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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第15章

      京州的深秋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前一日还残留着夏末的余温,一场夜雨过后,梧桐叶便扑簌簌落了满地,被清晨的风卷着,在思瑞附属一中略显陈旧的灰色教学楼墙角打着旋儿。空气里浸透了凉意和潮湿落叶的气息。

      张穆远走出校门时,脚步比平时慢了几分。他不再是那个胸前别着银灰色徽章的纪委书记了。今早,一份措辞简洁的电子辞呈发往了集团ISD总部中国分部,抄送给了李划。流程走得异常迅捷,仿佛那个位置早已虚席以待。没有想象中的沉重或失落,反而像卸下了某种无形的甲胄,校服外套下的肩膀前所未有地轻松。深秋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干净凛冽的触感。

      那辆熟悉的黄金中巴,“汉A·SR001”,依旧停在林荫道旁。只是这次,车旁聚着几个人影。江小白裹紧了校服外套,正踮着脚朝校门方向张望,看到张穆远,立刻咧嘴挥手,露出一口白牙:“老张!这边!磨蹭啥呢,就等你了!”他旁边站着王祯明,O5-4,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衬得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包容。稍远些,倚着车身的是陆聿墨,O5-13,思瑞集团亚太地区负责人,刚成年的年纪,气场却已凝练。她穿着利落的黑色皮衣和同色长裤,长发随意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清冷的下颌线,正低头看着手腕上的一块轻薄腕表,似乎在确认时间。

      李划最后从车里探出身,深蓝色帆布包随意地搭在肩上,鼻梁上罕见地没架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整个人在傍晚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爽锐利。他冲张穆远扬了扬下巴,嘴角噙着笑:“张书记——哦,现在该叫张同学了?手续办完了?”

      张穆远走近,清晰地感受到众人目光落在他身上——有关切,有询问,也有纯粹的等待。“办完了。”他点点头,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现在就是个普通高三学生。”

      “那正好!”江小白一把揽过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热情,“李董今天大出血,请咱们去京州大饭店开荤!庆祝你光荣退休,回归人民群众怀抱!”

      陆聿墨闻言,从腕表上抬起眼,清冷的目光扫过江小白,没什么情绪地开口:“纠正一下,是庆祝张穆远同学做出符合其年龄阶段和个人发展规划的自主选择。”她的声音像初冬的溪水,清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谨。

      王祯明笑着推了推眼镜,打圆场道:“殊途同归,殊途同归。走吧,再晚些,京州大饭店的招牌菜怕是赶不上头炉了。”他的目光在张穆远脸上停留片刻,带着长辈般的了然与温和的鼓励。

      车门无声滑开,车内的暖意和淡雅的皮革气息扑面而来。李划等张穆远和江小白上车后,才最后一个跨入,车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校门外梧桐叶翻飞的深秋景象。引擎发出低沉平顺的嗡鸣,黄金中巴平稳地汇入傍晚京州的车流。

      目的地是京州大饭店。它坐落在城市核心地带,毗邻庄严肃穆的汉东省省委大院。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饭店那栋融合了古典飞檐与现代玻璃幕墙的主楼灯火通明,如同镶嵌在繁华街区的一块巨大璀璨水晶。门前宽阔的庭院里,名车云集,衣香鬓影,空气中浮动着一丝矜持而昂贵的香氛气息。

      李划一行人下了车,走向那扇由穿着深红制服、戴着白手套的门童恭敬拉开的厚重旋转门。他们都没穿校服。李划换了件质感极好的深蓝色高领羊绒衫和黑色长裤,外面随意搭了件剪裁利落的黑色风衣;张穆远则是浅灰色羊毛衫配深色休闲裤,简洁干净;江小白套上了他压箱底的、领口有点磨毛的皮夹克,努力挺直腰板;王祯明依旧是那身考究的羊绒大衣;陆聿墨的黑色皮衣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门童训练有素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短暂停留,并未因年龄或稍显随意的穿着(特指江小白)而流露丝毫异样,只是微微躬身,用恰到好处的音量道:“晚上好,欢迎光临京州大饭店。”

