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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捉迷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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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开着灯,一盏昏黄的老吊灯,灯罩是他妈生前留下的旧布做的,洗过很多回,边角都发白了。光不够亮,在天花板上漾出一圈一圈的影子。秦梧陷在沙发里,像件梅雨天没晾干的粗布衫,指尖在搪瓷杯沿画圈。
门开了,骆云影进来。
他脱了鞋,换了拖鞋。然后走到沙发旁边,停下,站着,看他一眼,又看一眼地板。那上头的泥点子渐渐蜷成褐色的蛾,像踩过来的时候没注意,谁也没说话。
“对不起。”骆云影开口,说得很轻。
“嗯。”秦梧喉头滚出个闷响。
骆云影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又说了一遍:“我说——对不起。”
“嗯。”
骆云影眼里闪了什么东西。他扶着椅背坐下,动作有些重,叫木头椅脚在地板上刮出一声尖响。他撇开头,冷冷地说:“你他妈倒是说句别的啊。”
秦梧侧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没有责怪,也没有仇恨,只是……空。像一个玻璃罩子扣在海底,什么都进不去,也出不来。
骆云影的头发遮住了脸:“我没挡住。我那时候……慢了。” 声气里掺着铁锈味,像是吞了碎瓷片。少年攥紧了拳,“我应该早点反应过来的,她就不会——”
秦梧打断他:“不是你的错。”
骆云影愣住了。
“是那只鬼的问题。是她身上带着它。不是你的错。”秦梧声音依旧平淡,平得像死水。
骆云影咬着牙,没说话。他向来是骂人的,不会安慰人,今天连“对不起”都用了两次,已经把词库掏干了。他再坐一会儿,没坐住,站起来,说:“我走了。”
秦梧没拦,只点了点头。
秦观海是晚上快十点回家的。锁眼轻响,他爸拎着油纸包闪身进门:“吃点?”
秦梧摇头。
“新磨的。“秦观海搓了把脸。”芝麻粒儿还蹦着呢。”
秦梧盯着搪瓷杯沿的茶垢摇头。灯光里,父亲下巴的胡茬泛着青,看上去老了很多。他没像平常那样说“你丫怎么又不睡”,也没说“少年人别老装深沉”,只是叹了口气,说:“我那会儿……在工地,手机静音了,没接上你电话。”
秦梧“哦”了一声,像是回答,又像不是。
秦观海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小鹊那孩子啊,我以前总觉得她闹腾,没个正形……但她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他有些强颜欢笑:“走夜路都吹口哨给自个儿壮胆的主儿,阎王殿前准保还要讨价还价。”
秦梧抬头,他那双眼睛红得像熬了一宿,仍然没落一滴眼泪。
“她没变怨鬼,说明她最后没恨。她不是怨你们,她只是……没来得及告别。”这话说完,屋里又静了。他爸又说:“你可以哭一下。你妈在的时候也说,别什么都憋着,不是老爷们儿就不能哭。”
秦梧摇头,“我没事。”
秦观海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指尖摩挲着烧饼上的焦斑:“放着也冷,等你想吃了就热一下。”
屋里又静了,连墙上的挂钟都不吱一声了。
秦梧嚼着冷掉的烧饼,芝麻粒嵌在牙缝里,硬得像是咬开腌菜坛子的泥封。他摸出手机,手指僵硬地在屏幕上划了划,在她的对话框里输了一行字:【我很想你。】
但他没发出去。只是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机扣在茶几上,靠在沙发上,仰头看那盏昏黄的灯。灯有点晃,像摇船。
梦来得轻悄。小鹊蹲在槐树底下啃炸串,油星子溅在校服前襟,说:“你怎么还不来?我都快吃完啦。”她笑着,眼睛亮亮的。
然后他醒了。
日子还是过下去了。
秦梧请了假,没和班主任多说,只扯了个不疼不痒的理由。那边也没追问太多。学校里倒是传得飞快,班主任在晨会上念讣告,薄纸片贴公告栏三日便卷了边。然后——该上课的上课,该补课的补课,成绩线照样划。
他本来也知道,这个世界不会为了谁停一停脚步,可等真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这破世界到底有多凉薄,凉得一点人味儿都没有。
他待在家,大多数时候沉默不语。不是装,也不是矫情,而是——说话这件事忽然变得太困难了,像喉咙里被贴了封条,黏腻而紧闭。他一张嘴,感觉整个人都会碎。
秦梧常坐在沙发上看光斑爬墙。晨光像把钝剪刀,把窗格影子裁成碎布条。浮尘在光柱里游——令人讨厌。
那天傍晚,他拎着速冻水饺从超市回来。
厨房的铝锅咕嘟着白气,洇湿了窗台晒的陈皮。手机屏亮起的刹那,那张狐妖画从消息栏里探出头——是小鹊以前的账号。她没有再更新,最后一条是那句熟悉得令人牙酸的语气:“大家快看!我新画的狐妖长这样!”
