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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坦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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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安娜,先尝尝这汤,”陈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紫砂汤煲整个端了出来,“五指毛桃煲乌鸡骨,健脾祛湿,补气血,提高免疫力!”
“陈奶奶,十点多就吃饭啊?”虞安娜问。
陈奶奶笑眯眯地递给她一只汤勺:“汤得趁热喝,饭晚点儿吃。”
“奶奶,”虞安娜吹了吹碗里的汤,“您说录了音但听起来奇怪,是怎么回事?”
“对,对对,正想给你听来着。”陈奶奶打开手机,点击了播放。
虞安娜皱了皱眉:“应该是羽弦走音了,您的琴在哪里,我调一调音,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安娜,你太厉害了!”陈奶奶用虞安娜调试过的古琴又弹了一遍《黄鹂》,大为惊喜,“你很该正经收些学生才是。”
虞安娜连忙摆手:“我都是自己胡乱练的,还是不要出去丢人现眼。”
“嘿——”陈奶奶嗔怪道,“怎么这么说自己?”
虞安娜不接话,只是坐在原地,一脸无欲无求。
“不管你说什么,反正我觉得你成。”陈奶奶撇过头去,嘟嘟囔囔的。
虞安娜刚吃下一块黑椒小排,放空时正瞧见了陈奶奶亡夫的遗像,心中好奇:“陈奶奶,当年您和老何是怎么认识的?”
“他呀,”提起老何,陈奶奶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怅然的神情,“他原就是个山里的农民,那年我下乡,很不习惯那边的生活,身边又都是下乡时间比较长的知青,个个都嫌弃我,有个长得高的女孩儿还联合其他知青一起孤立我,我当时觉得日子真是过得太艰难了,每天放工后都要躲去没有人的地方哭。”
虞安娜点点头。她无法想象出当年知青下乡的场景,也没有尝过被孤立的滋味,倒是有不少被老妈嫌弃的经历,委屈也是偶尔会有的。
“有一天我躲起来哭的时候,听见附近有人在唱山歌,叽里呱啦的我也听不懂。好长一段时间,但凡我躲那儿哭就能听见这个男的在唱山歌,有一天我好奇,特地去看了一眼。”
“这个人就是老何?”
陈奶奶笑着点点头,音容笑貌间,依稀有少女时的娇俏天真。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一见对方就开始笑,都停不下来,老何当时还笑得打嗝打个不停,可逗了。”她说,“后来我们常常见面,有时我听他唱歌,有时他听我讲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一来二去,关系就很好了。后来收到消息,过两年我就可以回城里,我们就商量着,我去学校当个数学老师,他去哪里谋个职位,他认识字儿,找工作倒也不难。我父母最是开明,我写信告诉他们我和老何的事,他们也没有反对,还张罗着先给他看看去哪里工作更好。于是我俩就商量着,等入了城安顿好,就去打结婚证。”
“当时真的是所有人都在祝福我们啊……”陈奶奶平静地望着远方,“可就在我们要回城的前一晚,他忽然被一只狗咬伤了……没有第二个人见过那只狗。”
“他连一周都没熬过,就这么走了。”
虞安娜愣在原地。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儿……”陈奶奶喃喃道,“如果我们早一天离开,他就不会碰见那只该死的狗了……”
在虞安娜看来,陈奶奶和老何的故事,其实很圆满。
陈奶奶在人生低谷时,遇见了只要看一眼就能令她笑起来的老何,在他的陪伴下,度过了人生中艰难的岁月。
没有人阻挠他们相爱,没有人阻止他们结婚,没有战乱,没有动荡的时局,没有偏见,没有任何现实上的阻碍。
有的只是两颗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心。
故事的下半部分,是虞安娜早就听陈奶奶讲过的。陈奶奶在老何去世后,得到他家里人的允许,得以把老何的骨灰带回城里,安葬在郊区的公共墓地。陈奶奶还是像两人从前说好的一样,成为了老师,供职于穗城四十六中,几年后学校给教职工分房,她便就此住进了现在的房子,至今已有五十余载。
陈奶奶没有再恋爱,也没有再结婚,在这间存放着老何遗像的屋子里,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
虞安娜望着墙上笑得灿烂的年轻男人,忍不住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这也算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惜,圆满的是爱,不是生活的结局。
“我和陈家约了后天中午吃饭,吃过饭你和陈文炳两个自己去玩一下。”
“这回只有陈文炳妈妈和姐姐一起陪着,人少些,你们放开点儿玩。”
虞安娜刚回家就收到的老妈的通知。
她看了看老妈,还是那双鼓突的无神的眼睛,下撇的嘴角,皮肤很白,是一种渗着冷汗的假白,显得老妈的头跟石膏像似的。
虞安娜安静地走过老妈跟前,没有回应她的话。
房门外是老妈借着教育老弟,却指桑骂槐地数落虞安娜的尖利语调,一个个刻薄的字眼从老妈薄得几乎消失的嘴唇里蹦出来,砸到地面上,把平整的地板砸出一道道裂纹。
虞安娜坐在飘窗上,摸了摸琴弦,很想弹一首什么曲子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可她还记得老妈嫌吵,从不让她在家里弹琴,想起老妈的样子,她讪讪地收回手。
在大部分长辈眼里,相亲,恋爱,结婚,是到了年纪的女孩子逃不掉的课题。
可逃不逃得掉也不是别人说了算,总得要本人愿意才能成事,现在早已经不是包办婚姻,强买强卖的年代了。
虞安娜有些疲惫,她是真的对陈文炳没有任何想法,真的不想现在考虑结婚的事情,更是真的不想再像砧板上的肉一样,任凭老妈宰割了。
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地跑到老妈面前,模仿着老妈发号施令的姿态:“妈妈,后天我不去。”
老妈惊讶道:“你说什么?”