      大堂内更是金碧辉煌,空间高阔得仿佛能容纳下整片夜空。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穹顶垂落,折射出无数细碎耀眼的光芒,将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照得流光溢彩。舒缓的钢琴曲在空气中流淌,衣着光鲜的客人低声交谈,侍者端着银质托盘无声穿梭。

      穿着暗红色绣金纹旗袍的领位小姐迎上来,脸上是标准得体的微笑,目光快速扫过几人,最终落在气质最为沉稳、穿着也最为考究的王祯明身上:“先生晚上好,请问有预定吗?”

      李划自然地向前半步,接口道:“姓李,预订了‘松涛’包间。”

      领位小姐的微笑纹丝不变,立刻翻动手中的电子名簿确认:“好的,李划先生,‘松涛’包间,这边请。”她做了个优雅的手势,转身引路。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规律的声响。

      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堂,乘坐内部专属电梯直达顶层。电梯门开,“松涛”包间的门被侍者无声推开。包间极大,视野极佳。一整面墙是落地的观景玻璃,窗外是京州璀璨的万家灯火,远处省委大院里那几栋标志性建筑的轮廓在夜色中清晰可见。室内装饰是低调奢华的中式风格,深色的实木家具,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水墨山水,巨大的圆桌铺着雪白挺括的桌布,摆放着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和铮亮的银质餐具,桌心一盆娇艳欲滴的蝴蝶兰散发着幽香。

      穿着深色马甲、打着领结的男服务员早已静立一旁,见客人进来,立刻上前一步,动作标准地拉开主位和主客位的椅子:“各位贵宾请入座。”他面容清秀,眼神机敏,脸上挂着过分热情、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显得有些刻意:“几位领导这边请!小心台阶!”

      “领导?”李划挑了挑眉,没立刻坐下,反而饶有兴致地看向那个服务员,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小兄弟,你看我们几个像哪个衙门的?”

      服务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会直接点破,眼神飞快地在几人身上又溜了一圈——李划的年轻锐利,张穆远的沉静内敛,王祯明的温文尔雅,陆聿墨的冷冽气场,还有江小白那藏不住好奇四处打量的样子……确实不像他惯常见到的那些“领导”派头。但他很快调整过来,笑容堆得更满,带着一种“我都懂”的谄媚:“哎哟,您几位气质非凡,一看就是……就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机关骨干!低调,都懂!都懂!快请坐,快请坐!”他殷勤地再次示意座位,目光却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窗外的省委大院方向,意图不言而喻。

      陆聿墨面无表情地拉开椅子坐下,对这番表演置若罔闻,仿佛眼前只是一团空气。王祯明微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也从容落座。江小白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眼神儿……”挨着张穆远坐下了。张穆远没理会服务员的表演,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片灯火上,离职后那种卸下重担的轻盈感再次弥漫开来,与眼前这浮华精致的环境形成一种微妙的疏离。

      李划拉开主位的椅子,却没立刻坐,手指在光滑的椅背上轻轻敲了两下,看着那服务员,笑意更深,带着点戏谑:“机关骨干?嗯……我们单位名字倒挺长——思瑞集团纪律检查委员会。听过没?”他故意把“纪律检查委员会”几个字咬得很清晰。

      服务员明显一愣,“思瑞集团”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砸进他预设的剧本里,脸上那熟练的谄媚笑容第一次出现了真实的裂痕,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和错愕,显然这个答案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准备好的那些“领导辛苦”、“特色菜推荐”之类的套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行了,点菜吧。”李划不再逗他,拉开椅子坐下,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仿佛刚才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点菜的过程成了江小白大开眼界的时刻。镶着金边的厚重菜单在他手里翻得哗哗响,每看到一道菜后面的价格,他的眼睛就瞪大一分,嘴里发出无声的“嘶——”。李划倒是驾轻就熟,手指在菜单上随意点过:“清汤松茸,选个头足的。姜葱炒帝王蟹,挑只新鲜的现杀。脆皮乳鸽两只。招牌红烧肉来一份,要肥瘦相间三层那种。再炒个时令鲜蔬。”他抬眼看向服务员,“酒水就不用了,我们都未成年。鲜榨橙汁,再配一壶上好的龙井。”