他盯着那张图看了好久。
锅盖突然蹦起,热浪扑得眼眶发酸。他蹲下来,把头埋进膝盖里。
夜里快十一点,风穿过走廊,吹落他书桌上一张卷子——小鹊的圆珠笔印子还趴在那道错题上。他故意留着,说“改错别想偷懒”。
秦梧捡起时忽见纸背浮着几行浅痕,字迹轻飘如蛾翼振翅:
“街角铜铃晃三更
青石板上苔痕生
灶王爷案头香灰冷
夜归人,莫问魂。”
秦梧后颈汗毛竖如麦芒。他没有喊,也没有丢掉纸,只是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呼吸猛地乱了,心跳像有人在屋里小跑。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疯。那天起,他不愿再看见神鬼,也没开过阴阳眼,小鹊的死于他而言是一次干脆利落的斩断,再也没有,再也不会。
可现在——他开始怀疑。
她真的走了吗?
她现在,是“人”吗?
他脑子里浮出论坛上那行字:游魂无依,怨鬼有执,厉鬼——摄魂、夺气、啖人。
他拼命否认。他知道小鹊,她是那种连抢到好题都要分你一半的人,她怎么会、怎么可能——可另一个声音在脑里悄悄响起:她死的时候,不该是那样的。
秦梧抽出抽屉里的那盒“辟邪香”,是她以前胡乱从论坛积分换的,非说香盒上的符咒像油炸麻花。他点了一截香,插入香炉,坐回书桌前。香气淡而青,有种雾蒙蒙的晨钟未响的感觉。小鹊总爱往熏香里掺陈皮,说这样能腌出酸甜的梦,所以这淡雅的她必然是嫌不够的。
烟丝一点一点往上漂…然后,他眼角瞥见镜子。那面镜子照着房间一角,书桌、书柜、还有他自己的背影。但在镜子的边缘——有一道影子,模糊地晃了一下。
不是帘子,不是灯影,倒像谁家晾晒的棉纱裙。
他猛地回头——空无一物。
秦梧攥住扶手的竹篾,篾片刺进掌心,疼得真切。他既想她是鬼,还害怕她真的是。
他知道,如果她真的变成了什么东西,那也不会是那种乖巧听话的温柔鬼魂。她不会哭着说“对不起”。她不会像人类那样温驯地解释。
她会笑,会像以前那样笑眯眯地看着你,然后站在不该有她的地方。
下一刻,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叩击。秦梧转头时带翻椅子,杯子骨碌碌滚向暗处——墙根蹲着个瓷娃娃似的人儿,发梢别着褪色的蝴蝶结,正是她央求自己编的样式。
她不是小鹊——不是了。可那眉眼,那声息,分明又是她。
秦梧终于失控地叫了一声,呼吸断裂。
她动了,像是一步一步——不是走,而是“掠”——从镜像世界里朝他靠近。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解释。
她不需要。
她在这。
那团身影缓缓起身。
她的皮肤过于白了,白得像腌制不当的藕片,彩色的虹膜里游着七彩光斑,像水族箱里困着千百尾霓虹鱼。身上穿着校服,但洗得发灰,衬衣皱巴巴贴在骨架上,像是谁在梦里胡乱描摹了一遍记忆中“她”的样子——一具崩坏的女童模版。
“秦——梧——”尾音拖得绵软。
他脚下一软,几乎没站稳。他不该动的,理智尖叫着“别过去”,可他却一步步地往前迈。“你……你回来了?”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女童嘴角仍然挂着那抹不合时宜的笑。“我有点想你。”她说。
他屏住呼吸,嘴唇干裂发白。他终于明白她身上那种“错位感”是什么了。她太“完整”了——完整得不该存在于鬼魂身上。每一根发丝、每一个指甲缝仿佛被谁小心地保养过,甚至比她生前还鲜活。
“你不欢迎我吗?”她歪着头问,像是三岁小孩要糖吃被拒了。
秦梧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散开:“你……你还记得你怎么死的?”