虞安娜直截了当:“后天,我不去。”
“我已经约好了。”隐约的怒意在老妈薄薄的脸皮下鼓动。
“你可以和他们说明事情真相,”虞安娜看着她,“或者我和他们说明事情真相,又或者,你自己过去。”
老妈扬起手就是一耳光,喊道:“你真的是变坏了,啊?”
“妈妈,我们就事论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去。”老妈的巴掌扇得猝不及防,虞安娜没有任何准备,口腔内壁重重地砸在了牙齿上。此刻她的口腔连着脸颊,皆是一片浑浊的疼痛。
老妈气急败坏,再没有耐心和虞安娜分说同陈家结亲的利弊,只站在原地直直地瞪着她。
虞安娜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回了房间。
她一直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
入夜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虞安娜,是我。”虞杰森面无表情地举着一个医用冰袋站在门外。
她没有把自己搞得又伤又残的癖好,马上接过冰袋:“谢谢。”
她能猜到冰袋是老妈让给她的,因为老弟是典型的冷漠虞家人,而且她认为自己和老弟的熟悉程度并没有达到相互关心的程度。
虞安娜只当老妈是良心发现,把冰袋贴在脸上。
冻得嘞——
“安娜,醒了吗?”第二天上午十点,虞安娜被老妈温柔地叫醒。
虞安娜不明所以,迷迷糊糊地扯掉脸上的冰袋,做出了几个张嘴闭眼皱鼻子的夸张表情——很好,没有被冻得面瘫。
“醒了。”她在床上翻了个面。
“赶紧洗漱穿衣服啦,”老妈笑着说,“文炳他们都在外面等着你呢。”
虞安娜猛地惊醒。
外面?
什么外面??
“哎呀,年轻女孩子打扮都要点时间啦,“一个女声说,“安娜你慢慢来,啊。”
虞安娜绝望地应声:“好,好的,稍等。”
她这才明白了老妈昨晚送来冰袋的用意。
对啊,老妈根本不担心她的脸会不会肿,上一次老妈扇她的时候就是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这次怎么就这么好心,这么麻溜地送来了冰袋?
她非常后悔昨天晚上用了这个罪恶的冰袋。
如果她没有用这个冰袋,她就能顶着高肿的半张脸,在所有人面前揭露老妈逼迫相亲的罪行,由此展示自己对于相亲的抗拒,揭露她被压迫的悲惨生活!
小学时,民警来学校宣讲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生没有如果。
虞安娜只能认命地承受她使用冰袋的后果。
又是一番假笑,客套,恭维,以及撮合。虞安娜盯着陈文炳的络腮胡,简直忍无可忍,不过说到底,她也不可能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老妈就是算准了这一点,算准了以虞安娜的素质和教养,算准了她做不出任何当面不给客人面子的举动,这才放心把陈家人请到家里来,逼着虞安娜相见。
好不容易结束了老妈一天的安排,虞安娜拉住陈文炳:“阿姨,姐姐,我能和文炳单独说会儿话吗?”
陈家的两位长辈以及陈文炳本人简直是喜出望外,忙把他往虞安娜身边推,并且马上表示她们要回家了。
虞安娜道过别,和陈文炳走到不远处一个无人停留的凉亭。
“文炳,我想先和你道个歉。”虞安娜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盯着对方的络腮胡研究,“很抱歉上一次见面我以那样的方式逃跑了,我想你能猜到,我没有提前约人,那天那位先生是我碰巧撞见的朋友。”
陈文炳没有回话,虞安娜也没有去留意他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进去那个包间以前,我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一场相亲。从头到尾,都是我妈妈在替我安排,我甚至没有见过你的照片。”
“目前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相亲,也暂时不考虑结婚。”她一鼓作气,“以后我们可能不会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了,如果我妈妈的任何举动让你和你的家人造成了误解,我替她向你道歉,实在对不住。”
虞安娜松了一口气——在妈妈面前很难才能说出来的话,在一个半生不熟的人面前,竟然能够如此轻易,如此平静,有条有理地讲出来。
她再把目光移回陈文炳脸上时,对上了他震惊又恼怒的眼神。
意料之中。
然后陈文炳就意料之外地转身走了。
他屁股上沾了一团杂草,虞安娜看见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等她回到家的时候,老妈估计已经知道了。
那才是一场硬仗呢。
虞安娜走到最近的奶茶店,买了一杯全糖的珍珠奶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甜得她想吐。
“哟——回来了?”老妈刻薄的问候在虞安娜打开家门的时候准时甩到她脸上,不痛不痒的一巴掌。
“你和别人家孩子说的那叫什么话?啊?”老妈质问道,“什么叫都是我一手安排?什么叫你不相亲不结婚?什么叫以后没有机会见面了?”
“都是字面意思,还有,我说的是目前不考虑结婚,不结婚太绝对了。”虞安娜打定主意把话说开,在老妈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老妈喊道:“你……你真是不知好歹!”
虞安娜油盐不进:“妈妈,我早就跟你说了。”
“你小时候从不这样……”老妈喃喃道。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老妈忽然瞪大眼睛,“还是有什么喜欢的人?”
虞安娜没想到老妈会这样问。
她没有谈恋爱,从来都没有过。
可是……喜欢的人……
老妈敏锐地发现了虞安娜稍长的停顿时间:“回答我!”
“没有。”虞安娜条件反射地否认。
“你不说实话是吧,”老妈忽然冲进虞安娜的房间,“你不说实话是吧……”
她翻出虞安娜藏在书柜深处的铁皮月饼盒,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一个布满划痕的棕色羊巴皮笔记本落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