      服务员此时已从“思瑞集团纪委”的冲击中勉强回神,恢复了职业性的殷勤,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疑惑。他飞快记下,又问:“好的好的,李……先生。海鲜要看看吗?今天刚到一批日本海胆,品质极好。”

      “可以,来六份。”李划随意点头。

      “六……六份?”服务员笔尖一顿,海胆的价格可不便宜。他下意识地又扫了一眼这群“学生”。

      “怎么?怕我们付不起?”李划端起侍者刚倒的柠檬水喝了一口,抬眼看他,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服务员心头莫名一跳。

      “不不不!绝对没有!马上安排!”服务员连忙点头哈腰,拿着点菜单快步退了出去。包间门关上的瞬间,江小白终于忍不住长长吐了口气,瘫在椅子上:“我的妈呀,李划,那海胆后面几个零你看清没?够我吃一年食堂了!”

      王祯明慢悠悠地品着茶,笑道:“既来之,则安之。穆远今天‘解甲归田’,值得一顿好的。”他看向张穆远,“感觉如何?离开ISD的位子。”

      张穆远看着水晶杯里澄净的柠檬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杯壁。窗外,省委大院几栋楼的灯光在夜色中勾勒出庄重的轮廓。“像脱掉了一件穿了很久、但尺寸不太合身的衣服。”他斟酌着词句,声音很轻,“有点空,但很自在。不用再时刻绷着那根弦,看谁都像带着档案袋。”

      陆聿墨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清冷的目光落在张穆远脸上:“权力结构中的监督节点,天然具备高压属性。你的选择符合规避非必要精神损耗的理性原则。”她的话依旧像分析报告,但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

      “陆学姐说得对!”江小白立刻接话,试图用他理解的方式翻译,“就是……不用再板着脸当‘行走的校规’了呗!多好!以后打球迟到可别记我名啊老张!”

      众人都笑了起来,包间里气氛轻松融洽。李划也笑,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节奏:“放心,以后他想记也记不了。不过江小白,你打球再迟到,小心被新上任的‘纪委’抓典型。”

      正说笑间,包间门被轻轻敲响。刚才点菜的服务员推着一辆精致的餐车进来,脸上重新堆满了笑容,身后跟着一位端着巨大银盘(上面是处理好的帝王蟹)的厨师和另一位端着海胆刺身的侍者。

      “各位贵宾久等了,先上几道开胃小菜和头盘。”服务员声音洪亮,动作麻利地指挥着上菜。水晶小碟里盛着琥珀色的清汤松茸,香气清雅;铺着碎冰的刺身盘上,六只橙黄饱满的海胆如同艺术品般陈列,旁边点缀着嫩绿的紫苏叶;帝王蟹的蟹腿被整齐拆分,露出雪白诱人的蟹肉。

      服务员格外殷勤地介绍着每一道菜,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当侍者将最后一份海胆刺身放在张穆远面前时,服务员恰好侧身去拿银盘里的帝王蟹钳。就在他身体挡住后面厨师视线的极短暂瞬间,张穆远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

      服务员那只一直揣在深色马甲口袋里的右手,极其隐蔽地动了一下。口袋边缘,一个微小的、闪烁着幽蓝指示灯的摄像头镜头,如同毒蛇的眼睛,对准了正在低头看海胆的李划,以及他旁边正用湿毛巾擦手的王祯明!那蓝光一闪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张穆远的呼吸瞬间一窒,后背的肌肉无声地绷紧。在ISD的经历让他对这种隐蔽的窥伺有着近乎本能的警觉。他不动声色,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服务员的脸。那张年轻的脸上依旧挂着热情的笑容,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紧张和……贪婪?仿佛猎人正看着即将落入陷阱的猎物。