她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懂,接着笑了:“我怎么会死呢?”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他下意识地后退,后腰撞到了桌角。“小鹊,”他低声说,“你不是人。”
她听了,像是有点委屈,眼角垂了下来,却没落泪。她不会哭的,鬼是不会流泪的。
“那你呢?”她反问,“你还是人吗?”
“我死了,你继续上课、刷题、吃水饺。你是人吗?你有心吗?”
秦梧猛地抬手,一掌推向她的肩——却推了个空。他望着镜中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梨涡盛着蜜,再衬着眼角的泪痣,恍若中元节供案上摆坏的糯米娃娃。
“你想让我变成鬼。”她说,“你怕我变成鬼。可你又舍不得我彻底走,对吧?”
“所以我来了,秦梧。”最后那句,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孩捏碎了嗓子,软而黏地黏在他心口上。
秦梧忽然踉跄着退了好几步,胸腔剧烈起伏。他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小鹊”——不全是。她像一只从深渊里抽丝剥茧爬出来的蛹,吸着记忆和执念长出了新的形状。
镜子里的小鹊歪着头看他,像看一个养坏了宠物又想丢掉的孩子。“我们玩游戏吧?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教我数阶梯。”她忽然哼起童谣,尾音黏着糖丝似的甜,“一阶哭,二阶笑,三阶踩到老鼠药——我们从一,数到十。一步一步,数到你心跳停下来。”
秦梧终于颤抖着转身,拔腿就跑。可他知道——她一定还在,他跑不掉。因为他心里那点不敢说出口的愿望,已经悄悄地把她召了回来。
他猛地撞开房门,一头冲进客厅。门“咔哒”一声关上,家里安静得出奇,像是整座屋子都在屏息等待。
秦梧站在原地,心跳急促。
“小鹊”没追出来。她向来不会追,可她会藏。
他下意识看向四周。沙发后、餐桌下、鞋柜、卧室门后、他童年时最喜欢钻进去的储物间——这些地方,全都能藏人。他忽然冷得发抖。
——她还记得他小时候藏过的所有地方,也记得他找她时的顺序。
“我们玩游戏吧。”她说过的。他曾经亲口教她玩这个:“躲好,我数十秒。”——那时候她还不及凳子腿高,嘴里全是糖和话梅味。可现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腥气和血糖一样的甜意:“你要是躲不住,就要被我吃掉哦。”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鞋柜,嘴唇发白。
“十……”
“九……”
她真的回来了,可她也真的不是人了。她现在的模样太完整了。完整得不像厉鬼,反而像是记忆捏出的理想形——是他脑子里那个“她”的样子。
她头发上的发绳,是他小学三年级送她的。她脚上踩着的,是他妈给她买的小布鞋。他早忘了这些细节,只有鬼会记得如此清楚。那不可能是巧合。
那是她特意的;她在吓唬他。她也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吓到他最狠。
她走到了楼梯拐角。“秦——梧——”尾音打着旋儿,甜得像糖蒜腌过了头。她忽然贴着柜门哼起数楼梯的童谣,每个音调都踩着记忆里的节拍:"四阶猫,五阶跳,六阶门后手探到……"
他猛地捂住嘴,不让喘息声泄露。“小鹊……”他在心里念,“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最怕你躲进阳台窗帘后,故意不出声的样子吗?”
