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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车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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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忍无可忍,眉峰阴险的一挑,望住我的目光阴沉而凶狠。
门外响起一个男人中气十足的问话:“都堵在这儿做什么?”
“章总”,“章总”,“章总晚上好”。一片交替的问候声立起,门开,男人戴着眼镜,年纪五十上下,面色微黑,身材中等,探头往里看看,又把门推开,站进来,扫我一眼望住对面的人:“诶哟,林董今天也在。”
“章总好哇,晚上来看看?”男人立即热情招呼,脸上换了宜人的笑。
我趁机把衣服穿好,神色镇定的走出来。
这个地方是呆不了了,我得赶快离开。
算一算,其实也没挣多少钱,除去一切花费,也就剩了2000,还不如在从前的夜店端盘子。
忽然痛恨自己的愚蠢,这样回报与付出不成正比的营生,我居然做了这么久。
几乎没吐血而亡的时候,只能安慰自己:“你好歹见了些世面,有人曾向你抛出橄榄枝,接不接勿论,起码你知道别人眼中你的价格。”
穿淡金色裙子的女孩比我幸运,她学校就在这里,吃住都好解决,这一季的忙活之后,学费是有着落了。
我很恨自己。
骑着单车晃荡的时候,从途径的大桥上俯冲下来,与迎面而来的黑色轿车惊险错过,居然有点无所谓的感觉。
人说“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他是变革失败后的流血英雄,用死亡感召后人,而我,只是一个蝇营狗苟且失败的坐台小姐,背着大学生的耻辱柱,备受主流社会的唾弃责骂。
这一条路走下来,我只是在想,我为什么这么失败,这么失败,这么失败……
逆行的单行道上,一辆摩托迎面驶来,我急忙调转方向盘错开,可骑车的老头仿佛故意,偏转方向盘,笔直向我冲过来。
腿上剧痛的瞬间,我想,这条腿是不是废了。
黑红的血汩汩流下,大面积的创口挂在左腿膝盖上下两部分,触目惊心。
老头子叫嚣:“谁让你逆行!”油门一轰,跑了。
我徒劳地想着责任事故的归责原则,看自己的腿,又怕又恨:“学法律有什么用?”
瘸着腿将车推上红砖铺地的人行道,万念俱灰:“认识了有钱有势的老男人又有什么用?”
这一路走得如此艰辛。
回到住处,站在喷头下忍着疼狠狠清洗伤口,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肉。
然后万分庆幸:还好,腿没断。真是奇迹。
仿佛冥冥中有人恶意玩弄我这可怜人,一手打压,一手提携。使我痛苦频死,又不致立即死。
有人说,人经过的挫折苦痛太多,会不由自主迷信未知力量。
对于自己的人生和生存的必要,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
作为一只雪地里孤独求生的狼,这不是个好现象。
卖酱油的工作结束,不再去夜店,渐渐觉得庭审其实非常没有营养,我整天泡在图书馆,看几段神经医学,再捞本极其YY的网络小说,狐妖猫妖,昏天胡地的瞎看,有时候也被脑残的情节逗乐,穿着黑色罩衫和牛仔短裙,窝在角落里的书架上哈哈一笑。
给书架上书的小男孩会不时好奇的打量我,就像,我曾经打量那个坐在电脑屏幕前厮杀整夜的英俊男生。
看小说和玩游戏,都是种逃避和发泄。
我知道自己心里那种无坚不摧的东西被这连缀的不幸磨损掉了些许,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很懦弱很无耻很不符合我的一贯风格。
可我只是有点怕了。
这个外部的世界,在校园之外的黑暗无序渐渐一点一点的呈现在我面前,繁荣的表象,掩饰着个人的渺小、社会的错乱、不幸的反复和命运的一贯残忍。
很可能,所有的挣扎苦痛之后,迎接我的还是悲惨的日子,就像我的爸爸,半生超乎寻常的辛苦后刚尝到一点胜利的甜,又陷入更绝望的境遇。
我知道自己太悲观,我要缓一缓。
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在凌晨时分黑蓝的夜幕下不可遏制地想着死亡,又在凌晨四点白昼与黑夜交错的时刻感到生的喜悦。
伤口渐渐好转,结疤、蜕皮,短短的几天,之前狰狞恐怖的伤口变成两道紫色的疤痕,仅凭外观,外人无法揣测伤口背后的凶险和恐惧。
年轻万岁!