      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这个服务员,依旧顽固地将他们误认成出来“享受”的“年轻公职人员”,想偷拍下他们享用昂贵大餐的画面,作为日后威胁的筹码!那一声声刻意的“领导”,那过分热情的举止,此刻都成了拙劣表演的注脚。

      服务员似乎察觉到一丝异样,介绍帝王蟹的声音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向张穆远。张穆远立刻垂下眼帘,拿起手边的银质小勺,舀起一点海胆黄送入口中,动作自然,仿佛刚才的锐利只是错觉。冰凉鲜甜的口感在舌尖化开,他却品出了一丝冰冷的危险。

      “这海胆不错,够鲜甜。”李划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轻松的赞赏,打破了那一瞬的微妙凝滞。他仿佛完全没察觉刚才的暗流,用小勺敲了敲自己面前的海胆壳,看向服务员,笑容依旧,“小兄弟,你们这手艺可以啊。”

      服务员见张穆远低头吃东西,李划神色如常,心头那点疑虑似乎消散了,笑容重新变得热络:“您喜欢就好!都是今早空运到的顶级货!几位‘领导’慢慢享用,后面还有硬菜!”他特意加重了“领导”二字,带着某种暗示性的讨好。

      接下来的上菜过程,张穆远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的目光看似落在菜肴上,实则像最精密的雷达,牢牢锁定了服务员那只揣在口袋里的手和身体微小的动作角度。每当服务员借着上菜、换骨碟、调整餐具位置的机会,身体有意无意地靠近李划或王祯明,口袋边缘那点微弱的蓝光就会极其短暂地闪烁一下。目标很明确——拍摄下他们享用这顿价值不菲的晚餐的“证据”。他甚至捕捉到服务员在给陆聿墨倒茶时,手腕极其隐蔽地调整了一下角度,似乎想将她也纳入镜头,但陆聿墨冷冽的目光扫过,他立刻收敛了。

      江小白和王祯明谈笑风生,陆聿墨安静用餐,李划则不时与服务员聊两句京州大饭店的招牌菜,气氛似乎融洽依旧。只有张穆远,清晰地感知到那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冰冷而粘稠。

      主菜陆续上齐。金黄油亮的脆皮乳鸽,色泽红亮、颤巍巍散发着诱人肉香的红烧肉,碧绿清脆的时蔬……色香味冲击着感官。就在服务员将最后一道热气腾腾的汤羹端上桌,又一次借转身放置汤碗的机会,身体巧妙地形成一个视觉遮挡,口袋里的手机摄像头再次悄然对准了正夹起一块红烧肉的李划!

      这一次,张穆远没有移开目光。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清冷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打破了餐桌上的和谐氛围:

      “拍够了吗?”

      四个字,清晰,冷静,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穿透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服务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他那只揣在口袋里的手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抽了出来,连带着那只屏幕还亮着幽蓝录制指示灯的、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手机暴露在明亮的水晶灯光下,那小小的蓝点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只充满恶意的眼睛。

      空气凝固了。江小白的筷子停在半空,红烧肉的油滴落在骨碟里。王祯明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收敛,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陆聿墨缓缓放下汤匙,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那个服务员。李划则慢条斯理地将那块红烧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仿佛没听见张穆远的话,也没看见那部手机,只是看着服务员,眼神平静得可怕,嘴角甚至还残留着一点品尝美食后的满足弧度。

      “我……我……”服务员如同被扒光了衣服丢在冰天雪地里,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我……我没……领导您误会了……我就是……就是看这菜色好……想拍个照……留个纪念……”他慌乱地想要按掉手机的录制键,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反而把屏幕按得更亮,清晰地显示出正在录制的画面——镜头正对着李划和他面前那碗昂贵的海胆!

      “留个纪念?”李划终于咽下那块肉,拿起雪白的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动作慢得令人心焦。他抬眼,看向服务员,脸上那点残留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纪念什么?纪念我们这几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机关骨干’,是怎么在京州大饭店挥霍公款,吃海胆啃乳鸽的?”

