，主动提出成为朋友，还帮他参谋给女友的生日礼物。”
　　“这段倒没瞎编。”陆锐航笑着说，“她确实帮我挑了支钢笔，说你写物理题时总咬笔杆，金属的比较耐咬。”
　　姜野薇的脸颊微微发烫。
　　火苗再次燃起，这次没有停顿。书里的“国内情缘”在火焰中卷曲、发黑，最终化为灰烬。而“巴黎相识”的段落，被姜野薇小心翼翼地撕下来，夹进了陆锐航的素描本——那是属于未来的、真实的故事，与虚构的剧情无关。
　　“其实，”林绾棠突然说，“我表哥就是这本书的译者，他说作者根本没来过中国，所有情节都是瞎编的。”
　　众人相视而笑，笑声在天台回荡，惊飞了栖息在梧桐树上的麻雀。

　　姜野薇生日那天，姜野薇穿着香槟色礼服，站在陆锐航身边。台下的苏曼琪举着相机，镜头里的两人笑得比阳光还灿烂。付沉舟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时，目光扫过姜野薇，突然在结尾处说：“愿我们都能挣脱别人的定义，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向赢雯在台下吹了声口哨，手里的向日葵气球飘向天空。
　　典礼结束后，姜野薇收到苏曼琪的短信：“到了巴黎给我发消息，带你去吃最好吃的马卡龙。”
　　陆锐航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想什么呢？”
　　“在想，”姜野薇转身吻他，“我们的巴黎故事，会比书里写的精彩多少倍。”
　　陆锐航笑着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机票：“现在就出发？”
　　“现在就出发。”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礼堂门口时，付沉舟捡起地上的一片向日葵花瓣，放进了物理笔记的最后一页。向赢雯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拿出手机给表哥发消息：“那本破书，再版时记得把‘恶毒NPC’删掉。”
　　飞机起飞的瞬间，姜野薇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突然想起那本被烧掉的《出国》。那些虚构的情节，那些错位的主角，终究抵不过真实的心动。
　　她不是书里的“恶毒NPC”，陆锐航不是按剧本走的“男主角”，苏曼琪更不是横空出世的“女主角”。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会哭会笑，会犯错会成长，会在跨越山海的约定里，书写属于自己的、未被定义的未来。
　　云层之上，阳光正好。姜野薇握住陆锐航的手，无名指上的向日葵戒指在光线下闪烁——那是向赢雯送的成人礼，刻着四个字：“主角是你”。
　　“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