窗帘后是一扇紧锁的玻璃窗。那是他从小的心理阴影。因为有一次他真的以为她不见了,哭了整整一晚,后来她自己从窗帘后钻出来,笑着说“骗你的”。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玩捉迷藏,他再也不想玩了。
但她记得,她全记得。
现在她变成了厉鬼,回家来找他,玩这最后一次的捉迷藏。
“咚。”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客厅陷入诡异的寂静,直到楼板忽地响起弹珠滚动的脆响。秦梧颈后寒毛竖如麦芒,他分明记得那玻璃珠早被她丢进落成湖——此刻却从柜底骨碌碌滚出。
“秦梧。”
“我找到你了。”
她轻轻地蹲下,脸凑近门缝,透过缝隙,看进他眼睛。“你输了。”她轻轻说。
“所以……我可以把你带走了吗?”
秦梧身体发紧,眼前一黑。
小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她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一头磕在茶几腿上。“你刚刚那个表情,真像你小时候以为我被怪物叼走了,哇地一声就哭出来。”
秦梧还靠在鞋柜边上,愣着。像是捱了一棍,眼眶忽然发涨。他没动,只看着她。
她笑够了,站起来拍拍膝盖,走到书架边踮起脚。“诶?你怎么把糖罐放那么高。”白棉袜滑到脚踝,那肌肤白得过分,还有一道已经几近看不见的疤——去年爬树摘桂时蹭的。
她那时候就漂亮。
现在也还是。甚至漂亮得更不像人了。
唇角噙着抹孩童讨糖似的笑,偏生裂着几道细纹——像是官窑瓷偶被顽童磕出的瑕疵,反添三分诡艳。要不是她穿得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像极了《富江》里那个还没被人发现是怪物的“少女”。
秦梧呆呆地看她,眼里蒙了水汽。
小鹊嘬着梅子糖:“做鬼好累啊……本来是个游魂的,飘来飘去蛮舒服的。结果在巷子口遇到一个可帅可帅的男人,随手给我注了一团怨气,还说什么‘以你为器’,搞得我好像升职了。结果现在一堆规矩,怕佛咒,怕桃木,还不能乱哭。哭了人家说我鬼压床。”
秦梧仍旧没动。半晌,他忽然说:“……可是厉鬼是没法投胎的。”
小鹊顿了一下,然后耸耸肩,“噢,那就没法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
秦观海拎着公文包,站在门口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厨房门口。
他看见厨房门框投出的细长影子,随着蒸汽微微发颤。秦梧的声音从水汽里漏出来: “……小鹊,我能抱抱你吗?”
秦观海站在那里,一时没敢进屋。仿佛门槛变高了,要迈进去得脱点什么。比方说,一层皮,一点心。于是最后他扶着鞋柜换棉拖鞋。左脚袜子后跟破了个洞,大脚趾蹭着绒布。
厨房里没动静,当然也不是完全没动静,因为他看见她了。小鹊坐在矮凳上仰头笑,眼睛弯弯的。不是人笑鬼,也不是鬼笑人,就是笑。
秦观海忽然有些走不动路了。
小鹊一见他,立马蹦起来:“老秦头你回来啦?吃面吗?我煮的,秦梧切的菜哦!”
“……好。”他声音发涩。
秦观海摘眼镜擦水雾。镜腿螺丝松了,硌得耳后发疼。他低头吃面,没说话。
小鹊盘腿坐他对面,拖鞋勾着脚晃荡。她挑着面条咬断:“今天好冷啊。阴阳界也没开空调。”半真半假在说笑,可秦观海听得心里一酸。他不是不懂。他是做了这么多年捉鬼师的人,办过多少案子,安抚过多少家庭,可是……
他看着她的手,那只白得不太正常的手,拇指处还有一道几近透明的疤。她小时候在槐树杈摔下来。碘酒棉签刚碰伤口,她一口咬住他虎口,哭得打嗝:“不许涂药!”