      “啪嗒!”服务员手中的手机再也拿捏不住,脱手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幽蓝的指示灯还在徒劳地闪烁。他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对……对不起!李……李哥!我错了!我鬼迷心窍!我就是……就是想……”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连“领导”都不敢叫了。

      “想什么?”李划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沿,十指交叉,目光如同无形的重锤,压迫着服务员快要崩溃的神经,“想等我们吃完,拿着这段视频,找个僻静地方堵住我们其中一个,说‘领导,这顿饭吃得开心吧?您看……这视频要是发到网上去,或者不小心寄到纪委信箱里……对您几位的前途,怕是不太好吧?’然后,再暗示我们掏点‘茶水钱’‘封口费’,把账平了,顺便再给你个人也塞个万八千的‘辛苦费’?是这样吗?”

      李划的语速平缓,却精准地还原了对方内心最龌龊的剧本。服务员的脸由白转灰,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额头上瞬间布满了黄豆大的冷汗,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粗重恐惧的喘息。他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丢在X光机下,所有的心思都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看得一清二楚。

      “手段挺老套,”李划微微摇头,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惋惜?“就是眼神太差。思瑞集团纪委的人,会怕你这种小把戏?”他身体往后靠回椅背,姿态重新变得放松,甚至带上了点懒洋洋的意味,对一旁面沉如水的王祯明抬了抬下巴,“老王,咱们集团内部举报违规违纪,奖金是多少来着?实名举报核实的话?”

      王祯明立刻会意,声音沉稳,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根据《思瑞集团内部监督举报奖励办法》第三章第十二条,实名举报并查证属实的重大违规违纪线索,视情节轻重及挽回损失情况,给予举报人五万至五十万人民币不等的奖励。”他目光转向地上那部还在闪烁的手机,“像这种意图敲诈集团高级管理人员、性质恶劣的行为,证据确凿,举报奖励可以顶格发放。”

      五十万!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服务员头顶!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恐惧!他敲诈不成,反倒可能让对方凭他的“证据”拿到巨额奖金?这反转彻底击垮了他。

      “不!不要!”服务员发出一声短促的、绝望的哀鸣,整个人彻底瘫软在地毯上,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机灵劲,“李哥!李老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您!饶了我这次!手机……手机您拿去!视频删掉!我保证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求您千万别举报!我……我不能丢工作啊!我家里还有……”他语无伦次地求饶,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看向李划,又看向看起来最温和的王祯明。

      李划没看他,反而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碧绿的菜心,慢悠悠地放进嘴里,仿佛在品尝最后的余味。包间里只剩下服务员压抑的呜咽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车流声。

      过了片刻,李划才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手。他看向瘫在地上的服务员,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手机留下。你现在出去,把你们经理叫来。然后,你可以滚了。”

      服务员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连掉在地上的手机都不敢捡,跌跌撞撞地冲出包间,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包间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地毯上,那部手机幽蓝的指示灯还在固执地闪烁,像一颗嵌入华丽地毯的毒瘤。

      “晦气。”陆聿墨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拿起湿毛巾仔细擦了擦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江小白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我的天……这都什么事儿啊!吃个饭还能遇上敲诈的?老张,你怎么发现的?太神了!”

      张穆远端起面前的橙汁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冲淡了刚才紧绷的神经。“他口袋边缘有蓝光,每次靠近你们想拍的角度,都会闪一下。”他简单解释了一句,目光落在地上的手机上,“这东西怎么处理?”

      王祯明已经起身,走到手机旁,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隔着布料将手机捡了起来。他熟练地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找到那段偷拍的视频,直接点了彻底删除,然后将手机卡也抽了出来。“视频没了。手机嘛……”他看向李划。

      李划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京州的夜色繁华依旧,省委大院的灯光在远处静静亮着。他背对着众人,声音很淡:“留着吧。等会儿经理来了,让他看看他们招的都是些什么人。顺便问问,他们饭店的员工行为规范里,有没有禁止偷拍客人并试图敲诈勒索这一条。”他顿了顿,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带着点锐气与调侃的神情,“这顿饭,我看饭店得给我们打个大大的折扣,算是精神损失费。”

