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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如果不是她的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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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门之前,贺活的心里是犯怵的,尽管在这之前,已经和迟季妈妈做好了沟通。
直到房门被真正地打开,一张少女的笑颜出现在门口,可当瞳子倒映出她的脸时,那抹笑便开始凝固,然后一点点龟裂,最后像碎片一样,一片一片地剥落,笑颜的背后,是一双充满忧郁的眼眸。
而这双眼眸的主人,是那个留着齐肩短发,高挑的漂亮女孩。这个身形曾无数次出现在贺洁的梦里,温柔地、笑吟吟地把她推向深渊。
贺洁瑟缩了一下,躲回妈妈身后。
迟季的妈妈,贺洁的妈妈还有贺洁,她们一同出现在家门时,迟季的心脏空前地慌张跳动起来。
是有什么事发生了,于是她深深埋进泥土里,最不堪的过往被无情地翻了出来,就当着蒋畅的面。
"让你同学先回家吧。"迟季的妈妈看了一眼从迟季身后现身的蒋畅,对迟季说:"我们谈一些事。"
迟季双手拉着蒋畅的手,急切地把她送出门外。蒋畅看出她的不对劲,问道:"迟季,你还好吧?她们是谁啊?"
"畅,对不起。"迟季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我会告诉你这件事情的……你先回家,好吗?"
送走了蒋畅,迟季回到客厅,三个人已经坐在沙发上,贺洁紧紧抱着妈妈的胳膊。
迟季坐回妈妈的身边。
"我就开门见山了。"贺洁妈从包里拿出一叠纸扔到茶几上,说:"这是我女儿的诊断,你们看看吧。"
迟季妈面无表情地拿起那叠纸,一张一张翻过去,分明毫无感情的白纸黑字却字字触目惊心,迟季痛苦地别过头去,不愿再看。
贺洁妈却对着迟季说话:"这段时间你过得还好吗?转了学后是不是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过得特别开心啊?"
迟季双手扭着衣角,死死咬着唇,小幅度地摇头。
"你知道我女儿这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吗?"
贺洁妈抓起贺洁的缠着纱布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疼爱地轻抚:"迟季小朋友,你知道吗?"
迟季羞愧地垂下头,不说话,发丝掩住了她的面孔,看不清表情。
"重度焦虑,中度抑郁,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些病一直在折磨她,每天吃三次药,每次都吃一大把,吃药吃到饱,吃到吐,迟季同学,这些你都知道吗?"
迟季浑身颤抖,肩膀不停地耸动,大颗泪珠从发丝间滑下,滴落在衣服上,浸湿了一大片。
迟季妈妈看到最后一张,用力闭了闭眼,把诊断放在茶几上,说:"你要多少?"
贺洁妈闻言怒视她:"你以为我们来只是要钱吗?!"
"那你还想要什么?"迟季妈脸上沧桑尽显,她不耐烦地冷声道。
两个成年女人的较量在空气中像火花一样炸开,缠起细小的电流,让人发抖。
贺洁忍不任哭出声:"妈……"
贺洁妈平息了怒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是,你们家孩子确实被退学了,但那是你们的事,被退学是你自找的,迟季,你觉得委屈吗?你在这里哭什么?我有冤枉你吗?你当初和那几个孩子一起欺负我女儿时,怎么没想到还有今天?!!"
迟季的抽泣声逐渐压抑不住,她始终低着头,想要把头埋到最低,想要让眼泪都无声地消失在旁人的目光里——她知道自己没资格哭。
"除了精神损失费。我还要为我女儿要回一个东西,这也是你欠她的,"贺洁妈说:"从始至终,你都没有对我女儿说过一句对不起,你说是吧?迟季。"
空气中弥漫着两个女孩的低声抽泣声。
迟季手中的衣服攥紧放开,又攥紧又放开,几次周折,终于彻底松开垂在身体两旁。
"对不起……”一声道歉低低地从嗓子里挤出,像干涸的泉口涌出的第一汪水,紧随其后的,是源源不断的,清澈甘甜的泉。
"对不起,贺洁,对不起……我知道我做错了……对不起……"
第二天迟季的眼睛仍旧有些发红,蒋畅看见不免担心,迟季却反过来说:"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昨天我答应给你说的事,你要听么?"