那时候她是人。是孩子。
现在她是鬼。还是孩子。
秦梧抬头看他,眼圈红红的,不像哭过,倒像捱了谁一巴掌,却还没缓过劲来。“爸……她不害人。”这话生涩,像含了颗腌橄榄。
秦观海抿了口面汤,没有接话。
小鹊嘴角还挂着笑,像没听见似的,又夹了一筷子菜放他碗里:“老秦头你多吃点嘛,晚饭老是不好好吃,小心得胃病。”
她记得。他一阵钝痛。她还记得啊…可她不是人了——他不是不想答应,甚至想,就这么让她住下吧,像以前一样。她写作业,他看文件;她偷吃糖,他装作没看见。
可他太清楚了。
厉鬼,是没法久留的。她会被牵动,会有夜深人静时,忘记自己不该走进别人的梦。她也许并不想害人,可怨气会像水草一样缠住她,把她往黑里拖。
“老秦头……”小鹊忽然认真地看他,“我没有想变成厉鬼的。”
她低着头,用筷子一点点拨着碗里的韭菜,“我其实是游魂来的。可后来看见一个男的,就……唉,他看起来,好像也挺需要我。”
秦观海看着她,又看了一眼秦梧。这小子不躲他的眼,反而像是怕他说出什么来,眼神里有点倔,又有点慌。
屋里静了一会儿。
“抱她吧。”秦观海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趁她还肯让你抱。”
秦梧一愣,小鹊也愣了。
“以后,可能抱不到了。”他说,“她越来越冷,就再也暖不过来了。”
秦观海站起来,去了阳台。
雨停了。
秦梧回到学校那天,见骆云影靠在走廊阴影里啃冰棍。不是那种高级的巧克力外壳、香草心的冰淇淋,是五毛钱一根的绿豆棒,一咬嘎嘣脆。“哟,活着回来了啊。没被女鬼吸干啊?”
这人显然收到他的信息了,满脸不耐,所以秦梧没理他。
骆云影也不以为意。他不善于说关心的话,说出来的都带刺。“听说你把人护得挺紧啊。啧,也不怕厉鬼回头咬你一口,阴阳眼都给你泡烂。”
秦梧停了一下:“她不是。”
骆云影“呸”了一声,把冰棍棍子插进花坛,声音低下来:“……我知道。”他其实一直都知道。
“啧,老子天下第一的招牌,差点被个女鬼踩了脸。”他笑着骂了一句,飞半块砖头。一如既往的暴躁,但秦梧还是听懂了——骆云影其实没什么朋友;他没打算要,也从来不信有人会陪自己跑。他从小跑得太快,身边的人都掉队了;小鹊是第一个在幻境里没放手的。
“别误会啊。”他偏过头,“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傻样。”
秦梧没搭话,只是盯着花坛边沿的冰棍棍子。棍子尖还粘着点绿豆渣,糖水滴进砖缝里,引来几只黑蚂蚁。风掠过树杈时,图书馆墙根现出个人影。
秦梧先看到她,不过这时旁边的同学叫“秦梧!”只得无奈暂且让两人叙旧。
然后是骆云影。这人是真愣了——尽管打了预防针,可他没想象的不是…上个月幻境里,这姑娘拽着他跑过奈何桥。眼下她活生生站着,连眼角那粒小痣都清晰。小鹊朝他们一笑:“哟,两个死鬼,打架吗?”
骆云影那句“你不是已经死了”卡在喉咙口,怎么都没说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一瞬间是没皮没脸的。
他居然想哭。
可他只是扭头,“切”了一声,张口欲说话,却瞧见女娃朝他过来。第一反应是躲——不是怕,是本能。毕竟阳气旺盛的人身上会带火,那是活人骨血里的光。鬼靠太近,会像烟遇了风,被烫得魂魄发虚,甚至直接被阳气逼散。
可她偏偏朝他走来。
“别过来。”他的声音还是臭的。
小鹊却不依:“我看看嘛,你生气了呀?是不是还在怪我擅自死去?”
“别装了。”骆云影对自己的人火有自知之明,“你靠我这么近,不疼么?”
其实是疼的。
她右手腕泛出红疹,指甲盖泛青,像冻坏的萝卜皮,又像被人一点点剥了皮,在阳光下晾着。魂体是没有血的,但她能感觉到那种熟悉的、曾经是人的疼。可女娃只是笑得更甜了些,然后伸手去挽住骆云影的胳膊。
“喂你疯了——!”少年本能想抽开,却被她轻轻一扯。
“别动嘛……也许我,是特别的呢?”