      很快,包间门再次被敲响。这次进来的是位穿着深色西装、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胸牌上写着“大堂经理”。他显然已经听那个魂飞魄散的服务员语无伦次地汇报了情况,额头渗着细汗,进门便连连鞠躬道歉,态度极其诚恳谦卑。

      李划没多说什么,只是让王祯明把手机和情况简单说明了一下。经理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连声道歉,表示会严肃处理涉事员工,并立刻加强管理,同时坚决表示这顿饭由饭店免单,并奉上贵宾卡作为补偿。

      李划没接受贵宾卡,只淡淡地说:“免单就不必了,按正常折扣结算。我们只是来吃饭的,不想惹麻烦,也不想被麻烦惹。”经理连声应下,亲自拿着账单去处理了。

      风波平息,但气氛终究不同了。后续的菜虽然依旧精致,大家却都吃得有些意兴阑珊。江小白小声抱怨着“好好的心情都给搅了”,王祯明和陆聿墨也沉默了许多。

      只有张穆远,静静吃着盘中最后一点食物。他偶尔抬眼,目光会掠过李划。看着李划用那种近乎慵懒的姿态,三言两语便将一场卑劣的敲诈化作一场荒诞的闹剧,再轻描淡写地抹去痕迹。他看着李划和经理说话时那种平静下的掌控感,一种奇异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真正的权力或许并非那枚冰冷的徽章,也非令人畏惧的头衔,而是像李划此刻这般,能在这纷扰世界中,为自己、为在意的人,轻松划出一方不容侵犯、不被裹挟的自在天地。

      走出京州大饭店时,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扑面而来,吹散了室内残留的香氛和刚才那场闹剧带来的压抑感。黄金中巴安静地停在灯火辉煌的饭店门口。

      “回学校?”李划拉开车门,回头问。

      张穆远站在台阶上,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摇了摇头:“想走走。”他看向李划,眼神在城市的霓虹下显得格外清亮,“一起?”

      李划挑眉,随即了然一笑,对车里的王祯明和陆聿墨挥挥手:“你们先回,我和老张散散步,消消食。”又对探头探脑的江小白道:“你也回去,明天早自习别迟到。”

      车门关上,黄金中巴无声地滑入车流。喧闹被隔绝,只剩下两个少年并肩走在华灯初上的京州街头。梧桐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街边橱窗的灯光流淌在他们身上。

      “后悔吗?”李划忽然问,声音混在晚风里。

      “什么?”张穆远侧头看他。

      “离开那个位子。”李划指了指省委大院的方向,又比划了一下刚才饭店的高度,“少了徽章,在有些人眼里,似乎连一顿饭都吃不安生。”

      张穆远沉默地走了一段。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看着前方路灯下拉长的、时而分离时而交叠的影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以前戴着徽章,看谁都像档案。现在脱了那身壳,才发现……”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贴切的词,目光掠过灯火璀璨的摩天大楼,掠过街角热气腾腾的小吃摊,最后落在身边李划被光影勾勒得格外清晰的侧脸上,“……看世界,其实可以更简单。像现在这样,吃一顿饭,走一段路,不用担心口袋里的摄像头,也不用揣测谁是下一个被审计的对象。”

      他停下脚步,看着李划镜片后映着的万家灯火,嘴角扬起一个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自由这东西,比我想象的,要……重一点。” 他用手在胸前虚虚按了一下,仿佛那里卸下的不是徽章,而是一块无形的巨石,留下的空间,正被一种名为“选择”的、沉甸甸的空气缓缓填满。

      李划看着他,看着这个卸下了“行走的校规”盔甲、在夜色中显露出几分少年本色的朋友,忽然笑了。那笑容在城市的霓虹下绽开,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却又赤忱依旧的光芒。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张穆远的肩膀。

      路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下来,将两人前行的身影融进京州深秋流动的夜色里。身后的京州大饭店依旧灯火辉煌,像一个镶满钻石的巨大梦境。而他们,只是两个走在归途的少年,影子在脚下拉得很长,步伐轻快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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