或许,如果真有上苍,他给人的唯一礼物就是年轻的机会。
其实法院附近不仅有图书馆,还有教堂。当我把把狐妖的故事看完,疑惑自己怎么连这么无聊的东西都能看进去的时候,就去了教堂。
我不是基督教徒,对它的流派渊源也并不清楚,但这并不影响我感受这栋古老建筑内部庄严肃穆的美。
临近傍晚,人少,教堂里拱起的穹顶,古旧的钢琴,破旧的神台,还有一排排纵横连缀的木椅,都让我超脱平静。
好像又回到十二三岁的时候,一边是纠结的家庭,一边是充满希望的光明未来,站在人生重要的分界点上,带着一种隔离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往古来今,有种超脱的轻盈释然。
夜幕降临,前来参观的人渐渐离开,我躲在昏暗的一角,等工人把门锁上。
这阔大凝重的空间,终于独属于我。
联排的木椅在沉重的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古旧气息,神台边长阔的帘幕静垂,脚下的水泥板路有些地方泥灰剥落,彩色玻璃片在拱起的穹顶结构中镶嵌,昏暗的耶稣基督背负十字架,独领人世众苦……
世界如此安静。
不久有轻微的响动响起,光线昏暗,我眯起眼睛,看到神台边的钢琴旁坐下一个人,修长洁白的手,干燥镇定,秀颀的背影姿态静止,很干净,也很安静,像欧洲古画上气度神秘的某个少年贵族。
他敲下一个音符。
安静的空气里激起一阵动人的颤音,我走近。
流畅的音符随后在阔大的空间内连缀跳跃。
是那首深沉激越的《Apologis》。
音乐贯穿下,我仿佛正站在另一个世界,过往的挣扎艰辛、迟疑落寞、担忧不豫都是别人的故事。我就站在这里,像一个脱离众生的看客,无喜无怒,不惊不惧,无欲无求。
假如时间就停在这一秒,我死去,不会有任何遗憾。
这陌生的弹琴者,仿佛有一双充满魔力的手,手指翩跹间,将我带离尘世。
一曲终了,他坐着不动,良久,慢慢转过头来。
修长的背影折成一个角度,半张白皙的侧脸,线条英俊非常。
我很失望。
尽管在扭头的某个瞬间看起来很像严晓川,但,他不是。淡漠的眼神透着一种似有若无的疏离,余光扫过我,顿一顿,洁白的双手重新抚上琴键,又叮叮咚咚的弹起来。
这一回是欢腾喜庆的《欢乐颂》,跳跃的音符间,仿佛那个毕生孤苦的音乐天才正站在万众瞩目的台前,等待他的,是要求再来一遍的欢呼鼓掌,可他已听不见。
男生的背影修长,白色的衬衫在昏暗的光线里清新耀眼,包裹着线条流畅美好的腰身。
我看着他,顺着空荡的过道来回走动,音乐进入耳朵,觉得很幸福。最后走到钢琴边,看着琴盖上的格子花纹布。
他按下最后一个音符,把手从琴键上拿起,继续坐在板凳上,身姿挺直,一动不动,目光略略垂下,望住洁白的琴键,不知在想什么。
这真是那个从容举枪射击匪徒的富家公子么?我想应该打个招呼,可是迟疑一下又不知道该说点啥,最后从他身边走开,挑了一张木椅,拍拍上面落的灰,双手环胸躺倒,很快沉入梦乡。
昏睡中被电话的震动惊醒。午夜一点半的时刻,教堂里的白衬衫已经不见,话筒那一端的男声清越动听,却无法抑制的阴沉。
“对不起。”他说,是电视报导去了国外饰演新近好莱坞大片里某个不起眼小角色的人。
我不说话。
“我只是很难过,我从前做的事,你竟然又做了一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电话的背景音有点小小的嘈杂,混杂着口音地道的洋文,隔着一定距离,听起来有些模糊。
“你一直没有联系过我,我以为,我们已经不是能说得上话的朋友。”而且,这是我的事,我想不出告诉他的理由。在至亲都无法倚靠的时候,向他人求助,于我,是种莫大的耻辱,我开不了口,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刚刚打了我的人,或是对那些颇中意我的富有老男人。