“你胡说八道。”骆云影咬着牙,死死盯着她那只手腕,红疹子顺着血管往上爬,皮肤腾起细烟,混着操场飘来的塑胶味。“你真他妈当是晒腊肉呢?你明明——你明明在冒烟!”
“嗯哪。好像真的有点疼欸……不过不严重啦。”她眨了眨眼,“你看,我还能动。”活脱脱一膝盖破皮的顽童,却强头倔脑非要挺着。
骆云影看着她那只已经泛起青白的指节,忽然就有点说不出话。他当然知道,她早该散了的——阳气烫魂,灼的是骨、是魄,是能让一个游魂当场灰飞的。可她仍没皮没脸地站在这里,跟狗皮膏药似的。
“……你没事吧?”他低声问了一句。
“有事呀。”她回答得坦坦荡荡,“我可惨啦,死都死了,还要努力社交、努力不变透明、努力笑,还要忍着你这么臭的脾气。”
骆云影别开脸不说话。
“……你疯了吗?!”归来的秦梧冲上前来,声音是吼的,带了点破音,十六岁男孩临界的声带一下没稳住,“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欸,秦梧,你来了呀。”
“你——你……”他攥住小鹊手腕。她果然疼了,眼角轻轻一颤,却依旧乐颠颠地笑:“不是说好了当鬼不能矫情么,我还挺能扛的嘛。”
“你能扛个屁!”秦梧忍不住骂了句,“你别……你别再做这种事了。你要是真的散了怎么办?”
“我就特别不散呗。”她轻轻哼了一声,“都说了,我是特别的。”随后踮脚戳他耳垂:“哭包。上回数学考砸也没见你红眼。”远处传来欢笑,盖过骆云影的轻嗤。他甩开胳膊要走,小鹊拽住他书包带:“小骆子,薄荷糖还有么?”
小鹊这鬼当得蹊跷。
——按理说,厉鬼都不大好看。身上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眼珠子挂在外头晃,脖子上套锁链,脚底下拖肠子,头发全倒着长,像锅里炸出来的咸菜须。脸白得发青,眼珠子红得发黑,一开口就是哭,哭得镜子都起雾,哭得活人心头起老茧。
可小鹊不是这样的。
她偏生比生前还好看。
魂体是凉的,皮白净似新蒸的米糕,偏生透着股冷气。眼角天然噙着笑意,倒比活着时更活泛。以前她爱跳爱闹,头发总是乱的,后总压出几撮。现在她头发顺顺地披着,眼角却添了一点不属于人间的红。
她身上有怨气,还不少。有实体,能提笔写字,也能抱人。
秦梧知道这一点后,回去把门窗全擦了一遍,说是“空气不流通她容易虚”。她却在他身后咯咯笑,说:“我本来就虚。”还故意从背后扑过去,把他吓得一脚踹了凳子。
是厉鬼吧?看着像。
但路人看不着她。晨起往街边摊买糖人,摊主眼皮都不抬。她自顾自挑了个蝴蝶样式的,铜钱搁在案上叮当响。菜市口王婆晾被单,她蹲在晾衣绳底下躲阴凉。买菜婆子们端着竹筛穿身而过,筛眼漏下的茴香籽粘在她发梢。
正午日头毒,她往槐树荫里一坐。树皮上自己十岁时刻的“秦梧大笨蛋”还在,刀痕里积着陈年灰。蚂蚁列队爬过布鞋面,她屈指弹开,指甲盖泛着藕荷色——活人染不出这般匀净。
她也哭,也笑,也吃糖,也发脾气,还会因为网速卡了去拔秦梧家的路由器,也会因为骆云影嫌她话多生气地躲进窗帘后头。
她是鬼,可她就像不是。
她像活人中最顽皮那一种,死后也没学乖——像是这个人间还没有教会她,什么叫“阴间规矩”。或者也不是不懂规矩,只是……懒得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