看着迟季漂亮的眼睫下充满水雾的眸子,蒋畅有些愣神,半响,她点点头。
较许多同学相比,迟季的家庭条件算得上是富裕了,但她并不怎么受欢迎。这里特指在女生的群体当中。因为长得漂亮,从高一开学开始,迟季就收到来自不同班的,各式各样的情书,男生爱慕的眼神,女生艳羡的目光,在她身上从未停歇过。
可迟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她想要一个朋友。一个不是贪图她的小便宜,真心和她做朋友的人。
这样简单的愿望迟迟没能实现,直到高二的某一天,几个同班的女生找上她,对她说:"迟季,跟我们走吧。"
邀请她"一起走"的人,哪怕相处的时间只占了一天中极小的部分,但迟季还是无比珍惜。于是便对她们格外顺从。
一开始会被吩咐着去买水、去打饭,去扔个垃圾去拿下作业,再到后来,她们看一个女生不顺眼,就指使迟季去给那个女生——也就是贺洁——使绊子。
成绩不好,长相不出众,性格又不开朗的女孩子,最客易沦为校园的最底层,说话不会有人听,求救不会有人信。
贺洁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泼冷水,被关在厕所里,被堵在回家的路上,被绊倒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些无一不让她怀疑,这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她的错,为什么她们只这样对自己,而不去找别人?又为什么没人来帮帮她呢?为什么每个人,要么是漠不关已,要么是把着看热闹的心态?每个人都把这些事看在眼里,却没有一个人帮帮她。
几个女孩的音容笑貌被她刻在骨子里。每次听见她们的声音,远远地望见她们的身影,她都忍不住手脚发颤,想要拼命地逃跑。没错,跑。跑进学校荒废的体育馆,她以为自己毫无退路,那个留着齐肩短发,追上来的女孩,却没有再前进了。
因为其余几人没有追上来,所以那个女孩放过了她。
但并不是每次都是这么幸运的。更多的时候,她是被推在地上、墙上门框上,踢打和咒骂,通通落在她的身上,扎在她的心脏中。
直到那次,她不顾通红的脸颊和横流的鼻血,飞奔回家,扎进妈妈的怀里。
妈妈,救救我。
几个女孩被开除了,留在她灵魂上的创伤,却永远也抹不去。
"所以……"蒋畅张了张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爱憎却逐渐看不清形状与界限。
她看着迟季,始终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我已经知道我错了,畅……"迟季哭着,想要拉起蒋畅的手,却被她躲开。
蒋畅坐在她对面,双手不安地交握着,视线闪躲,不与迟季对视。
迟季的手停在半空中。
教室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此时寂静得可怕。迟季不知道自己的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该如何安放,就像那双手,始终停在那里,同时也在祈求——祈求对面的那个人,她的朋友,原谅她不堪的过去、她污浊的过往、她为了融入而一塌糊涂的日子。
“畅,对不起,我知道你没办法接受我,我不该瞒着你的,可是,我,我太想要一个朋友了……”
她哭泣地诉说着,傍晚的日光在她眼角珍珠般的泪上,一笔点亮了高光。
那高光格外刺痛着蒋畅的眼睛。
"求求你……"迟季再次去拉蒋畅的手,这次蒋畅没有躲闪,而是默默地,听迟季那样的恳求,像蒋畅当初求她一样:“你别离开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可是。"蒋畅哑声说:"我把你当成最好的人。"
迟季闯进蒋畅一片黑暗的世界,带给她最暖的光,足够有份量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蒋畅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光。
也许是因为这道光实在是太亮了,亮得遮住了迟季的过去,遮住了她一切不堪,让蒋畅在自己脑补出的呵护中,舔舐伤口。看着它一点点愈合,结痂,在快要好的时候,又被自己最信任的人,亲手掀起伤疤。
她从一开始,就擅自把迟季美化成她所期待的样子,在得知她并不符合自己幻想的过去时,又擅自认为她背叛了她。
她多么可笑,又多么自作多情。
可是蒋畅分明听见自己残缺的心跳,一呼一吸都像是在抽拉破碎的风箱。
她对迟季的向往,宛若飞蛾扑火,脆弱而美丽的翅膀被粘稠的火焰撕烂。
谁又能来拯救,即将溺于燃烧的她。
"你给我时间。"蒋畅抽回自己的手,声音带着颤抖:"给我一点时间……”
她转身跑开,不敢再面对。
迟季的手心空落落的,如同她失去温度的心脏,凝望背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