仿佛有一个声音执拗地默念:“只要你开了口,你就是出卖自己□□的可怜女人,堕入无尽的黑暗,此生不得翻身。”
那边沉默,过一会儿才说:“我在你心里,原来是这样。”
“你甚至没把我当成朋友。”低沉的声音里有些微的沉痛,我觉得很委屈,却麻木的听着:“做这样的选择,最开始并不是为我自己,我知道他的手段,也找不出摆脱他的办法,他弄出事吓唬你,威胁我,那天早上,天气那么冷,我接到他的电话,站在操场上等你回来,心惊胆战,怕你出事,又侥幸希望你不会真的出事,结果电话挂断不过十分钟,你回来,毫发无损,我想谢天谢地,你总算好好的回来了,我不能害你。”他好像用手捧住了面孔,声音闷闷的,顿一顿又说:“后来,后来我看到他朋友的情人,就是那个演格格的女人,我想,我为什么不行,我把我自己卖了,卖了个好价钱,希望能换来飞黄腾达,希望有一天,我有了自己的地位,不再受他的控制,和自己喜欢的人双宿双飞。”
我举着电话,听到“喜欢的人”几个字,心里不快地一突。
他缓了一阵,好像在平复激动的情绪,然后问我:“你知不知道,我多希望,最后能和我一直走下去的那个女人是你。”
“我想见到你,又很害怕见你,虽然有人铺路会好很多,想大红还是不容易,七十二小时连轴转的时候,我觉得累了,就想想你,我没想到你家房子会被拆,也没想到你会一个人跑到S市,那个下午,要不是车绕路开到新民街,我也不会看到你。”
他说到这里,近乎咬牙切齿:“你为什么要去坐台?你什么都没跟我说!”
被人牵挂的感觉真好,我无声的微笑:“你都说完了?累不累,新工作怎么样,听说你要扮演一个酒馆里的酒保,深藏不露,把敌人一击毙命……”
“你不要转移话题。”对面有人招呼,他应一声,好像又走到一个更安静的场所,背景的嘈杂音更少一些。“你,你现在哪里?”
“我没有,你说我不把你当朋友,真是天大的冤枉,你不知道,我一直很关心你吗?”我想起来一个问题:“你为什么突然给电话?”
“我上次态度不好,不该向你发火。”他开始迟疑:“我,我,我只是突然想你了,这里除了我和一个助理,都是外国人。主演没有电视广告上那么惊艳,卸了妆站到近处看,没有你一半好看。”
蜚声国际的当红女星被他拿来和我作比,我觉得无比心虚,可是为什么那么开心,咧着嘴角,清清喉咙,还要故作平静:“你不要花言巧语。”
他沉默了。
我只好说:“我已经想过,坐台不是办法,贷款只能先欠着,我等以后工作慢慢还。”
他像得到一个大赦天下的许诺,又迟疑的说:“现金目前都被他控制着,我还不能和他翻脸,不过可以卖——”
“打住。”我急迫的命令,不想再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一边慢慢说:“你,还有我,我们本来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有一点交情,没有条件再继续下去,有什么感受最好都放在心里,给彼此一点尊重,我只能祝福你,在你选的路上快马扬鞭,勇往直前,最后大红大紫,舒心幸福。你,作为朋友,能真心祝我健康幸福一生有惊无险平平顺顺,这个情分就已经够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吧。”鼻子有点酸,我抬头看天,竭力压下心脏里涌起的那点激荡晃动。
然后道一声晚安,挂断了电话。
角落里有响动,是老鼠跑动的声音,我吓的大气不敢出,后悔自己孤身留在这里,一边慌张的站上嘎吱轻响的木椅,戒备的打量四周,生怕昏暗的光线照亮我不想看到的某物。
背后传来轻响。
心脏骇的剧烈一跳,我转回身,因为恐惧瞪大眼睛。
一双清明的眼,就这么安静的微微仰视,直望到我的心里去。